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細微震顫
這個晚上陶竹一口酒都沒喝, 但蔣俞白喝了,雖然喝的不多,但安全起見, 助理還是坐在副駕駛上,陶竹自然而然地坐在後座。
跟陶竹乖乖坐好的姿勢不同,蔣俞白坐姿一向懶散, 而且又喝了酒,更沒什麽坐相, 兩條腿敞著,高大的身軀幾乎是癱在座椅上,頭歪歪斜斜地靠著。
他用手肘撐著重量,整個上半身都轉過來,看著陶竹,想起她晚上說的話, 他唇邊還掛著淡笑:“後來你喝酒沒?”
陶竹搖頭, 不太敢看他。
雖然是他教她說的話, 但麵對他本尊,她還是有點底氣不足。
他嗬笑一聲,幹燥溫熱的大手捏了捏她的臉,語氣是帶著驕傲的寵溺:“怎麽那麽機靈呢我們小桃兒。”
他下手不輕,捏的陶竹臉都有點變形,陶竹喊著疼, 把自己的臉從他手裏解救出來。
蔣俞白笑到不行, 支著上半身坐起來,兩隻手捧著她的臉像是捧著小貓的臉, 鼻息裏暖烘烘的熱氣撲在她臉上。
親昵到危險的距離,他看她的眼神半分沒有在人前的冷淡勁兒, 寵愛的,縱容的,不加掩飾,但也不是看另外一個女人的眼神,沒有愛,也沒有渴望。
這不是陶竹想要的。
她剛哭過,從他眼神裏看出這樣的情緒後,柳葉眉輕輕皺了下,眼裏不受控製地含了水,像在宇宙裏碎了月亮顆粒。
她長相本是甜乖那一掛的,就這一雙眉尾鋒利的眼睛,讓她看起來多了幾分冷淡,眼眶這麽一熱,眉眼彎下來,就像是變了一個人。
有時說出來的話不能清晰的表達自己的情緒,但是眼睛裏流露出來的感情,一定是真實的。
蔣俞白見過太多人,和太多雙眼睛。
他不確定是不是因為喝了酒,所以看錯了她的情緒。
他眨了眨眼,酒像是醒了,鬆開了捧著她臉頰的手。
陶竹沉默地靠在車窗上,看著車窗外幹枯的北京,等待自己沸騰的情緒慢慢冷卻。
一輛車裏坐了四個人,但此時此刻寂靜的仿佛能聽見雪花落下的聲音。
察覺到她的感情快要被發現了,陶竹試圖找個話題把感情蓋住,她指著商場LED屏上的彩妝廣告:“我實習的公司也接了他們的項目。”
沉默。
刻意轉折的話題,生硬的讓人答不上話。
過了有十秒左右,蔣俞白才開口,像是順著她的意思給她台階下:“這麽敬業,出來玩也不忘工作,柳書白那一個月給你開多少錢實習工資?”
柳書白,又是這個名字,這個從沒見過的人,甚至比李颯的名字出現的次數還要多。
陶竹假裝沒聽到他和李颯的對話,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的樣子,把話題越扯越遠:“柳書白是誰?”
她已經做好這是機密蔣俞白不告訴她的準備了,但沒想到蔣俞白一點沒賣關子,直截了當地告訴她:“是我媽。”
陶竹呆呆地張開嘴回頭看他,差點脫口而出“你有幾個媽啊”。
“別覺得巧。”蔣俞白誤解了她的驚訝,“她看好這個行業,所以你能進的傳媒相關包括電影電視劇行業,可能或多或少都有點她的股份。”
陶竹的思維壓根就不在這。
她稍微有了一點頭緒,順著這一點頭緒展開後,恍然大悟。
他想通了許婉樓對他重重奇怪的態度,小心翼翼的,帶著討好,不像是母親對兒子的態度,但如果是後媽對大兒子,就很通順了。
所以,原來蔣俞白跟蔣禾,是同父異母的親兄弟。
不過五分鍾的時間,方才無聲的對視就像沒發生過,蔣俞白的語氣又是那樣懶懶散散:“你問我的我都告訴你了,現在跟我說說,你們那多少錢?”
說到錢的事,陶竹多少是有點開不了口,她這一個月的實習工資,估計都不夠剛才那一頓晚飯的錢,她想了想說:“不太多。”
“可不能壓榨小桃兒啊。”蔣俞白笑著說話,作勢拿出手機,好像就要給人發消息似的,“我讓她給你多加點兒。”
“別別別。”實習生工資都是一樣的,陶竹最怕搞特殊,她撲過去,抓著蔣俞白的手攔住他,“4000不少了,而且我還有零花錢!”
