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太清二年八月之初, 喬老太太硬挺了大半年的身子終現油盡燈枯之相,打從初四起便昏睡不醒難以為繼,上門的大夫都說老人家是到了壽限, 催請喬家人早日為之籌備後事。

唯一不肯信的隻有宋疏妍,照舊不眠不休地終日守在外祖母身側, 一會兒擦身一會兒喂藥一會兒又是說話逗悶子, 直到最後流食也喂不進了,才知有些離別原是注定無法回避的。

老太太也是疼她,最後回光之時惦記的更隻有她,一雙枯朽的手顫巍巍摸上她的小臉兒, 又輕輕說:“這可如何是好……我還要親手給我的心肝兒披嫁衣呢……”

宋疏妍哭到難以自抑, 全因幼時教養之恩深重難報, 自知若無外祖父母庇佑自己早許久便會在宋氏後宅被銼磨得不成樣子,如今尚未在長輩身旁盡孝幾年便要與之分離, 心中便隻餘下一片痛切淒清。

“你要好好的……”

老太太直到最後還在牽掛囑咐著她。

“好好待自己, 不要受委屈……但也不要與你父親鬧得太久,須知女子終究還是需要娘家支撐,不能把一切都托付在那位侯爺身上……”

“若你等到了他, 便一生好好與他過下去……若你等不到……”

“我的鶯鶯……”

有些話是未盡的,或許隻因沒了力氣、也或許更因於心不忍, 老太太也知道自己的心肝兒還沒來得及真正得到什麽東西, 隻是那些美妙的幻夢已經把她迷住了,若終不能得償所願卻也不知該如何收場。

她卻不能繼續陪著她了……

大抵世上總有些傷痛……是要一個人受的。

同月初九,喬老太太於錢塘辭世。

喬家上下早有準備、棺槨和靈堂都是早早備好了的,停喪之時全家披麻戴孝燃燈守靈, 日子一到便送老太太出殯落葬入土為安;宋疏妍像被抽掉了魂,比老太太那些嫡親的孫子孫女在靈前跪得更久, 幾日間瘦了一大圈、雙膝比此前在宋家被主母罰跪時腫得更高。

“那丫頭的確該跪,要我說便是給老太太戴一輩子孝也應當,”她舅母卻仍免不了說嘴,常在背後關起門來與她舅舅喬豐說是非,“一個外孫女卻偏要拿母族那許多好處,不知道的還以為她連父親都沒了,真是荒唐得緊……”

這是在怨老太太給外孫女留了太多嫁妝、反過來讓自己這一房少分了東西,喬豐也知曉妻子心有怨言,就勸慰:“且忍一忍吧,她往後畢竟還要嫁去方氏,到時自會報我喬家的恩。”

“方氏?”張氏冷哼一聲,卻也有幾分置氣的意思了,“她高嫁了又有何用?還不是顧著自己的體麵不肯為家裏說話?之前那稅賦之事就是個明明白白的例子,還不能讓你看清你那外甥女兒的德性?”

頓一頓,又繼續陰陽怪氣道:“而且我看她也未必就有那般大的福氣——那位侯爺已近兩載未歸,說不準……”

她不再說下去了,大約也怕招來什麽晦氣。

——孰料這句輕飄飄隨口一提的“說不準”卻竟在太清二年九月紮紮實實成了真。

中原傳來消息,西突厥十萬鐵騎傾巢而出、圍困朝廷軍於牟那山南麓,神略將士舍身血戰、以一萬之數反殲敵寇五萬餘人,終被逼入上梟穀而全軍覆沒,據聞敵軍一把大火將整座山穀燒成人間煉獄,征西大將軍潁川侯方獻亭亦隨軍壯烈殉國。

天下聞之震動、朝野一時嘩然,兵敗原本驚心、方氏主君之死卻令舉國上下更為哀切恐懼,便如擎天之柱一朝倒塌,令所有人都在那一刻嗅到了國之將崩的可怕氣息。

江南的消息總是慢些,可到九月中時卻也幾乎人盡皆知,墜兒和崔媽媽終日提心吊膽、俱是不敢將噩耗告與猶未從喬老太太長逝之痛中緩過神來的宋疏妍知曉,唯獨隻在背著人時悄悄摸一摸淚,暗歎她家小姐怎麽偏是這般命苦、竟連哪怕一樁遂心如願之事都不能穩穩握在手心。

可歎喬家上下卻不都是如她們一般待她好的人,舅舅舅母早對白養活一個外甥女兒深感不滿,過去不過是礙著老太太和潁川侯的顏麵才默不作聲,如今這兩座大山俱塌成了碎石齏粉,說起話來又何必再藏著掖著?

那日大表兄的次子忞兒在堂上摔了跤、吃痛之下便扯開嗓子嚎哭,他母親又有了身孕不便去拉扯,便轉頭讓宋疏妍幫著去哄;但那段日子她少食多憂、精神差得厲害,人走在平地上尚且還要打擺子,又如何按得住那四五歲正調皮的男孩子?於是隻婉拒托崔媽媽搭把手,不料卻聽嫂嫂冷哼了一聲,說:“妹妹真是好大的架子……如今又做不成侯夫人了,還擺這樣的款兒給誰瞧?”

