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得償所願
晚上是一個正常的飯局, 一起吃飯的人還是那麽幾個固定的人,其中有人看到陶竹已經能微笑著點頭打招呼,像是身份上的默認。
陶竹跟在蔣俞白身後, 本來是想坐在他身邊,但他身邊已經有人了,找空座的時候, 有人問她有沒有空打麻將,陶竹想也沒想就跟他們坐在一起。
今天蔣俞白他們有事情要聊, 全都沒坐上牌局,坐在主位上的,是她現在的老板李颯,不過李颯應該還不知道他有陶竹這麽個實習生。
另外還有一個男生,是上次加她微信叫她出來打麻將的,現在坐在她上家, 和另一個妝容精致的女生, 她不確定自己是不是見過, 但她沒過問她的身份,坐在她下家。
就這麽稀裏糊塗的,為了躲另一個尷尬的局麵,而進入了另一個尷尬的局。
陶竹雖然沒怎麽練過牌技,但或許是從小在爺爺奶奶身邊耳濡目染,她的牌技上手就還不錯, 能跟兩個常玩的男生不相上下。
連輸了四把之後, 對桌女生不樂意了。
長長的指甲把牌一推,厭惡地瞪了陶竹一眼, 又跟變臉似的,嬌聲對著李颯說:“我今天真是晦氣, 過來跟人刮了車不說,晚上又這樣。”
今天晚上贏的不是陶竹一個人,但說到後麵這句,她的眼神隻向陶竹飄來,好像晚上的晦氣是陶竹一個人帶來的。
李颯專心抓牌,什麽都沒看見,上把他剛贏,現在正高興:“哈哈,改天去雍和宮拜拜。”
女生坐直,再次進入狀態,邊抓牌邊問:“雍和宮靈還是潭柘寺靈?”
坐在陶竹上家的男生身子往前傾,壓低了聲音說:“要我說,大禪寺最靈。”
陶竹不知道在這種場合該怎麽回應,假裝沒聽見,低頭看自己的牌。
三個人心照不宣地笑了笑,女生的臉又微微向陶竹偏來,但眼睛沒在看她,衝著齊其餘的兩個人挑了挑眉:“是呢,但咱們誰進得去?”
他們進不去,她也進不去。
在同一個牌桌上,身份地位或高或低的四個人,在這樣的一個先決條件之下,都成了同樣的人。
在那座隻有蔣家人能進的寺麵前,他們都是入不了蔣家門的人。
房間好像不太通風,陶竹心口一陣發悶。
她的眼睛越過牌桌,往前麵探了探,蔣俞白癱在座椅上,全神貫注地跟身邊人聊天,沒看她。
手裏這把牌輸了。
後麵的幾把,陶竹再沒贏過。
除了她,牌桌上的人都挺高興的。
下了牌桌,女生親昵地挽著她,要跟她一起去廁所,陶竹行屍走肉般被她牽著,耳邊回**麻將牌劈裏啪啦碰撞在一起的聲音,腦海裏唯一的畫麵,是蔣俞白冷漠的側臉。
女生從廁所出來,洗了手對著鏡子理完頭發,拿出手機,要加陶竹的微信,可她的話是這麽說的:“我原來以為你是蔣哥的妹妹呢,下回約著一起逛街啊。”
陶竹邊擦手邊回:“我手機落車裏了,等會兒吃完飯加你吧。”
上次跟他一起過來,大家都對她持觀望的態度,就算有人輕視她,也不敢這樣明目張膽,但是今天不同了。
什麽都沒說,就是什麽都說了,坐實了某種身份。
否則,她也不會被人挽著手來廁所。
她曾經夢寐以求的身份,真的得到了,卻覺得惡心無比。
琳琅滿目的美食美酒在眼前轉了一圈又一圈,香氣迷眼,天花板的吊燈在圓盤上匯集成一個金色的閃光點。
陶竹想起了她記在筆記本上的第二句話。
你放棄的東西,也會放棄你。
陶竹你看,蔣俞白早告訴過你的。
是你放棄了他的愛,現在在他身邊,但也真的被他的愛放棄了。
你沒經曆過,他見過煙水寸草,曆遍茫茫人海,告訴你的結論,是你不信。
可是,能怎麽辦呢——
紙迷金醉,北風乍緊。
得償所願,咎由自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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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蔣俞白之間隻隔了兩個座位,但一晚上思緒縹緲,陶竹沒聽到他們的對話,在蔣俞白叫到她名字的時候,她才反應過來,他們四五個人現在要去三亞。
從北京到三亞,在他們口中比從學校西門到學校東門還容易,畢竟偶爾陶竹需要從西門走到東門的時候還得糾結是要花錢騎共享單車還是迎著寒風走過去,但他們買機票卻隻需要考慮買幾個人的。
蔣俞白問:“小桃兒,一起去嗎?”
