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十幾年後流行各種同學聚會她是知道的, 某些發達了的老同學會想著法子邀請留在同一個地方生活的同學們定期聚聚,通常會由最有錢的幾個男同學出錢請大家吃飯,一方麵是真的想見見老同學, 另一方麵也是想彰顯一下個人的財力資本。
進入九十年代後,夏青棠參加過一次同學聚會, 那個時候她還沒被棉紡廠開除, 但跟老同學們聚在一起, 已經明顯感覺到了格格不入, 少數同學已經成為了萬元戶, 而他們曾經的老班長更是富裕非常, 他戴著電影裏才能看見的大金表,手裏拿著一個大哥大, 讓夏青棠頭一回意識到自己跟社會的脫節和落伍。
之後夏青棠就被棉紡廠開除了,丟了工作以後去了表妹家做保姆, 她羞於見人, 再也沒有參加過所謂的同學會了。
那次同學會的細節她已經不記得了,隻記得班長嚴振財大氣粗, 一個人付了大酒店的所有費用,最後還帶著大家去夜總會消費了一把。
很明顯,現在的同學聚會跟十幾年後的同學聚會是兩碼事,顧興安擺擺手說:“怎麽可能請客吃飯?別說請客了,就算是大家湊錢,我們也沒法在外麵吃飯啊。國營飯店多貴啊,我就吃不起的。”
夏青棠趕緊點點頭:“說得也是, 是我想岔了。那這個聚一聚, 是在哪裏聚呢?禮拜天學校不上課,難道是讓大家回以前的教室坐坐嗎?”
“回教室坐坐倒是個好想法, 我回頭跟班長說一聲,大家一起回教室,還能找回當年的時光呢。”顧興安倒是眼睛一亮,他繼續說:“不過這次聚會是班長找的地方,他借用了他爸爸單位的活動室,地方很大,可以容納幾十個人,我們上午過去喝喝茶、聊聊天,中午也就散了。不過班長說了,他跟喬建義會帶瓜子花生過去,其他同學要是願意,也可以帶點兒吃的過去。我是打算過去的,畢竟有些同學真是很久沒見了,我也挺想念大家的。夏青棠,你要不要也一起去吧?”
這會兒能有瓜子花生配茶水,也算是挺不錯的活動安排了,看來班長嚴振就算是在這個時代,也是挺大方的人。
夏青棠說:“明天上午幾點鍾開始啊?”
“八點半開始,你要是家裏有事兒,遲一點過去也行,反正是聚會,又不是上課,不給遲到。”
“那我考慮一下吧,要是明天沒事兒,我就過去。”
顧興安說:“對了,還有幾個同學雖然在市裏,但班長說他聯係不上,讓我也來問問你,你能聯係上胡燕妮和謝曉霜嗎?我記得以前你們幾個人總在一起玩,應該是很熟的。”
夏青棠說:“胡燕妮我能聯係上,但謝曉霜在鄉下插隊啊,她不在城裏。”
謝曉霜就是除了胡燕妮之外,夏青棠畢業後還會聯係的另一位女同學,不過因為謝曉霜在鄉下插隊的關係,因此她們這幾年隻能通信,謝曉霜一直等到兩年後才從鄉下回城,到八十年代末,她又跟丈夫一起去了沿海城市打拚,因為距離關係,後期跟夏青棠也隻能偶爾通個電話罷了。
顧興安說:“我也記得謝曉霜在鄉下插隊,但班長說謝曉霜過完年就回來了,說是家裏給她找了對象,是對象家裏安排的工作。你跟她關係一直很好,我還以為你知道這件事呢。”
夏青棠愣了一下,過了幾秒鍾才說:“我還真不知道她已經回城了,既然嚴振知道謝曉霜回城了,又怎麽會聯係不上她呢?”