她撲過去的時候,蔣俞白下意識伸腿擋在身前,又被他放下。
陶竹小小的一個身子,恰好被他箍進兩。腿。之。間。
車窗外高樓林立,夜晚像濃稠的硯墨,大片大片地在頭頂,暈染不開。
他的皮膚比她的幹燥,手腕在她的小手手心裏慢慢地把手轉過來,給她看他的屏幕,黑的,什麽都沒有。
她的手太小了,沒辦法同時攥住他的手和手機,在她要鬆開的時候,隻聽“啪嗒”一聲,他把手機扔在地上了。
手機上像墜了一條看不見的線,另一頭牽著陶竹的心,細微震顫。
手機掉在地上的聲音沉悶而清晰,但前排的兩個人就像什麽都沒聽見一樣,未曾出聲,未曾回頭。
紅色的汽車尾燈昏昏地照進他的眼睛,她看著他的眼睛因此也泛著紅。
意識到兩人之間的動作過於親密,蔣俞白的手往後抬了一下。
但被壓抑的情感卻失了控,陶竹沒鬆手。
她的手仍然抓著他的手掌根部,連著手腕的位置,在窄擠的空間裏,感受著他的骨骼線條,和身體偏冷的體溫。
流星劃過夜空,稍縱即逝,仿佛從來沒有出現過。可是它仍會在看不見的地方繼續墜落,砸出隕石坑。
就像他們之間隱忍許久的感情,在揭開之前你以為轉瞬即逝,把話題扯開就過去了,但事實上是,它一直都在。
靜謐無聲的四目相對,陶竹屏住呼吸,半分也沒有逃避。
這個夜晚,大概是瘋了。
他保持著被禁錮的動作沒動,緩了一會兒,看著她的眼睛,依然像是在笑,意有所指地問:“確定?”
陶竹手上的動作沒鬆,便是最好的回應。
蔣俞白沒覺得多意外,隻是玩世不恭地問:“是今兒看見什麽,刺激到你了?”
陶竹一愣,緩了下,才意識到他在說什麽,他以為她今天行為是心血**。
他不知道她從來沒有這樣喜歡過一個人,喜歡到睜眼閉眼都是他,喜歡到再看不見其他人。
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產生這樣的感情,像是野草,在春風吹起的那一刻,才知曉青蔥已生萬裏。
如果喜歡是心裏想要放下,卻不自覺拿起的那隻手。
那她喜歡的那個人,便是清晨的霧靄,是驚豔了一個青春的果木香,你知道他在那,但你碰不到,夠不著。
麵對他的問題,陶竹違心點頭,承認自己的行為是有所圖。
他太吝嗇了,他隻有錢,沒有愛。
在以前還不夠了解他的時候,她曾經還有表白的奢望,但如今越發了解他,陶竹越知道,在他們這個層級裏,喜歡,表白,都是太匪夷所思的事。
陶竹曾經以為跟他解釋那不是情書是個拙劣的謊言,一度擔驚受怕,現在看來,在他的角度看來,是件太正常的事。
她的腦海裏浮現出剛才許多男男女女相擁的畫麵,她知道,都不用再過一段時間,可能明晚再見,他們身邊就會換個人。
陶竹知道跟在他們這樣的人身邊,可以得益無數,可她也清楚的知道,她們付出的是什麽,所以她不願意。
除非,那個人是蔣俞白。
那她就放棄吧,她放棄愛,讓愛也放棄她,隻要能在他身邊。
蔣俞白任她抓著他的手,神色輕鬆地看著她,目光坦然,讓她分辨不出來他是不是在暗示她什麽,隻覺得手背被什麽溫暖的厚片覆蓋住了。
是他的手,如藤蔓一般,悄無聲息地掌控了主權,給她回應。
不真實,但卻真實存在。
他們換了姿勢,剛才的話題卻在繼續,蔣俞白不置可否,語氣自然到像什麽都沒發生:“四千塊,那我剛才問你,你怎麽不說?”
