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初冬的寒意沁入骨髓, 原來潁川的天竟是這般冷的,過分寬和的話語也可以是剮在身上的刀子,令宋疏妍在執拗搖頭的同時又疼得落淚。

“夫人……”

她連聲音都在發抖了。

“我不信……三哥, 三哥他會……”

她依然無法將那個字說出口、好像隻要不聽不看便可以罔顧事實,薑氏輕拍她後背的手似也一瞬變得更冷, 也許那一刻她也想要流淚的。

“他盡力了。”

她很平靜地告訴她, 一切傷痛都隱在歎息之下。

“……盡力做了自己該做的事。”

……是的。

他是方氏一族之主,是天下人交口稱讚的潁川侯,是先國公寄望甚厚的獨子,是當今天子委以重任的純臣……每一重身份都足以把人壓垮, 而他則背負千鈞獨自向前走了那麽遠的路。

——獻, 奉也。

——貽, 贈也。

……原來果真既是寫照又是詛咒。

“我過去怨他父親,如今也怨他……”

薑氏的聲音縹緲起來, 依稀像是陷入了回憶。

“有時便是退一步又如何了?一家一國皆有其命, 他們豁出一切也改變不了那些注定的東西——可惜貽之信他父親總多過信我,所以要像他那樣一意往前走……無論誰勸都不肯回頭。”

“可其實他們也沒辦法,總要有人去收拾那個爛攤子——我過去總以為他們有得選, 可其實……是我錯了。”

她淡淡一笑,至此卻有幾分自嘲。

“疏妍……”她又輕輕一歎, 了悟之後總難免走向虛無, “……你走吧。”

“你與貽之婚事未成,自也不當受此事牽累……往後婚嫁自由再覓良緣,便不要再記著他了。”

……這是多殘酷的話?

世人原本善忘,卻不過皆因不曾見過真正的滄海巫山——她確曾見過平蕪之外的盛景, 遠望如黛近觀則青、望之儼然即之也溫,隻是一朝雲霧聚攏又將她隔在山海之外, 從此隻可相思不可相見罷了。

此刻她拚命搖著頭,即便眼前天旋地轉也還是更執拗地拉住薑氏的衣角,對方同樣彎腰緊緊抱住她,也許她既憐憫她又深感與她同病相憐。

“好孩子……”

她好像終於也要落淚了。

“自古將門皆苦無常,一朝征戰生死不定……貽之亦恐此去生變,行前便同左右之人交代過你的事。”

“他以妻禮待你,自也會將身後之物交托於你,區區財帛本不足掛齒,卻也終歸是他一份心意——你與他是有緣無份,若總盤桓流連卻恐自傷自誤。”

“你的一生還很長……日子總要繼續過下去的。”

其實宋疏妍明白薑氏所言字字發自肺腑、亦隻有這般慈愛寬和的長輩才會不強求未過門的新婦為男子守節,隻是她卻偏偏要辜負她的好意,那時隻盼能果真一生留在潁川。

薑氏走後她獨自輾轉無眠,明明病得厲害卻還要硬撐著披衣而起,推門出去時守在外麵的墜兒和丁嶽都嚇壞了、紛紛催請她快快回房休息,她則隻低低問了一句:“他過去住的院子……在哪裏?”

“過去”二字尋常至極,那時卻莫名令聞者心中一澀,丁嶽默默半低下頭,道:“……請小姐隨我來。”

中原十月夜風極寒,她隨丁嶽走在回廊間卻半點感覺不到冷,每行一步眼前便換一景,每見一景心中便生一念,深知此刻自己腳下的路那人也曾走過,於是縱是平平無奇的一步也令人心生悲哀。

行行重行行,各在天一涯,穿庭過院後終於在一道門前止步,丁嶽已側首擔憂地看向她,道:“宋小姐……”

也不知是擔憂她病體難支還是觸景傷情。

她又聽不到了,伸手觸碰門扉時指尖也在微微發抖,倘若她曾親眼在關內軍帳中瞧見那人從二哥手裏接過她所寄之信的光景,便會知曉此刻自己與他正是同樣的近鄉情怯。

吱呀——

靜夜裏傳來輕輕一聲響,她終於還是推開了那道門,將斷的心弦再次狠狠繃緊,她仿佛已看到他正從自己身側緩步而入。

高門大族多喜豪奢,方氏較之他姓卻似更為簡樸,他所住的院落陳設十分單調,入內後除桌案長椅外隻可見兩排極高大的櫃子,一麵存放各類書籍信函,另一麵則置若幹刀劍藥罐。

她一步步向裏走,眼前景象又生動起來,仿佛的確見他神色如常伸手從櫃子高處取下什麽裝藥的瓷瓶,將門武侯大抵總是常年帶傷的;她同他一樣在櫃側停留片刻,接著又緩緩走到他的長案前坐下,丁嶽入內幫她點了燈,接著又躬身退了出去。