是想跟他一起去的,但陶竹沒給出一個明確的答案,隻說:“明天我得實習。”
他一個晚上都沒跟她講過話了,陶竹不確定他的想法,因此把選擇權交給他。
如果他想讓她去的話,他會有辦法的,這是陶竹對蔣俞白的信任。
蔣俞白看了一眼李颯。
李颯被看的一愣,心想你看我幹嘛呢,我又不實習,但這跟老師點名似的,是自上而下的壓迫,由不得他反駁,於是李颯說:“實習生的話請假就行了吧,反正隻是做點雜活?”
蔣俞白的視線又緩慢地挪回來,平靜地看著陶竹。
“哦,那我請假吧。”但她發出去之後又有點猶豫,“就是不知道這麽晚了,我主管來不來得及批。”
這下李颯倒是機靈了:“嗨,請了假就行,不用管批不批,他還能追殺到三亞不成,如果你們學校有實習證明要求的話,大不了我公司給你開。”
啊,你要這麽說,我可就請了啊。
陶竹跟蔣俞白對視了一眼,她忍不住先笑的,而後蔣俞白跟著她,淡淡地彎了彎唇。
他這樣笑起來的時候眉眼很溫柔,像是被輕輕地抱了下。
離開場子的時候,她走在蔣俞白身側,後麵跟著剛才的女生,和另一個男生並肩走。
她的聲音不大,但陶竹聽得很清楚,像是能擰出水的撒嬌:“我也想去。”
“下回,下回我帶你單獨去,好吧?”男生說,“我們這是去談事兒的,你去了我也陪不了你。”
在這個圈子裏,今天你是掌上嬌,等明天他從外地回來,肯不肯接你電話都是另一回事了,她自然不樂意。
“那為什麽她就能去?”
“別指!”男生低喝,語氣有了幾分慍怒,“手指頭不想要了?”
走廊不長,走出室內,身後的對話聲**然無存,陶竹在凜冽的黑夜裏,長長地呼了一口氣。
白色煙霧隨著寒冷空氣蔓延,凝結成細小的白霧,和她心中那點小小的鬱結一同消失不見。
天地悠悠,夜深且長,陶竹跟在蔣俞白身側,和黑色的轎車一起,融入深不見底的夜色。
他們坐的是海航晚上最後一班飛機,十一點四十五從北京飛三亞。
陶竹長這麽大隻坐過兩次飛機,第一次是蔣禾給她買的票,從繁春到北京,第二次就是現在,但兩次的感覺完全不同。
第一次她手足無措,在機場跟著奶奶一起打聽進站口在哪,第二次公務艙裏零星做的全是認識的人,他們在機場裏隨性聊天,像是還沒走出那個場子。
想起繁春和爺爺奶奶,陶竹不由得想起在繁春時的蔣俞白。
她明目張膽地側過頭,用眼睛一筆一劃描摹他的輪廓。
眼睛閉著的時候比睜著的時候弧度要柔和的多,鼻子立挺,從山根往下一道陡峭的弧度,嘴唇偏薄,看上去就像是說話刻薄的人。
他除了臉頰,一切都是她熟悉的樣子。
不知道是瘦了,還是人長大之後膠原蛋白流失了,他十八歲側過臉時臉頰會鼓出一個圓滑的小包,現在已經一點都看不見了。
從臉頰到下巴,瘦削而鋒利。
蔣俞白原是歪著頭靠在座椅上,忽地他回過頭,睜開眼:“這麽多年了,我這張臉你還沒看夠呐?”
