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刮目相看
巨大的音響散發出渾厚的低音, 霓虹燈閃爍在海上,黃雋洲在角落喝著香檳,倏地發現跟著音樂搖擺的人裏, 少了一個最重要的人。
他不是第一個發現蔣俞白不在的,但他是第一個出去找蔣俞白的。
他手裏拿著兩杯琥珀色香檳,看著甲板上倚著欄杆的一男一女。
蔣俞白兩根修長的手指捏著藥, 有一下沒一下地磕在欄杆上,身邊站著瘦削的少女, 有說有笑,看上去就像一對誤入繁華的大學生情侶一般。
等蔣俞白的目光看過來,黃雋洲也沒覺得尷尬,他抬了下自己杯裏的酒,抿了一口,說:“你倒是很寵她。”
鹹澀的海風把蔣俞白蓬鬆的劉海吹到與平時相反的方向, 讓今夜的他看上去和往日有幾分不同的溫柔, 但那張嘴依然語出驚人:“不寵她我寵你麽?”
陶竹又沒忍住, 雙手假裝搓臉,笑得不行。
黃雋洲不接他的話,信步走到欄杆邊,淡聲打趣:“你倒是跟別人不一樣,找了個可以直接帶回家的。”
他知道她的身份,是個不能光明正大帶出去的正宮。
聽懂這句話畫外音的陶竹笑容僵住, 捧著臉的雙手放下, 緊貼欄杆,一言不發地聽著他們對話。
對於蔣俞白, 陶竹有很多不了解的地方,但有一點, 她的認知很正確。
那就是蔣俞白這個人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尤其是現在的他,做事不需要看任何人眼色,也不需要考慮到別人的心情。
因此,他並不能感受到這句話給陶竹帶來的惡意,隻覺得是一個很合襯的形容,他笑了下,撥弄了下陶竹的頭發:“還真是。”
陶竹沒躲避他的動作,由蔣俞白的大手在她頭頂輕蹭。
黃雋洲看著他們也笑了下,按說他們這樣身份的人對她笑,出於禮貌陶竹也應該有所回應,但她笑不出來。
或許並不是每個女生談戀愛都希望被帶回家,但至少沒人希望自己是“不能被帶回家”的那個人。
她和別人不一樣,是因為她的身份更低微,是個寄宿在他們家,可以一起回家的保姆女兒。
針終於紮到了她身上,對於蔣俞白昨天跟她講的那些話,陶竹開始疼了。
她以為她付出了“愛”,就可以待在蔣俞白身邊,但事實上,命運和她要的不是這個價格,她被命運不講情麵地拿走了“自尊”,毫無還手能力。
而她尷尬不堪的處境,被當做笑話一樣講出來,還要她承受所有的傷害,隻因為他們雲泥之別的身份。
海風帶著潮濕的氣息一浪又一浪地湧進身體,將她的頭發吹得淩亂。
陶竹低頭看著被海風吹起的浪花,忽然有點羨慕它們,一瞬間被卷成千層泡沫,又可以迅速散去。不像她,已經難堪的要命,卻還要硬著頭皮待在這裏。
遊艇在海上停了一會兒,小楊出來問他們的意見是回去還是繼續往裏開,得到回去的答案後沒過一分鍾,遊艇再次啟動。
黃雋洲手裏拿了兩杯香檳,一杯他喝過的,一杯應該是他拿出來給蔣俞白的,還是滿的,隨著船身晃動的幅度,滿的那杯傾瀉出來,他沒來得及收回去,香檳已經悉數灑在蔣俞白的褲子上。
蔣俞白整個就是一個大無語的狀態,背倚在欄杆上:“你特麽,有手癌能不能治好了再出門啊。”
黃雋洲低頭看著他的腿,想了下說:“裏麵應該有衝澡間和新褲子,去換一下吧?”