“班長也是從別人那裏聽來的,他讓我問問你,你知道謝曉霜住在哪裏,能去她家裏通知一下她嗎?還有胡燕妮,也一起通知一下,明天要是能一起聚會就好了。”顧興安笑著說道。
夏青棠想了一下,說:“我時間有效,今天晚上下了班我會去跟胡燕妮說一聲,要是她明天願意去,我就跟她一起去。至於謝曉霜,你們還是另外找人去通知吧,我可能沒有時間。”
如果謝曉霜已經回城了卻沒有跟她說,說不定對方壓根不希望她知道這件事,這種時候貿然找上門,其實挺不禮貌的,因此夏青棠是不會過去的。
顧興安點點頭:“那好,胡燕妮就交給你了,希望明天上午你們會一起過去。”
說著,他就把嚴振找好的活動室的地址告訴了夏青棠。
夏青棠記好地址,就趕緊騎車去了管老師的家。
天氣暖和起來了,因此管決明把桌子搬到了走廊上,讓管沉香和夏青棠在走廊上學習,這樣光線更好,也更舒服。
管沉香的腿雖然沒怎麽變好,但回城後環境好了,每天都能吃飽肚子,也不用幹苦活,管沉香的臉色倒是一日好過一日。
鄰居們現在也熟悉夏青棠這個經常過來上課的女同誌了,不少人路過的時候還會跟她打個招呼,如果見她們正在認真上課,鄰居們出來倒水的動作都會輕一點。
上完課,夏青棠就說:“沉香老師,謝瑾萱看的那個中醫已經有一段時間了,這個月再去一次,就能看出效果如何了。等效果出來了,我們就陪沉香老師過去看醫生。”
管沉香笑著捏了捏自己的右腿,道:“謝謝你們,一直這樣惦記我的身體。其實也不用你們陪我去,把地址告訴我,讓我哥帶我過去就可以了。”
“你是老師啊,我作為學生應該陪老師過去的。”夏青棠又從包裏拿出一個巴掌大小的小枕頭遞過去。
枕頭是用粗棉布縫製的,針腳看上去比較粗陋,就這麽拿在手裏,也能聞到一點兒淡淡的藥香味。
“這是什麽?”管沉香接過這個小枕頭,有點好奇地問道。
“沉香老師不是說夜裏睡不安穩嗎?這是那個中醫給的小藥包,說是用了幾種中藥材,你放在枕頭旁邊,可以幫助睡眠的。不過作用不會特別大,反正試試比不試強些,我就給老師帶過來了。”夏青棠道。
“那就謝謝你,也謝謝那位醫生了。”管沉香攥著小枕頭放到鼻子下麵聞了聞,道:“確實是一股中藥味,不過還有一點兒淡淡的香氣。”
“應該也放了香料吧,具體的我也不懂。我們枕頭旁邊也放了一個,但是我睡眠好,也沒覺得有什麽不一樣的地方。”
管沉香哈哈大笑:“你是年輕人,能吃能睡就是好。我年輕時候也像你這樣,腦袋沾到枕頭就不省人事了。”
“是呢,我現在能睡也能吃,飯量都比以前大了,要不是跟謝瑾萱兩個人工資都足夠,真怕吃不起飯了。”夏青棠把桌上的書本收進背包,看了看時間就說:“我得回去上班了,沉香老師再見。”
“再見,路上小心騎車。”管沉香扶著桌子站了起來,麵露微笑看著夏青棠騎車走遠。
完成了下午的工作,夏青棠想起了顧興安的話,就騎車去了鋼鐵廠,把中午的對話告訴了胡燕妮。
她跟胡燕妮最近見麵次數並不多,一個是因為她的事情多,再一個也是因為胡燕妮把空閑時間都拿來看書學習了,因此她也沒空出門。
聽完夏青棠的話之後,她說:“謝曉霜回城了嗎?我也不知道這件事,她也沒來找過我,我說她最近怎麽都不給我回信了呢,我還以為她在鄉下太忙,沒有時間寫信呢。”
“我也不太清楚到底是怎麽回事,但嚴振都那樣說了,想必也不是假的,我看謝曉霜肯定回城了,隻是不想告訴我們,所以我沒答應去她家裏找她。萬一她根本不想見到我們,我貿然過去,隻會讓她不開心啊。”夏青棠低聲道。
“還是你想得周到,也不知道她到底是怎麽了,要是真的回城了,也是一件好事啊,為什麽不跟我們說呢?”胡燕妮微微歎了一口氣,“其實,我去年就想說了,謝曉霜給我的回信越來越少,也越來越慢,有時候我連著寄過去兩封信,等很久才能收到一封回信。她心思比較細膩,我又怕說錯話,問她是不是在鄉下太累了,她也總說沒事兒。青棠,你說她不跟我們說回城的事情,是不是我們對她關心不夠啊?”
