第24章 見意
柯意之記得許多與簡亭靈相關的往事。
用這些回憶, 他構造出一個栩栩如生的簡亭靈，在漫長的歲月裏陪伴著他。
他記得一直到高三上半年，簡亭靈仍是一如既往地上課睡覺、不寫作業、交白卷。
老師不知叫過多少次家長, 沒什麽用。
某天，他被叫去辦公室通知清北自招加分的事，聽見簡亭靈他們班的班主任，在一旁愁眉苦臉地抱怨著。
“唉, 我真是拿我們班那個小魔王沒辦法，我都記不清叫過她家長多少次了。”
“她爸工作忙管不了她, 這我也能理解, 畢竟是那麽出名的企業家。”
“但她媽居然也一點都不擔心小孩考不上大學, 笑嘻嘻地跟我說, 以後去學音樂也沒什麽不好——你們聽聽，這是負責任的家長會說的話麽？”
教學樓前掛著“不苦不累, 高三白費”、“提高一分、幹掉千人”的巨大橫幅，簡亭靈閑庭信步地從底下走過，從不抬頭看。
柯意之那時跟她已不同班，偶爾會在走廊裏擦肩而過。
就看見, 其他人都被書包壓得弓背彎腰，隻有她咬著潤喉糖, 步伐輕快地走進音樂室, 帶過一縷淡淡的青橘香風。
也見她發過狠。
不知道那具纖瘦的身軀怎麽就有那麽大的力氣, 能孤身把一個出了名的紈絝堵在廢棄的倉庫裏, 語調冷冽如刀：
“女生說不願意就是不願意，去你媽的欲拒還迎。你要是再不知道你這雙賤爪子該放哪, 我就給你剁得幹幹淨淨。”
她很出名。服她的小弟能排長隊, 親近她的女生更是數不勝數。音樂部那些藝術生全圍著她轉, 張口閉口叫她女神。
在老師辦公室裏，她則是另一種形式的出名。
物理老師納悶為什麽會有人放著最簡單的題不做，壓軸選做題反倒拿了滿分。
肯定不是自己做的——八成是倒著看卷子，從後往前搜答案，才會抄成這樣。
語文老師則尤為心疼：這個女孩偶爾寫寫作文，文采跟思想深度都是同齡人難以企及的，為什麽她就不能踏踏實實地好好學習呢？
盡管柯意之很早就看破了她的偽裝，卻還是以為，她會順理成章地走上藝術道路，在雲音這種知名的音樂學府潛心深造，登上無數璀璨發光的舞台。
直到二模結束後的一天。
“意之，你來我辦公室一趟。”
數學老師在教室門口向他招手。他應聲走出去，接過老師遞來的筆記本。
“你看看這道題這麽解有沒有問題，有學生說我漏算了一種情況，我覺得沒——”
“這裏。”
還沒走到辦公室門口，柯意之便指著第二頁的墨水字跡道：“k也可以等於0，您的假設裏疏忽了這一點。”
“啊……”老師皺著眉頭看了一陣，一拍腦門，“這題也太變態了。”
柯意之又看了眼題幹：“這是蘇市的壓軸題吧？沒有一定的高數基礎很難做。雲珀的卷子沒有這麽難。”
“對呀。”
兩人已走到辦公室門口，回答他的卻不是老師。
辦公室裏傳出個清靈的女聲。一個纖細窈窕的身影婷婷立在曦光裏，含著笑回首：“你就是老師搬來的救兵？”
她已經來了一陣，手旁放著兩套已經做完的壓軸題冊，上麵用紅筆圈出要和老師討論的題型，還夾著幾張畫滿紅鉤的滿分試卷。
試卷似乎是隨手夾的，科目除了數學，還有理綜、英語。
柯意之腦中驟然一片空白。
完全不同於初遇時的印象，她的頭發規規矩矩地紮成高馬尾，胸前端正地佩戴著深藍色蝴蝶型領結，整潔的白襯衫勾勒出窈窕的輪廓。