陶竹咋舌於他態度轉換的能力,腦子裏頓了好幾秒去想剛才的話題,半晌才直白地回答:“因為和你賺的錢比起來,我賺的太少了,怕你嫌棄。”
蔣俞白看著她握在她手上的手指,弧度圓潤,在昏暗的夜裏,或許是因為緊張,呈現出珍珠白的顏色,他淡淡地說:“可你年齡小。”
陶竹條件反射一般:“十八歲。”
“比我認識你那年的歲數還小。”蔣俞白的聲音深沉而溫和,“那一年,我花錢本事漸長,一分錢都沒賺到過,你知道的。”
一句“你知道的”,像說了一件隻有他們兩個知道的秘密,有如鼓錘,在陶竹柔軟的心口擂擊。
她像是他的共犯,在這曖昧的人間,硝煙彌漫。
“所以,現在的你比當年的我厲害。”蔣俞白笑了笑,因為陶竹一直盯著他的嘴,所以像是看了放大慢動作,“那說沒準,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紀的時候,賺的比我還多。”
她聽到他的話指尖倏然扣緊,蔣俞白張開手掌,憑空抓了兩下,讓她把眼神重新放回到他的臉上,想知道她在聽到這樣的話以後,真實的反應。
“俞白哥,你就別安慰我了。”她手上的力氣漸弱,像失去了勇氣那般,“你有蔣叔叔的家底,可我家裏是做什麽的你又不是我不知道,我什麽都沒有。同樣是畫畫,在同樣的時間裏,我需要從底稿描起,可你連塗色都已經完成了,隻差署名,你覺得我們可能同時完成整幅畫嗎?”
陶竹不是妄自菲薄,她隻是接受了現實。
高中剛喜歡上他的時候,她還曾經想過像徐襄那樣,做一個可以賺很多錢,幫到她的人。
可是火爆全網那條視頻的輿論以及後續帶來的商務資源,徹底叫醒了她無知的白日夢。
哪怕蔣俞白從現在開始,什麽都不做,把他家的錢放在銀行,存下來的利息,都比她後半輩子當牛做馬賺得多。
所以她沒機會超過的。
這番話與其是在跟蔣俞白說,還不如說是陶竹說給自己聽的。
她在提醒自己,別癡心妄想。
你可以短暫地和他站在一起,但不可能是他的終點。
“為什麽不可能呢?”蔣俞白微微眯眼,“你怎麽就知道我不想把畫改一改呢?改一幅畫比畫一幅畫難多了,或許在這個時間裏,你剛好畫完?”
他的話像在夜空裏綻放的煙火,而她離得太近,看到眼前一片空白,硝煙遍布全身。
她張了張嘴,想說點什麽,卻一句話都沒說出來。
她愣愣地看著他,抓著他的手指連她自己都意識不到的在僵硬。
疾馳的車在靜止,被冬風吹起的雪花在靜止,呼吸也在靜止。
隻有心跳,像受過重擊那般,不停歇地劇烈跳動。
蔣俞白目光深靜,像深不見底的幽潭:“我有沒有跟你說過一句話?”
他和她說的話太多了,她想問哪句話,但喉嚨卻啞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疑惑全藏在眼睛裏。
蔣俞白說:“人生是一場馬拉鬆,你的起點並不能決定你的終點。”
她知道她跟著他見到了以前沒見過的世界,可他見過比她更大的世界。
人生如塵,盡你所能做好當下,等待未來向你而來,盡你之歡。
陶竹分明一直在看他的眼睛,但不知道從那一刻起,他眼睛裏的她消失了。
這個瘋狂的夜晚,風也溫柔,雪也溫柔。
她化作一灘水,凝成這個冬夜裏透亮的冰晶,與萬千星辰同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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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曆了驚心動魄的夜晚,陶竹一整晚睡眠都很淺,但到了第二天,她仍然可以照常去實習單位,手機裏也沒有來自蔣俞白的任何消息,一切就像是什麽都沒發生。
她依然坐公交車轉地鐵,依然要擠寫字樓比肩接踵的電梯。
這家公司陶竹所在的部門聽起來高端,叫新媒體運營,但分給陶竹的活似乎過於簡單了一些,她今天的全部工作就是當水軍,給公司簽約的兩個美妝博主各寫五十條水軍的評論,然後交給負責帶她的員工郭蕊。