夏青棠說:“我也不知道到底是因為什麽,要不然,等過段時間,我們倆約一起去她家看看?”
“好啊,我也想見見她,親自問她到底怎麽了。要是我有哪裏做得不好的,她可以直接跟我說的。”胡燕妮又是輕輕一聲歎息。
她就是這樣一個溫柔善良又大方的人,對朋友總是這麽好,總是在自己身上找問題。
夏青棠摟住她的肩膀,低聲說:“你已經做得很好了,你對我們任何人都很好。”
“你這麽說,我就稍微放心了,希望謝曉霜也是這麽想的。”
“那同學聚會的事情呢?明天上午要不要去見見老同學們?”
“我……我其實有一點想去的,確實很久沒見過老同學們了,畢業後,我就沒見過班長他們了。”胡燕妮說:“再說顧興安同學不是大學生嗎?我挺想過去跟他討教一下的,看看他考試前最後幾個月是怎麽複習的。”
“你決定去的話,我也去,上午聚會結束了,我騎車送你回家。你天天在家看書複習,也是時候走出去放鬆放鬆。”夏青棠笑著說。
“那好啊,我跟我媽說一聲,明天中午你在我家吃飯,你都好久沒來我家吃飯了,我媽都想你了。”胡燕妮拉住夏青棠的手,笑著說:“你可一定要答應我。”
“你要請我吃飯,我有什麽不答應的?那就這麽說定了,明天我們一起去參加聚會,中午再來你家吃飯。”
“好呀。”胡燕妮拉住她的手,兩個人樂嗬了一會兒。
夏青棠又說:“你最近複習得怎麽樣了?”
“心裏沒底,但也沒辦法了,隻能安慰自己,就算考不上大學,我也是有工作的人,其實沒什麽太大的影響。”
“謝瑾萱也是這麽說的,說起來,你們這樣的算是沒有壓力的,不像他們在鄉下的人,不考出來就不能回城,那個壓力可真不小。”
“是啊,所以我一定要好好跟顧興安聊聊。以前他在班裏不聲不響的,沒想到他居然考上大學了。”
夏青棠說:“我對他的印象也不深,他好像確實不太說話啊。”
胡燕妮笑了起來:“你對誰的印象都不深,讀書的時候,老覺得你像個傻孩子,整天懵懵懂懂的。工作了以後也有點兒傻,可是從去年開始,你就突然變靈光了,我媽都說你變化大呢。”
夏青棠也跟著笑:“還真是這樣,我以前就是特別傻,幸虧有你一直照顧我。”
跟胡燕妮又聊了一會兒,夏青棠看看時間不早了,就趕緊騎車回了家。
剛騎到家屬大院兒的門口,就見謝瑾萱站在那裏,一直緊張地朝那頭張望著,看到她騎車過來,他才鬆了一口氣。
“不好意思啊,我今天有點兒事,下班先去鋼鐵廠了。”夏青棠趕緊停下車。
謝瑾萱笑著說:“小胡有事找你?”
“不是不是,是中午遇到顧興安,說班長嚴振想邀請在城裏的同學們聚一聚,就明天上午,所以我剛才跑去通知燕妮了,她也想去,我會跟她一起去。”
“明天上午去嗎?”
“對啊,怎麽了?你明天想跟我出去玩嗎?要是這樣的話,我隻能選擇放棄你了,我答應了要陪燕妮。”
“不是,我手裏有省文工團的票,明天晚上我們一起去大劇院看最新的樣板戲。”
夏青棠眼睛一亮:“真的嗎?是新節目的票?我在廠裏聽他們說過,很難買的,你怎麽買到的?”