這一句譏誚可真突兀,其中帶的情緒也著實複雜,大約過去總有幾分妒幾分惱、如今看人失勢又難免有幾分諷幾分快;宋疏妍卻並不在意旁人如何看待自己,隻不懂那句“如今又做不成侯夫人了”是何意義,一怔之後心又驟然一緊,或許也在那一刻隱約感到厄運已然降臨。

“怎麽,你還不曉得?”

對方果然驚訝反問,似乎也對能親口揭開謎底感到幾分高興。

“你那未婚夫婿不是戰死了麽?朝廷給了好些追封呢——說來那方氏也是頂體麵的人家,總不會再逮著你去同一個死人成婚的……”

……“死”。

分別之時她連想都不敢在心底想一遍的字、如今就這般輕飄飄被他人說出口了,她卻像聽不懂一樣發著愣,早已被離別撕扯得七零八落的心已不再會很快流血。

對方看她沒個反應、便又接著重複了一遍,她卻還是神情呆滯說不出話,過了好半晌才僵硬地扭頭看向身邊的墜兒;後者已經哭了起來,通紅的眼睛不斷掉著淚、難過得渾身都在發抖。

“小姐……”

她終於也不得不試著把那些殘忍的話說出口。

“方侯……方侯他……”

——他如何呢?

她忽而聽不見了、耳中陡然騰起尖利的雜音,血色褪盡後一張臉蒼白得嚇人,令原本還有幾分幸災樂禍的嫂嫂也終於發了急;挺著大肚子起身過來問她身子可有什麽不適,她則隻自己站起來又跌跌撞撞向門外跑去,墜兒的呼喊和阻攔她都顧不上管,盡管那時其實也並不知曉應當去找誰。

……他麽?

她已近兩年未見了。

……外祖母麽?

她甚至已與她陰陽兩隔了。

神思混沌間終於還是想起了丁嶽,他是潁川方氏的私臣、說的話總不會像嫂嫂和墜兒那般不著邊際;自欺欺人般的奢想卻也在找見對方後倏然被摔成了碎片,對方一介身長七尺的錚錚男兒竟也在她麵前紅了眼睛落了淚。

“主君確已為國捐軀……”

他哽咽著,看向她的眼神依稀也有幾分憐憫。

“小姐……不必再等了。”

……世上無人知曉她亦曾在那一刻死去。

世事像是不講道理的東西,原本枯燥寥落乏善可陳、在他彎腰為她抬起車轅的一刻又陡然變得引人入勝,她聽信蠱惑一步步向深處走去,一度也曾親眼得見繁花滿樹落英繽紛,最後陳於眼前的卻還是萬丈深淵荒草萋萋,原來春江花月終是泡影,隻輕輕一碰便要化作飛灰的。

……可她分明也並沒有怎麽碰過啊。

隻是一點點,隻是很短暫的三天……匆忙得像是晝夢一場,不過剛剛勉強碰到他的衣角便被逼著醒來了。

他們還有很多話沒有說……譬如他是自何時開始中意她的,譬如那日在江上是否也曾想過讓她同行,譬如他是否當真喜歡江南清淡的酒釀,譬如那日在湖心島上他是否也如她一般倉皇動情。

他們也還有很多事沒有做,譬如她還不曾度過一個有他的生辰,譬如他們還不曾一同去觀過八月裏錢塘最盛的江潮,譬如他還不曾帶她回長安去賞他信中所言新植的梅花,譬如他還不曾真真正正喚過她一聲“鶯鶯”。

……全是未了的事。

全是未盡的意。

她忽而不知該如何勸解自己了……幼時在宋家父親冷待她、繼母苛責她,她便告訴自己是她命中與父母緣淺不能強求,隻要有外祖父母疼愛便也是一般圓滿;後來在喬家舅舅舅母嫌棄她、時不時會說兩句怪話擠兌,她便想自己終歸是白吃了人家的米麵,受些冷眼也是尋常;再後來三姐姐的欺淩越發囂張、將她逼到牆角退無可退,她便告訴自己總歸還有二哥在,人不能那般貪心,能有一個真心待自己的哥哥便很好。

……如今呢?

她又該找什麽理由去接受他的離開?

……我其實原以為有你後便不必再割舍了。

可以在歡喜時坦白地笑,可以在落寞時誠實地哭,可以在被人欺侮時堅決地讓他們停止,可以在看到心儀的東西時率直地說喜歡……因此我曾以為你是命運賜予的補償,補償我在過去沒有你的漫長歲月裏獨自經曆的坎坷崎嶇,又或者是它給予我的獎勵,獎勵我即便如此也不曾妄生歹念戕害於人。

……可原來竟不是這樣。

它讓我看到你,一日之內閱遍世上最好的東西,甚至知曉被人偏心袒護的滋味是何等甘美玄妙……然後又在漫長的等待之中將你奪走,告訴我一切都是虛妄,瓊英也終究留不住那陣溫柔孤冷的雪風。

什麽“平蕪盡處是春山”……

方貽之……原來你也同我說了謊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