陶竹脫口而出:“以前又不敢看。”
她說完,感覺蔣俞白明顯怔了一下。
他們兩個之間的關係有種微妙的平衡,蔣俞白注定是給不了別人愛的,於是陶竹也把自己的感情藏起來,像是那天夜裏的一時興起,才會跟著他。或許哪天新鮮勁兒過了,他們又回到那樣普通的階級關係。
富二代,和保姆女兒。
隻有這樣,她才能讓他相信她會乖,讓他相信就算有一天他不想繼續這段關係了,她也不會死纏爛打,聽話走開。
而以年計算的感情過於沉重,會打破他們的關係,所以對於她兵荒馬亂的暗戀,陶竹選擇絕口不提。
“畢竟以前爺爺奶奶還有我媽他們都讓我對你好點嘛。”陶竹打了個馬虎眼,把話題扯開,“對了俞白哥,你去繁春的時候好像不是高中畢業,也不是大學畢業,為什麽會在那個時候去繁春呢?”
倒也不是突發奇想的問題,其實陶竹很久之前反應過來那個時間節點的時候就好奇過這個問題,隻是一個沒有找到一個合適的場合問,結果沒想到這個好奇已久的問題在這樣一個用來擋刀的時刻剛好用上。
“蔣俞白應該是信了,沒在上一個問題上糾結,而是認真地回答她:“大二。”
一般情況下,隻有某個話題正好是蔣俞白剛聊的話的時候,他的態度才會認真,陶竹慶幸自己找對了話題。
隨著飛行高度的升高,外界的喧囂逐漸褪去,陶竹在艙內引擎的嗡鳴聲裏,聽完了蔣俞白的故事。
蔣俞白原本是在國外讀書的,大二那年,他和身邊的幾個朋友想要一起創業做外賣項目。
契機說來簡單,是有次在圖書館熬夜寫paper(注一),他們幾個同學點了個披薩delivery(注二),點的時候是晚上七點半,等到披薩送到的時候已經十點了,涼透了芝士發臭不說,披薩餅在盒子裏已經爛成了番茄醬炒饢。
幾個商科學生,家境都殷實,在困難中找到了機遇。
誰還沒有個懶不想做飯的時候了?誰還沒有個在外麵想吃飯,附近又找不著個合適飯館的時候了?
國外服務行業做的向來不好,一個快遞七拐八拐能折騰個半年才到手還是爛的,但國內的服務業可相當發達,買個快遞今天下單明天就能給你送到家門口。
那時候外賣行業還沒興起,幾個人當時就有了主意,在term(注三)結束當天就跑回國,眉飛色舞地給蔣中朝講了自己的創業計劃,順便找他要一千萬人民幣的創業基金,占股百分之四十九。
蔣中朝平靜地聽完他的企劃後,讓他回去寫一份詳細的策劃再細談。
那時候正是年輕氣盛,剛熬完幾個大夜又坐了十幾個小時的飛機,但蔣俞白一點都沒覺得累,拿起電腦鬥誌滿滿地開始寫策劃案。
幾個同學在國內不是一個城市的,他們開視頻,拉會議,像合格的職場人,耗時一周,寫了滿滿二十四頁A4紙的策劃,交給蔣中朝。
但事實上所謂的策劃案蔣中朝隻是隨口一說,他壓根兒就沒想到蔣俞白真的會寫,也根本就不允許他創業。
他們幾個同學花費一周心血寫出來的策劃案,他看都沒看一眼就否了。
陶竹聽得皺眉:“為什麽啊?現在外賣行業那麽發達,用戶量那麽大,這個項目很好啊。”
是啊,為什麽啊,當時蔣俞白也不懂,更不服,血氣方剛的少年,正有在世間大展宏圖的誌氣,拿著他寫的策劃案快把各路投資人的門敲爛。
可如今現在他已經被現實磨平了棱角,已經可以在聽到這個問題的時候,輕輕地捏她單純的臉,語氣平淡:“現在外賣行業已經成功了,你用今人的角度,去看過去的曆史,當然知道這是個好項目,但是身處曆史的洪流當中,一切都是未知數。”
而且,在蔣中朝的眼裏,蔣俞白再怎麽花錢,因為價值觀已經擺在那了,他知道這不是個正經的事,所以心裏有分寸,就算放任他玩車玩表玩女人,他心裏也有個度,知道花錢花到什麽份兒上就得停。