“是爺爺給的票,也就兩張,爸爸媽媽不感興趣,所以就便宜我們倆了。”謝瑾萱說:“你上午去見同學,下午回來休息一下,晚上我們剛好去看戲。”
“真好,那我要去謝謝爺爺。”夏青棠便催促謝瑾萱騎上車子,兩個人先回家吃晚飯。
吃過簡單的晚飯,夏青棠跟謝瑾萱收拾好廚房出門去散步,順便回家裏看了一眼,然後跟爺爺說了謝謝。
爺爺笑著說:“我就知道你喜歡看這些,以後再有票,還是給你。瑾萱爸媽不愛這個,你奶奶倒是喜歡看,不過她跟我已經看過了。”
一般像這樣的演出,首場就要安排領導們去觀看,奶奶也會跟爺爺一起去。
“還是前排的票,都是托了爺爺的福,有爺爺可真好啊。”夏青棠再次說:“謝謝爺爺。”
“快別老是謝謝他了,他一個老頭子,一會兒就飄起來了。”奶奶拉住夏青棠的手,說:“後麵再有節目,奶奶也能弄到票給你去看的。”
“那我也謝謝奶奶,我可真是太幸福了。”夏青棠由衷地說道。
幸福的她回到家裏洗了澡,然後睡了一個幸福的覺,第二天上午八點半從家裏出發,騎車去了約定好的地方。
因為她去得比較晚,所以到達活動室的時候,同學們幾乎到齊了,就差兩三個人還沒來。
見到她的時候,班長嚴振立刻衝了過來:“咱們的班花終於到了!你一直沒到,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但是胡燕妮一直跟我們保證,說你肯定會到的,沒想到你真的來了!”
“這麽久沒見大家,我本來就挺想念你們的,怎麽可能不來見個麵呢?”夏青棠笑著把手裏的一個紙包遞了過去,“一包紅棗,大家吃著玩兒吧。”
“你也帶了吃的來?好多人都帶了,今天就算不吃飯,也能吃個半飽了。”嚴振接過紙包,帶著夏青棠走到同學那邊去。
見到夏青棠,胡燕妮第一個喊了她一聲,之後其他同學也笑著跟她打招呼,還有人跟她開玩笑,說她怎麽越來越好看了。
嚴振說:“我們的班花同學已經結婚了,肯定是婚姻特別幸福,所以才會越來越好看。”
“夏青棠你已經結婚了嗎?哎呀我們都不知道這件事呢!”
“就是,結婚怎麽不通知一聲啊?”
夏青棠就笑著說:“大家現在不是知道了嗎?我其實也就結婚幾個月,沒多長時間的。”
“但是我們都沒吃到喜糖。”
嚴振說:“班花帶了紅棗過來,這東西也甜,就當是喜糖了,你們一人吃一個,來來來。”
大家一齊笑了起來,於是真的一人抓了一顆紅棗吃了起來。
活動室是被布置過的,牆角處擺著兩張長桌子,桌子上放著兩個暖水瓶和兩排白瓷杯子,應該都是借來的。
旁邊還放著兩個大茶盤,裝著葵瓜子、南瓜子、炒花生、炒蠶豆,還有一些炸的麵果子,看上去很香。
胡燕妮趕緊走過去幫夏青棠拿了一個杯子泡了一杯熱茶,然後又幫其他同學續開水。
今天到場的有十六個同學,都是之前就留在城裏工作和近期回城的同學們。
大家都穿著比較好的衣服,幾個女同學還紮了那種絨線做的頭花,看上去非常精神。
不過,看大家的膚色也能看出明顯的區別,剛從鄉下回城的同學們基本都很黑,特別是喬建義,整個人曬得黑黝黝的,一笑就露出雪白的牙齒,感覺關了燈都找不到他了。
大家都在拿他的膚色取笑,他卻很開朗地抓了抓後腦勺,說:“我去的那邊太陽就是大啊,那邊的人都這麽黑。你們別看我現在這樣,我要是不回城,留在那邊也是個俊俏小夥的。”
“那你回來幹什麽?應該留在那邊做俊俏小夥嘛,再找個本地姑娘結婚。”一個女同學開玩笑說道。
喬建義說:“我其實也沒想這麽快就回城,但我奶奶身體不太好了,我是家裏的長孫,我爸怕萬一有個什麽,所以就還是讓我回來了。”
“早點回來是對的。”一個一直留在城裏沒去鄉下的男同學說:“現在還能有個崗位,以後大家都要回來,工作都找不到的。”
“沒有工作怎麽辦?”有人問道。
“不怎麽辦,要麽一直留在鄉下,要麽就回來做無業遊民,再要麽呢,就跟顧興安一樣,考大學。考上大學,就有工作了。”
喬建義說:“考大學這種事兒也太難了吧,要是換了我,可能就要一輩子留在鄉下種地了。”
“所以顧興安真的了不起啊。”嚴振走過去,伸手拍了拍顧興安的肩膀,“這可是咱們班第一個大學生呢!”
