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另一邊, 今日的獵場觀台卻已遠不如昨日熱鬧。

陛下聖駕未至,據說是昨夜和貴妃在湯泉宮嬉戲得太晚,太子殿下身體羸弱、見父皇不在自然也不會上趕著出來吹冷風, 於是天家之人竟無一個留於席間,場麵雖則輕鬆卻也難免顯出幾分冷落。

過午之後卻有一行人浩浩****自獵場外而來, 為首那個乃是陛下身邊的內侍總管康修文, 他紅光滿麵笑意盈眉,一來便直奔宋氏族人所坐之處,見了宋澹更拱手一揖,笑道:“宋大人教子有方, 二公子英雄出少年, 老奴先行道賀了。”

宋澹聞言一愣, 側首與弟弟宋泊對視一眼、兩人皆莫名所以,站在長輩身後不遠處的宋疏妍隻聽那位總管又笑了一聲, 繼續道:“二公子神勇無雙, 一箭射下林中金雕,陛下得知必然歡喜,他日當是前途無量啊。”

……“金雕”。

此二字一出滿場嘩然, 人人都難免驚愕讚歎——天曉得,上回方世子射雕已是元彰三年之事, 穿雲一箭何等驚豔、須臾之間便盛名滿長安——這宋二公子才多大?也不過將將十九歲!金陵宋氏好大的福氣, 竟連這般文武雙全的兒子都教得出!

宋澹聞言亦是驚大於喜,拱手對康內監道謝時連語辭都有些淩亂,一旁的宋疏清更是歡喜得眼前發昏,一手抓著她四妹妹、一手又抓著婁家姐姐, 連連問:“我、我可是聽錯了?當真是我二哥哥獵得了一隻金雕?”

宋疏妍亦欣喜至極,心說二哥多年夙願終於得償、總算不曾辜負他多年厚積, 自晨間偶遇方氏子弟後便隱隱壓在心底的寥落當即一掃而空,一時竟隻顧得點頭而忘了答話。

婁桐見狀失笑,也當真替宋氏姐妹歡喜,便答:“沒聽錯沒聽錯,正是你那了不得的二哥哥!——金雕可比當初貽之哥哥獵的那隻白肩還要稀罕,陛下必有重賞,開春後的武舉當也是十拿九穩了!”

宋疏清一聽就歡喜得捂了嘴、轉身抱著她四妹妹又哭又笑,這番情狀落在觀台之下還在堅持遛馬的宋三小姐眼中卻是十分可憎,以至於忍不住惱怒地冷哼一聲,暗罵二房人個個眼皮子淺又愛往自己臉上貼金——她那個庶兄算個什麽東西?不過一時撞了大運、也配跟她的貽之哥哥相提並論?

呸!

也不看看自己有沒有那麽好的命!

申酉之際,天子終於駕臨獵場。

群臣跪拜山呼萬歲,其聲如鍾在深山林木間回**,衛峋卻無暇享視這恢弘氣派的場麵,隻急切地轉頭問康修文:“金雕何在?可還活著?”

他少時酷愛巡獵,如今上了年紀也依然未改舊習,何況金雕罕見、於國實乃祥瑞大吉之兆,此刻急於一觀也是尋常。

皇後和太子在一旁恭恭敬敬地侍奉,尚不及開口說幾句討陛下歡心的話、一旁的鍾貴妃已巧笑著親手為衛峋擦起了額間的汗,又嗔:“瞧陛下急的——那金雕射都被射下來了、難道還能再飛走不成?緊趕慢趕地從行宮出來,若是遇寒染疾可怎麽是好?”

……眾目睽睽之下,竟宛若民間夫妻一般親密情切。

皇後在一旁微微別開眼,即便這樣的光景在瑞賢三年過後已屢見不鮮,可羞辱之感卻仍難免頻頻在她心底翻湧,太子衛欽暗暗一歎,默然在無人可見處輕輕扶住了自己母後的手。

天子卻對一切毫無覺察,仍一心盼著要看金雕,康修文最懂聖心,連忙上前欠身答曰:“此雕為尚書左丞宋澹宋大人次子宋明真所獵,二公子射藝精絕、傷其羽翼而未害其命,如今還生龍活虎呢。”

“是麽?”

天子聞言大喜,朗笑之聲於百步之外都是清晰可聞,又揮手道:“快!快宣他上前來!給朕好生瞧瞧他射下的金雕!”