但是創業這個事兒不是,因為他覺得那是正事兒,所以這就成了一個無下限底洞,一開始能要一千萬,明天出了窟窿他就想拿一個億去填窟窿,前邊沉沒成本已經這麽大了,後天再出問題,就得是十個億。
成了,皆大歡喜,但如果敗了,後果誰都承擔不起。
十個億,對誰來說都不是一個隨隨便便可以試錯的數字。
因此,在蔣中朝看來,花錢都是小玩小鬧,創業才是真敗家,一千萬他扔河裏,好歹還能聽聲響,但拿去創業,怎麽沒的都不知道。
最關鍵是,那時候他的果汁廠運作的很好,蔣中朝認為蔣俞白完全沒必要去做風險這麽大的事,畢業之後直接接手果汁廠就可以了。
可那時候誌向比天高的蔣俞白怎麽可能同意,覺得自己的辛苦被否定,懷才不遇。
蔣中朝覺得蔣俞白之所以會那樣任性,是因為他就不懂得錢來之不易,於是在他大二那年,把他丟進了小山村。
蔣俞白到現在還記得蔣中朝說的那句話。
“你以為就你辛苦?還是你以為你的辛苦值一千萬?你知不知道一千萬是什麽概念?你去看看他們,他們一個村子的人,哪個不比你累,不比你辛苦?起早貪黑的種水果,隻要喘著氣兒就不敢離開那個村子,但是整個村子的人加起來,一輩子都湊不夠一千萬。”
盡管後來蔣俞白知道,當時蔣中朝不讓他創業的更重要的原因是因為許婉樓的父親,一些不可言說的緣故,他們家必須韜光養晦,不能輕舉妄動。
可當時的他並不知道,然後蔣俞白就真的去了。
也是真的見識到了蔣中朝口中的那個世界,那個連“打工”兩個字都讓當地孩子倍感憧憬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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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陶竹的眼裏,從她認識蔣俞白那天開始,他就是一個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人,隻有被人求著他的份兒,她從沒見他跟誰扶過軟,低過頭,無所不能。
可就是在這個晚上,九天六百米高空之上的安靜機艙內,她第一次見到了蔣俞白鬱鬱不得誌的表情。
原來,他也有他的可望而不可即。
蔣俞白低低地說了很久的話,在寂靜的機艙裏平靜地剖開自己的內心,直到機艙燈打開,亮黃色的燈照進他疲倦的眼底,他才從情緒裏走出來。
他的手從她的臉上滑落,沿著脖頸,手臂一路蜿蜒至她的手,他把她的小手握在手裏,很輕地握了一下,語氣裏像是疼愛,又像是無奈,呼吸在她耳鬢摩挲:“小丫頭,你說你怎麽這麽會問呢?嗯?”
陶竹從來不知道他那年去繁春背後還有這樣的淵源,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麽,另一隻手覆在他寬厚的手掌上,像是要透過現在這隻手,給那時候的蔣俞白一點勇氣和安慰。
“我從來沒跟任何人說過這些。”蔣俞白彎唇一笑,抬眼看她。
眼底情緒褪去,蔣俞白又恢複那副散漫模樣,開起了玩笑,“你說有一天,要是你被我對家收買了,聽他們的話捅我一刀,我怎麽辦?你肯定知道往哪捅最疼。”
陶竹抿了抿唇,臉上半分笑意也沒有,握著他的手臂,語氣是不合時宜的鄭重,在逐漸降落的飛機上,她身後的城市顯現,燈火亮起,像是整座城市都在見證她的承諾:“俞白哥,我不會的。”
我永遠,都不會傷害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