明亮的燈火映出案上擺放的物件,除紙筆外便是一些公文信函,東西收得並不整齊、幾支上好的紫毫便隨手擱在硯台上,大約他此前是立了什麽規矩不許旁人擅動罷;而偏就是這些淩亂令她百感交集,想象著他上一次坐在此處應還是太清元年除夕前後,年一過完便去廬州接了薑氏、隨後又轉道去了金陵和錢塘,也許那時他並不知曉自己會徑直折返長安又赴西北征戰,還以為不久便能回到這裏了。

悲傷忽又翻騰起來、卻又像被人攥住一般難以宣泄,她屏著一口氣慢慢在案上潦草地翻看,白紙之上那些熟悉的字跡也令人痛心,翻到最後卻在角落處看到一隻眼熟的長匣,那一刻她的心跳得特別快,猶疑又膽怯地將它捧至眼前打開,果真……

……看到了過去她在船上贈還給他的那幅春山圖。

邊角處被二哥用刀裁下的地方已有些抽絲,畫卷之上的一切卻都還完好,唯一的不同隻在於她那時隻將九九消寒圖描紅了一半,而如今那剩下的一半卻都已被他一一補上——他所用的朱色與她不同、大抵要稍稍濃上一些,於是楚河漢界十分分明,他們像是同在一張畫上,又好像被無形的障壁隔在天涯兩端。

他另在一旁題了兩行小字——

“樓高莫近危闌倚。

行人更在春山外。”

這……

意味深長的留白令人惶惑,而他將它妥善保留至今的行止亦在她意料之外,她不會知曉它曾在許多個無人的深夜靜靜隱在他的案頭,其上每一朵飄搖的梅花都曾被他的指尖一一撫過;那一刻悲從中來不可斷絕,她終於還是在那人落筆的數年後哭到痛不欲生肝腸寸斷,縱然深知他彼時所思當是那時與她在江上別過的場景,可於此刻來看卻又分明正是應景——他素來便是那高樓之上引她倚靠的危闌,亦是不容她所見的離人遠遠避在春山之外。

——我怎麽竟會將這句詩贈與你呢?

“離愁漸遠漸無窮,迢迢不斷如春水”……所謂的“平蕪春山”,本就是在寫離情啊。

入十一月後中原已是天寒地凍,潁川陸續下過幾場大雪,天地之間漸成一片皚皚。

宋疏妍的病遲遲未愈,幸而有方氏代為延請的大夫仔細照料、總算還是慢慢見好;隻是她到底還是消沉下去了,每日除了在自己客居的院子養病便是去方獻亭房中坐著,有時一天都不與人說話、像個木雕泥塑般麻木靜默,著實令身旁陪伴的墜兒和崔媽媽擔憂不已。

外麵卻已經打翻了天——上梟穀兵敗後朝廷下令徹查,婁氏違抗軍令擅離職守一事終為天下人所知,婁嘯為護族人一力擔此驚天重責、於三軍陣前自刎謝罪,婁氏大亂並向方氏低頭、幾乎已交出半數關內之兵。

方氏族內亦是一片兵荒馬亂——主君為國捐軀而膝下又無子嗣,令族內一時實在難以擇選出一位才幹德行皆能服眾的新主,偏偏值此危急存亡之秋萬事又確需有人做主,於是隻好暫且將方賀之兄、兵部尚書方廉推上主位,如今上上下下都是一片淩亂忙碌,潁川作為方氏故地自然也要跟著受到波及。

宋疏妍雖無力氣去管外麵的事,可心底總歸還是牽掛著薑氏,偶爾會請丁嶽告知眼下潁川情勢,遂知除往前線運送新丁外、眼下族內還更忙於撫恤陣亡將士家眷,薑氏作為先主之母責無旁貸,如今每日都在外奔波撫問。

她對此十分擔憂,更隱隱感到一絲奇怪——父母子女血脈相連,如今做母親的白發人送黑發人,難道竟果真可以做到如此……按部就班泰然平靜麽?

不安之感在心底盤桓,事後想想一切卻都有跡可循,那時她卻暗暗自欺以為對方隻是心懷高義為人剛強,也再未打聽過別的了。

薑氏也偶爾會來看她。

盡管自己已瘦得有些病態、可每次見到宋疏妍卻都還要說她瘦得太厲害,甚至不惜親自捧起粥碗喂一個晚輩吃東西;宋疏妍既慟且愧、自然不敢勞煩薑氏親自動手,便隻好接過飯食逼自己一口口往下咽,薑氏瞧著終於淺淺露出一個笑,道:“就該如此……你在我這裏留著,我總不能教你傷了身子。”

這話實在太暖,實則那一刻宋疏妍已有些想喚她一聲母親,隻是若如此叫了難免便會想起方獻亭,那無論於她還是於她都是一種折磨;她便沒開這個口,隻轉而道:“夫人也該多多珍重身體,若一直這般勞累,恐……”

薑氏自明了她的好意,當時笑著摸摸她的小臉兒,說待忙到年後應當就會清閑下來,過一會兒又端詳她一陣,說:“聽人說你整日在房裏悶著,這卻也不利於將養身子,近幾日雪後難得出了太陽,你也該多出去走動走動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