蔣俞白翻了個白眼,沒說話,進了船艙。
甲板上忽然就隻剩下陶竹和黃雋洲兩個人,連海風都夾雜了一絲尷尬,迎麵撲倒陶竹臉上。
陶竹低眉:“我去看下俞白哥。”
黃雋洲看著她的頭頂:“小桃兒。”
他們兩個同時開口。
這是這個人第一次叫她的名字,陶竹不明所以地抬頭看著這個早知道她名字的陌生人,眼裏露出疑惑的神情。
黃雋洲搖晃著手裏的酒杯,很輕地笑了下:“我跟俞白認識有六年了,從沒見他對哪個女人這樣上心過,能為了你決定他的行程。”
他口中的行程,應該指的是晚上是否要坐遊艇的事。
雖然不是一件大事,但似乎確實是因為她才做的決定,陶竹心裏瞬間輕盈了許多,她抿著唇,對黃雋洲點了點頭,沒有多言。
“我的身份或許你有所了解,不是一個方便做生意的身份,俞白掌管著我大部分的命脈。”黃雋洲話鋒一轉,低的像是從海底傳出來的聲音,“我不希望我的命脈有弱點,這太危險,但如果太在意一個人,似乎注定會成為他的弱點。”
陶竹皺了皺眉,思考他話裏的含義。
這句話表層的意思,是希望她能離蔣俞白遠一點,但從他這樣的人嘴裏說出來,好像是在試探她的身份會不會對他產生威脅。
陶竹順著自己的思考回答,聽上去就像在說一些完全無關的話:“我爸爸在蔣家當司機,現在外派到新疆了,我媽媽在蔣家當住家保姆,應該有將近十年的時間,在這之前,他們是繁春那邊山上的果農,靠賣水果為生。”
麵對黃雋洲這樣身份的人,陶竹不能說自己不緊張,但她強迫自己放鬆下來,甚至還能對著他微笑,問道:“你有喜歡的人嗎?”
黃雋洲:“如果我說有呢?”
陶竹:“那就更簡單了,你們這樣身份的人,就算真心喜歡上我這樣的人,再喜歡,不也就那樣嗎?”大不了再換一個,能成為什麽樣的弱點呢?
一個“就算真心”,一個“我這樣的人”,陶竹把自己的身份擺到低賤到了泥土裏,卻說到了黃雋洲的心坎上。
他把那杯灑在蔣俞白腿上但還剩了小半杯的酒舉到陶竹麵前,用自己的酒杯碰了下,笑意極深:“刮目相看。”
陶竹忍著心酸,用力吸了一口氣,挺著她驕傲的脖頸,半分也不肯向黃雋洲彎,也沒接他敬過來的酒。
“不好意思,我酒精過敏,隻能喝家裏酒莊的幹紅。”
蔣俞白換好新褲子出來,正好聽見陶竹這句話,他走到兩人中間,吊兒郎當拿過黃雋洲敬過來的那杯酒,護短似的往後一倒,潑進海裏,隻還給他一個空杯子:“我們小姑娘嬌貴,喝不得這東西。”他轉過身看陶竹,問她,“你倆說什麽了,他忽然要敬你?”
黃雋洲往後站了一下,“你想告訴他,你自然可以說,但後果自負”的威脅目光從蔣俞白身後遞過來。
陶竹看了一下,低下頭,忍著委屈:“他說酒不喝就浪費了才給我喝的。”
蔣俞白回頭看向黃雋洲,笑罵道:“咱這忒摳了點吧?你怎麽不從針尖上削點鐵賣錢呢?”
黃雋洲聳了聳肩:“沒辦法,家窮咯。”
本以為這個話題就這麽過去了,沒想到回了酒店之後,蔣俞白又把這事重新提起來了。
他高大的身子站在貴妃椅旁,兩手撐在陽台上,背朝著她,又問了一次:“剛在甲板上,那老壁燈跟你說什麽了?”