她抬手打了個招呼，因怕熱而卷起的袖口下，露出一段皓白的細腕。
“嗨，柯意之。”
-
手機因阮夏曦的圖片轟炸而震個不停，簡亭靈不由扶額，這群網友的戰鬥力怎麽這麽強，多老的圖都能翻出來。
她揉了揉眉心，將屏幕拿遠了點：“哦，那個，”不得不乖乖點頭，“嗯。”
阮夏曦大大的眼睛裏寫滿了巨大的驚訝，老半天才回過神來。
“你……我天，你也太深藏不露了吧。”
她誇張地撫著胸口：“又是北華的學霸，又是柯意之的同學，怪不得他一出來就選你當專屬學員，送了你好幾個熱搜。”
“……對，他這人性格一直特親切，愛好助人為樂。”簡亭靈一臉真誠。
“我信你個大頭鬼，柯意之是圈裏出了名的冷臉冰山好嗎，你別想騙我。”
“……”
阮夏曦的嘴跟連珠炮似的：“不是，有這層關係，你何必還來苦哈哈地上選秀綜藝，幹嘛不直接簽夜祇，跟著他混，讓他帶出道？”
簡亭靈不由輕輕顰起眉。
但這也隻是一瞬的事。很快，那漂亮的眉峰便舒展開來。她含混著道：“這不是不敢叨擾嗎。”
阮夏曦意識到裏麵似乎有點什麽內情，也沒多問，很快轉移話題，真情實感地感慨起來。
“雖說柯老師的帥是圈內公認的。但我從來沒想過，原來他在高一的時候，就能帥到那麽慘絕人寰、毫無天理的地步——”
她眼裏湧出亮晶晶的星星：“關鍵是！還那麽學霸！天地不公啊啊啊，憑什麽我就沒有這麽好看這麽完美的男神同學！你們學校的女生也太幸福了吧！”
“哈哈哈，是嗎。”
阮夏曦的話太密，字句之間根本沒有空隙，僅有的插話機會也在網絡延遲麵前稍縱即逝。
簡亭靈摸了摸有點發啞的喉嚨，見縫插針地幹笑了兩聲。
然後就看見，阮夏曦露出曖昧的笑容，開始八卦。
“哎，你們上學那會，是不是有一大群女生圍著他轉？什麽送早餐啦，下課去偷看啦，在他桌子裏塞情書啦，看準他路過裝不注意撞上去啦……這些招，是不是都被玩爛了？”
“阮大小姐神機妙算。”簡亭靈清了清嗓子，糊弄著點點頭。
雖說她高中那陣，滿心隻惦記著翹課玩音樂的事，根本不關心這種戀愛話題。
但柯意之的人氣實在太高，走到哪都有女生蜂擁而至，她當然也對此略有耳聞。
再說了……
簡亭靈幽幽歎了口氣。
她差點跟柯意之打了一架，還不就是因為這種事。
“我就說嘛！這種級別的男神可遇不可求，裙下……啊不，褲下臣絕對能繞你們學校三圈。哎你快給我講講……”
阮夏曦顯然還沒八卦夠。但好巧不巧，她話才說一半，新的語音請求已經跳了出來。
簡亭靈看見名字，有點高興：“哎，我媽找我，我先不跟你說了啊。”
“那你之後一定記得給我打回來——”
阮夏曦的尾音像煙頭般被按滅了。
簡亭靈呼了口氣，拍拍雙頰，先灌下一大口潤喉茶，這才點開雲莓的語音請求。
“媽。”
雲莓女士仍舊是那副雪膚童顏，微紅的桃花眼嫵媚多情又楚楚可憐。
她頭上戴著個粉色貓耳形狀的棉發箍，語調因難以置信而微微顫抖。
說出了跟阮夏曦一模一樣的開場白。
“柯意之跟你是同班同學？？？”
“……”
簡亭靈有點窒息。
別人不知道很正常，您是我親媽嗎？
虧她以前還暗搓搓以為，雲莓這麽喜歡柯意之，跟他是自己同學有關係，原來完全是自己想多了是嗎！