“不是第一個,你們忘了周池啊?他當初可是讀了工農兵大學的!”一個剛回城的女同學道:“他大學畢業後不是去了什麽報社上班嗎?今天怎麽沒來啊?”
嚴振說:“我是通知他了的,但也不知道他會不會來,他家庭跟咱們的不一樣,不來也是正常的。”
這個周池同學也是個幹部子弟,因此能弄到那一屆的名額去讀工農兵大學。
夏青棠記得這個周池上輩子就不太跟他們這些同學來往,也不怎麽瞧得起人,當然最後也沒有他的消息,不知道他混成什麽樣子了。
倒是這裏的幾個同學她都有印象,九十年代,喬建義因為是個維修工,下崗後又找地方學了修車的技術,後來自己在街邊開了個小店,專門修摩托車和汽車,雖然整天一身油汙不體麵,但他自己說過其實挺賺錢的。
那個紮紅頭花的女同學也是第一批下崗的,不過她膽子小,加上丈夫是在機關工作的,後來她就留在家裏做了家庭主婦,日子過得比較平淡安穩。
這個時候,有一個女同學捧著一杯茶低聲說:“工農兵大學怎麽跟正經大學比啊?那裏麵能讀什麽知識嗎?都是騙騙人罷了。”
工農兵大學學不到知識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兒,不過也不會這麽直接說出來。
顧興安見大家都表情古怪,就朗聲說:“其實都是一樣的,都是為了畢業出來有個工作嘛。”
嚴振點頭道:“沒錯,就是為了有個工作,隻要不用下鄉,我看也差不多。”
話題重新回到了工作上,就沒人再去討論周池了。
夏青棠坐在胡燕妮的身邊,她用手帕裝了一些瓜子花生蠶豆,就坐在那兒隻聽不說話。
胡燕妮倒是挺想跟顧興安說話的,但她可能有點害羞,所以一直不敢過去找他。
夏青棠等了一會兒,見顧興安一個人過去桌邊倒水喝,就走過去拍拍他的肩膀,道:“顧興安,胡燕妮想跟你討教一下怎麽複習考大學的事兒,你能跟她說點經驗嗎?”
顧興安立刻道:“好啊,原來胡燕妮也要考大學嗎?我可真沒想到呢。”
夏青棠把顧興安帶到胡燕妮身邊坐下,然後就看著他們倆聊著複習備考的事情,自己則繼續吃瓜子花生。
到了九點半的時候,之前被大家提到的周池終於姍姍來遲,他騎著一輛二八大杠,穿著一身筆挺的幹部服,手裏拎著好幾個包紮整齊的油紙包,到了地方就用很大的聲音跟大家打招呼:“都來了啊?”
“可不都來了嗎?就差你一個了!”嚴振走過去,“你這拎的是什麽啊?”
“一點兒點心,你們拿去吃吧!”周池很有姿態地把幾包點心遞給了嚴振。
嚴振趕緊拿過去放在桌子上,然後一一打開:“都來吃,周領導請咱們吃點心了!”
“謝謝你啊,周池。”有同學笑著說道,然後就過去抓了一塊桃酥吃了起來。
周池擺擺手:“甭客氣!這種點心我平時常吃,已經不稀罕了。”
有個女同學道:“周池,我上次在路上碰見你,跟你打招呼你都沒有搭理我。”
“我沒有搭理你?怎麽可能?我那肯定是沒有看見。”周池矢口否認,然後就在活動室裏到處張望,像是在找人似的。
“喲,原來你是沒看見我啊,我還以為你是看不起我呢!”那女同學說:“你這種讀過工農兵大學的大學生,怎麽想起來跟我們聚會的?”