陶竹愣了下才反應過來“老壁燈”的指代,走到他身邊,一起看向三亞的夜景,回答說:“他說不想浪費酒。”
“正經問你呢,就咱倆。”蔣俞白牽著她的手腕,把她小小的身子拉進懷裏,她太瘦了,他的胸膛貼著她的後背都能感受到她緊加速的心跳,他的下巴擱在她的肩膀上,像是低哄,“他故意把我支走,肯定是想跟你說點什麽,別怕,告訴我。”
原來他早就知道。
受了委屈可以有傾訴的地方,陶竹鼻子一酸,把兩人在甲板上的對話複述了一遍。
陶竹的理解沒錯,黃雋洲就是在試探她,隻不過他更多試探的是她的心態,會不會是個蠢腦子,往外說出去什麽不該說的,影響到他們的生意,造成不必要的溝通麻煩。
“不用搭理那老壁燈。”蔣俞白的下巴輕輕在她頭頂摩挲,聲音很低,“一點好心眼都沒有。”
陶竹心情放鬆下來,注意力集中到他說這個名字上,不由得好奇:“他多大啦?”
蔣俞白:“二十九?三十?差不多吧。”
嗯?那好像他們倆之間,差的也不是特別多啊……陶竹以為自己記錯了,追問了下:“你多大了?”
蔣俞白:“二十六。”
陶竹:“……”
蔣俞白:“……”
氣氛一下子變得有些尷尬。
她的後腦勺猝不及防被彈了一下,蔣俞白怒了:“你胳膊肘往拐他姥姥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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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是吃了暈船藥的緣故,晚上洗完澡陶竹就困了,腦海裏隱約感覺像是有什麽事情沒做都來不及仔細思考,頭一歪就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起床,陶竹想起來她忘了什麽。
她翻身往床邊蹭了蹭,拿起床頭櫃上的手機,打開自己的短視頻賬號。
她的賬號屬於長期維護的狀態,考試,實習都沒耽誤她正常發作品,因此目前這個號被她練的基本上每條播放量都能有5萬播放左右。
而她昨天發出去的那條視頻,播放量破了百萬,點讚數3.4萬。
這是繼王蒙真跡之後的又一次爆的視頻,雖然和上次相比差得遠,但是和陶竹自己比已經是非常不錯的水平,而她的心態也比上次毫無征兆的爆視頻好了很多。
通過自己努力換來的成果,比莫名其妙天上掉餡餅砸嘴裏來的踏實。
她翻了翻評論區,發現這一次的視頻仿佛讓之前好奇她身份的那群人,集體血脈覺醒了。
他們從鏡麵反射上看出來了她都沒看出來的裙子款式,從品牌官網找到圖片和價格放在評論區。
又從各種照片露出來的蛛絲馬跡裏拚湊,找出了陶竹入住的酒店,並且貼上了酒店的門市價,一晚上七千到八萬不等。
陶竹刻意緘口不言的京圈公主的身份,就這麽稀裏糊塗地就被坐實了。
她的勤奮成了“家境比你優渥的人比你還努力”,她的審美成了“真不愧是有錢人養出來的女兒,欣賞角度都很絕”,她的一次出遊成了“我一輩子能不能住進這樣的酒店裏一天啊”。
網絡上的評價讓陶竹陷入了困惑。
一方麵,她有種她的一切努力都是白搭,流量不如炫富來得快的感覺,但另一方麵,她又覺得,這些都是實打實的流量,在這個流量為王的年代裏,用戶每在你身上多停留一秒鍾,你都能把他換成真金白銀。
不過又往下翻了翻評論,陶竹又被鼓勵到了。
不管身份如何,至少還是很多人注意到了她的剪輯,會艾特朋友來看水果,會想要吃水果,會想要拍同款。
看著不斷增長的評論,陶竹忽然就想通了,畫是真的,衣服和酒店是真的,她的剪輯能力是真的,她的努力也是真的,不管借了什麽樣的光,評論和流量都是她自己評自己的本事換來的。
她不再理會這些評論的出發點是善還是惡,她隻知道既然想吃這碗飯,那就算被人朝你扔磚頭,你也得當成墊腳石。
她隻需要踩著這些墊腳石不斷往上爬,就可以證明自己。
陶竹關了軟件,房間裏靜悄悄的,她在叫醒蔣俞白和自己下樓吃飯之間猶豫了一會兒,怕吵到蔣俞白睡覺,所以選擇了後者。
她拿起房卡,手機裏蹦出了一條蔣俞白發來的消息。
他問:醒了嗎?