雲莓已經開始流暢背誦柯意之的成長經曆：“八年前，柯柯以全市第一的身份被雲珀一中錄取，進入的班級是高一（9）班……年份對得上！靈兒，你當時是哪個班的？”
簡亭靈氣到不想說話，忍住幹咳，默默抬手比了個九。
“！！！”
雲莓震驚到拚命捂嘴，在瑜伽墊上猛跺幾下腳，這才把尖叫聲吞回去。
她失神地躺在沙發上，雙眸放空看向天花板，喃喃自語道：“我女兒竟然真的是我愛豆的高中同學……我真是個幸福的女人。”
簡亭靈拿舌尖抵了下唇角，冷冰冰道：“哦，是嗎。”
“嗯？靈兒生氣啦？”
雲莓終於發現簡亭靈表情不佳，平複了下心情，彎彎眼睛哄她。
“媽媽也關心你呀。你高中那會壓力大，媽媽是不是每次逛街回來都給你帶禮物？我還幫你向你爸瞞著你玩音樂的事情，幫你留意那些一票難求的私人音樂會，全身心地支持你。”
雲莓可能不是傳統意義上的賢妻良母，但撒起嬌來絕對能令人心軟。
簡亭靈也想起那些溫馨瞬間，表情這才鬆快了點：“算是吧。”
“哎，我真後悔，為什麽沒去給你開過家長會。”
那當然是因為你連我上高幾都不知道，更別提幾班了——
簡亭靈默默把這句話，連同喉嚨的不適感一起咽回去：“每次開家長會都有一籮筐的事情要通知，氣氛又特別嚴肅，你不是最討厭開會嗎？”
“是哦，我想起來了。”雲莓拍拍腦門，“玉澄喜歡開會，我就都讓他去了。”
簡玉澄就坐在雲莓身後的書桌前辦公，聞言抬起頭，跟簡亭靈交換了一個無奈卻寵溺的眼神。
哪裏有人真的喜歡開會。
他真喜歡的，又哪裏是開會。
接下來，關於柯意之讀高中時的種種細節，雲莓一直激動地問東問西，還摻雜著“我兒子果然才貌雙全”的**吹捧。一直到飯點，語音才結束。
簡亭靈放下手機，長長地舒了口氣。
她將手機靜音，含了顆潤喉糖，重新拿起吉他。
撥了兩下弦，卻有些悵然若失。
有一件回憶。
她想起的瞬間便藏了起來，沒有講給雲莓聽。
那是她第一次遇見柯意之。
澄澈的碧空像纖薄的蜜桃糖片，濾下一層粉金交織的清光。
他從玻璃門後走出，身形修長，斜斜地灑下一線清藍色的薄影。
很奇怪，那枚棲於鳳眸下的淚痣，明明擁有清淺溫潤的色澤，並無半點攻擊性。
卻就在初遇的瞬間，如同一枚銀針，遙遙地刺進她雙眸裏。
眸間傳來過電般的一刹刺痛，迷蒙的意識裏，似乎正在發生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輕微顫抖。她下意識地揉了揉眼睛。
縱使她裸眼視力是實打實的5.0，可那天兩人的相隔距離很遠，她本不該看清淚痣這樣的細節。
可她就是看清了。
而且，至今都銘記於心。
少年默然望向她，金絲眼鏡溫潤如水中薄月，白襯衫熨得一絲不苟，修長雙腿被垂順的黑西褲包裹起來。
從發型到腳尖，都是完美的優等生。
和自己格格不入。
簡亭靈見多了為討好老師不分青紅皂白的優等生，也見多了皮相好看卻敗絮其中的花花公子，對他本沒什麽好印象。
後來才知道，他根本不是那樣的人。
自己當時的謊言和威脅，都實在是，很多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