康修文笑而應“是”,隨即回身高聲宣召,宋明真早提籠立於獵場觀台之下,申酉之際黃昏壯麗,少年意氣揮斥方遒,彼時他既萬分緊張又十足亢奮。

場中文武群臣及各府家眷皆將目光投於其身,他深吸一口氣緩步上前、於禦前跪地俯首叩拜天子;衛峋命他起身,眼睛則掠過他直直盯著他手中的籠子,康修文見狀趕緊給宋明真打眼色,示意他速速將罩在籠外的黑布揭開。

宋明真會意,又向天子一拜,躬身道:“金雕世所罕見,經史視為祥瑞,草民鬥膽以此物獻陛下,願我大周風調雨順、國運永昌。”

話音剛落即將黑布用力扯下,黃昏之中落日猶明,滿場之人皆可看到那鐵籠之中站立著一隻碩大的雕鳥,羽翼黑中帶金、體型彪悍生猛,隻是因右翼為箭所傷而有些懨懨的,待他日痊愈必可一飛衝天再搏長空。

“好——”

天子撫掌大笑,一是為這籠中金雕的勃勃英姿,二是為宋二公子悅耳的漂亮語辭,康修文俟其欣悅又步下觀台親自從宋明真手上將鐵籠取走呈於禦前,衛峋龍顏大悅,一雙眼睛幾乎貼上籠子、一眨不眨地欣賞著被困其中的雕鳥,感歎道:“金雕之威果然非同一般,比幾年前那隻白肩更……”

說到這裏忽而一頓,目光在觀台之下掃視一周,正瞧見方獻亭神色微凝地站在其父身側,遂笑而打趣:“貽之今日為何如此沉默?莫非當真容不得他人居上麽?”

跪在下首的宋明真聞言一愣,也微微抬頭看了他三哥一眼,心中又想起此前對方在林間勸阻的那一聲疾呼,他卻未能收住箭,射雕之後才回身看他,彼時二殿下衛錚一行也已策馬至於近旁,看著被射落的金雕滿麵遺憾,甚而還帶著些惱意說:“雖說行獵不必禮讓,可二公子這功勞搶得未免太過霸道——本王追了一路、難道就為給你做嫁衣裳?”

說著又側首看了方獻亭和他身後其餘方氏子弟一眼,眼中一閃而過一絲難以描摹的暗光,緩了緩道:“可惜啊……這番功績卻也落不到方氏頭上了。”

那時方獻亭沒有應答,垂目不語的樣子不知何故令人有些心慌,此刻立於禦前神情也照舊深邃難解,口中隻答:“臣惶恐,謹為陛下賀。”

衛峋聞言又是一陣大笑,似是在調侃他的言不由衷,隨即目光又落回宋明真身上,點頭連說了三個“好”字。

“萬紫千紅競而爭春,總是好過一枝獨秀,”天子話語之中暗藏深意,“我大周人才輩出福祚綿長,正當有此盛世氣象。”

這話說得似是而非,獵場之內文武百官卻都聽出了幾分陰陽怪氣,再觀陛下眼風、分明是隱隱朝著晉國公方賀掃去了,暗喻潁川方氏行高於人獨占鼇頭,早已令天子心生嫌隙。

晉國公眉眼不動,安坐席間的模樣卻比觀台之上的天子更加威嚴穩健,衛峋心中不快卻隱忍未發、隻冷冷將目光別開了,欲開口封賞宋家次子之際卻忽見籠中金雕露出異狀,未傷的左翼劇烈地撲騰扇動,隨即目露厲光、尖喙向外吐出一團異物。

坐在天子近旁的鍾貴妃見狀驚訝地掩唇而呼,高聲問:“陛下快瞧,那是什麽——”

場中群臣原本還在細細品味天家與潁川方氏之間日益微妙的關係,下一刻就被貴妃娘娘這一聲驚呼拉回了神智,所有人齊齊看著康修文親手用銅鑷將異物從籠中取出,過水後徐徐展之,似是一塊寫了字的細絹……

他雙手呈與陛下禦覽,天子原本帶笑的神情卻陡然變得陰沉無比,下一刻雷霆之怒以萬鈞之勢降臨,一掌狠狠將鐵籠打翻在地,令片刻之前還被視為珍寶的雕鳥發出淒厲驚悸的哀鳴。

“逆子——”

天子回身劈手指向太子衛欽,一雙渾濁的老眼中充滿猙獰的戾氣。

“你,你竟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