陶竹沒回,衝著他房間的方向喊:“醒啦!你要吃飯嗎?”
房間裏沒人回應,但手機裏又發來了一條消息:“想不想嚐下椰子雞?”
陶竹以為是他聽到了,衝著房間回了聲“好啊”,但手機和房間裏都沒人回應。
陶竹覺得奇怪,發了條消息問他在哪,沒想到蔣俞白回複在樓下。
原來他早出門了,一想到自己一覺睡到中午,想到自己剛才還怕吵醒他的想法,陶竹難免有點不好意思,匆匆換上衣服跑下樓。
到這邊兩天了,陶竹身上隻有一套衣服,就是小楊給她買的那件名片連衣裙,但到車上,陶竹發現蔣俞白又換了一套休閑裝,上白下黑,而且這裏紫外線太重,他還戴了一副墨鏡,看上去清爽自在,就像是來旅遊的一樣。
就是不太清楚這些行頭都是哪來的。
不得不說他真的很神奇,好像這個世界都是他的家一樣,所有的商場都能是他的衣櫃。
蔣俞白帶著陶竹到了三亞灣一家專門吃椰子雞的店,陶竹一坐下就問:“俞白哥你的衣服哪來的?”
蔣俞白拿了iPad點菜,瞥了一眼自己的衣服,平淡回應:“他們買的。”
又買新的啊,陶竹問:“那你之前的衣服呢?”
蔣俞白點著菜,想也沒想隨口回答:“不知道。”
“也太奢侈了吧。”陶竹由衷評價,“一套衣服才穿一天就不管了。”而且那些衣服很貴啊。
後麵這句陶竹沒說,因為在她說起前麵那句話的時候,蔣俞白已經放下了iPad,看著她,挑眉重複:“奢侈?”
富貴不能**,威武不能屈,就算打死她,那麽貴的衣服穿一次就不要也是奢侈,陶竹點頭。
“那你有沒有想過。”蔣俞白對外界的評價向來不多在意,但今天他卻想和陶竹說個清楚,他姿勢慵懶地靠在沙發上,睨著她,“正是因為有我這樣奢侈的人,社會才會進步呢?”
反正隻有他倆,陶竹不用給蔣俞白麵子,就差把不信兩個字寫在臉上,敷衍道:“啊對對對。”
椰子雞火鍋上菜很快,他們說話的工夫,兩三個服務員已經端著精致托盤和火鍋給他們擺盤了。
蔣俞白就在他們上菜的過程中,用白話給她講了個很簡單的貨幣流通金融知識:“我多花個幾千塊錢沒關係,但如果這幾千塊錢如果被別人賺到,他們就能過更好的生活,他們的小孩可能會因為這幾千塊錢得到更好的教育,然而最終,這筆錢還是會回到我手裏。”
前麵陶竹本來還聽得挺認真的,直到聽到最後這句話,她脫口而出:“好家夥。”
她心說我要是這上菜的服務員,聽到你這種無恥的資本家發言,我就把這盆椰子雞潑你臉上。
她臉上的微表情實在是點兒意思,蔣俞白勾了勾唇角:“但是錢流動起來,大家都賺到錢,可以激發更多人的想法,才能推動社會進步。”
真是萬惡的資本家啊,以前上高中的時候還沒覺得,但是上了大學以後,作為花了很多錢光推動社會進步,但是沒能把錢收回來的那個人,陶竹痛定思痛地點了點頭:“明白了。”
蔣俞白問:“明白什麽了?”
陶竹看著他,目光幽怨:“明白了驕奢**逸還能這麽洗白。”
這姑娘是真敢說,蔣俞白長這麽大沒聽過這麽直白的諷刺。
可因為是她說出來的,他也不覺得惱,彎唇淡淡地笑了:“至少有一點,黃雋洲說的沒錯。”
對於黃雋洲這個名字,跟他交過手的陶竹有種天然的恐懼,她謹慎地問:“那老壁燈又說什麽了?”
她說話的語氣跟他越來越像,蔣俞白唇邊笑意不減,拿過她麵前的碗給她盛了一碗湯,慢聲說:“我是挺慣著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