工作倒是不難,就是要偽裝成粉絲的語氣寫出“啊啊啊姐姐眼妝殺我”這樣的話實在是有點需要考驗羞恥心,陶竹寫一會兒就得歇下來,喝口水冷靜一會兒再繼續寫。
但別的不說,陶竹至少懂得了一點行業內幕,估計各個博主下麵像她這樣的機器人水軍不在少數。
一天的工作半天就做完了,她早早把工作交給郭蕊,專心致誌和程果聊天。
昨晚程果給陶竹發了消息,但是陶竹回消息的時候已經太晚了,程果睡了,今天早上程果給她回消息的時候她又剛好在忙,兩人的時間就這麽錯過了,全靠下午的時間在聊。
果果跟她約好了,晚上過來接她下班。
兩個女孩同一個村子長大,毫不誇張地說是從出生就認識,一起豬圈喂過豬,果園摘過水果,記得那時候年紀小,陶竹淘氣不小心翻進豬圈裏,還差點被豬給吃了。
可就是這樣熟悉的兩個人,在這樣一個夜晚再碰到,竟然有種無措感,因為這是程果第一次騙陶竹。
十二月的某天,她和程果約好了要來清大的圖書館一起學習,找室友借完學生證去西門接程果的時候,看到了蔣禾的車。
其實他車速很快,風馳電掣一般,陶竹並沒看見他人。
但那輛亮藍色的跑車,她不會認錯。
手挽著手去到圖書館裏的路上,陶竹問:“你怎麽過來的?好快啊。”
她們的學校挨著,平時沒少走動,從程果的宿舍走過來最少要二十五分鍾,但今天從她說她下樓到她們兩個見麵還不到十分鍾,陶竹問的合情合理。
那天程果給的回答是:“騎學校裏的共享單車過來的。”
陶竹雖然覺得奇怪,但她沒有懷疑程果。隻當是別人也有同樣的車,又或者是蔣禾來這邊找他的朋友,沒再多想,也沒再過問。
再後來,陶竹忙著期末考試和英語四級,一直到期末考完之後直接去實習,忙到沒時間聯係程果,但程果不斷地回憶兩人那天聊天時的細枝末節,總覺得陶竹的每一句話都像是在試探,以為是陶竹發現她騙她了。
她不想失去陶竹,被愧疚和不安折磨了一個多月,她才終於鼓起勇氣,在昨晚和陶竹承認了欺騙。
她們在西二旗附近找了下火鍋店坐下。
程果落座後的第一句話是:“小桃兒,你聽我跟你解釋。”
陶竹腦子有點亂,但還是說:“你說。”
昨晚程果在Q,Q裏已經跟陶竹大致說明了情況,今天大概把昨晚在Q.Q裏說的話跟陶竹又複述了一遍。
她和蔣禾真的隻是在學校南門偶遇的,當時蔣禾問她去哪,說要帶她一程,那天刮了風,程果不想讓陶竹久等,才同意的。
至於後麵她不敢跟陶竹說實話,是因為怕陶竹誤會,畢竟最早的時候,陶竹就提醒過她,不要招惹他們。
陶竹皺了皺眉,她相信程果的為人,她現在說的這些話一定是實話,但她想不通蔣禾來燕大幹嘛,沒聽說過他有什麽朋友在燕大啊。
本以為是什麽她不認識的朋友,但過了兩秒,陶竹忽然想起來,蔣禾接她下飛機的那天,跟她們說過的一個名字,那個他愛而不得,為她哭過一個下午的人。
火鍋咕嚕咕嚕地開鍋,紅油翻滾,陶竹盯著橘色的泡泡,不知道怎麽的想起程果剛來北京的那個暑假,她倆一起吃飯的時候程果怯生生的模樣。
她有點不好意思,在小籠包店裏紅著臉,很小聲地說,小桃兒你對北京比較熟悉,能不能照顧我一下呀。
“果果。”陶竹的語氣是連她自己都想不到的平靜,“我讓你不要招惹他們,不是為了他們,是為了你。”
分明比程果小了一歲,但是因為在蔣家住了兩年,陶竹見過蔣俞白和他朋友們身邊形形色色的男男女女。
在這方麵,她比程果想的要多得多。
程果給她夾了煮熟的肉:“嗯,我知道,你放心,我不是見錢眼開的那種人。”
陶竹當然知道程果的為人,她絕不是見錢眼開趨炎附勢的人,甚至因為曾經那個老師,她極度忌恨強權。
可陶竹知道,程果玩不過蔣禾。
她程果動心,更怕程果受傷。
擔心程果會像她一樣,日久生情,戒都戒不掉。
火鍋奶白色的霧氣氤氳升騰,她們在冬夜吃的暢快淋漓,聊到了很晚。
聊到陶竹覺得,她們好像都還沒長大,從來沒走出那個小村子,一直簡單,快樂,不用逃避。
一直到十點一刻的時候,她收到了一條消息。
來自蔣俞白的。
而原本他們的聊天記錄停留在一年前,是一段簡單而純粹的日常對話。
突如其來的消息,像一隻無形的手,掀開了屬於他們的故事序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