周池沒說話,直到視線落在夏青棠那邊的時候,他才趕緊走了過去:“喲,老同學,咱們挺久沒見了啊。”
夏青棠抬起頭來:“啊,是周池啊,確定挺久沒見了,你好啊。”
“你……你好,你怎麽好像越來越好看了?比剛畢業的時候還好看。”周池的耳朵有點兒發紅,眼睛直直盯著夏青棠的臉,眼珠子都不會轉動了。
之前的女同學立刻說:“原來是為了班花過來的。”
嚴振笑嗬嗬地走過來說:“周池,咱們班花已經是已婚人士了。”
周池渾身一震:“什麽?什麽時候的事兒?我怎麽都不知道呢?”
嚴振說:“我們也是才知道的,班花結婚沒告訴其他人,要不是顧興安在路上偶遇班花,我們到現在都不知道她已經結婚了。不過結婚可是喜事兒,你應該恭喜班花呀。”
周池一臉震驚又沮喪的樣子,他瞪著夏青棠,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喬建義說:“周池,你喜歡班花怎麽不早點兒追求人家啊?”
周池還是哭喪著臉不說話,嚴振重重拍了拍他肩膀,道:“男子漢大丈夫,別哭喪著臉,走,咱們去那邊說話。你現在可是大記者呢,我上次還在報紙上看到你拍的照片了。來,你跟我們說說,平時工作是不是很忙?”
周池從工農兵大學畢業後就被分配去了省城日報工作,但是他成績很差,語文更差,讓他寫文章他連標點符號都用不對,寫出來的東西更是狗屁不通,但是他家裏是幹部,也不能讓他去打雜或者打掃衛生,最後有人想了個主意,讓周池學了攝影,之後就專門做攝影記者,做這個不用寫文章,他倒是做得如魚得水。
等他們幾個人離開後,胡燕妮湊到夏青棠的耳邊低聲說:“周池也給你寫過信嗎?”
夏青棠說:“沒有啊,那些信裏沒有他的。”
“那他做什麽這個樣子?我們畢業都這麽久了,你要是結婚早,孩子都能走路了,他到底驚訝什麽啊?”胡燕妮撇撇嘴,又回過身去繼續向顧興安請教。
聊起學習上的事情,顧興安顯得神采飛揚,他很熱情地把自己之前的一些經驗傾囊相授,還說自己那邊有書籍借給胡燕妮複習用。
夏青棠見他們聊得認真,就又去了桌邊,打算拿點兒點心吃。
兩個女同學走了過去,問她現在的情況。
“你們棉紡廠那個車間挺傷身體的,你也要注意一下,之後肺出毛病了,可不是開玩笑的。”
夏青棠說:“是呢,我之前也挺擔心這個的,畢竟很多老員工都是因為肺病提前退休的。不過,幸好我已經從車間去了工會工作,以後不用擔心身體了。”
“你現在坐辦公室了?”女同學很驚訝,“你平時完全不跟我們來往,今天見到你,你真是一條又一條新聞啊。”
另一個女同學趕緊問道:“你是怎麽從車間調去辦公室的?這可是很難的。”
夏青棠簡單說了一下自己靠寫文章被工會主席看上的事兒,那倆女同學都露出驚訝的表情來。
良久,左邊那個說:“讀書時候你成績一般,沒想到現在還會寫文章了。看來畢業後,你的變化真大。”
“畢業也這麽久了,隻要看書學習,變化肯定會很大的。”夏青棠見她們倆一副不相信的表情,也沒多說什麽,而是找了個借口,又回到胡燕妮身邊去了。
之後,其他同學也陸陸續續過來找她說了話,大家互相了解了一下現狀,就已經到中午了。
嚴振說:“茶水喝光了,瓜子點心也吃光了,今天的小聚會就到此為止了。等年底,我再安排一次聚會,到時候希望大家還能來參加。”
“到時候,希望多幾個回城的同學。”
“沒錯!希望大家都能順利回城!”
於是聚會到此為止,嚴振跟顧興安留下來收拾東西,其他同學三三兩兩一起往外走。
一直很沮喪的周池突然跑了過來:“夏青棠,我有自行車,要不,我送你回家吧?”
夏青棠說:“謝謝你的好意,不過我也有自行車,我正要送燕妮回家呢。”
說完,她就走到自己的自行車旁邊,用鑰匙打開了車鎖。
周池顯得更加沮喪了,胡燕妮微微歎口氣,道:“周池,你別這樣,青棠已經結婚了,你們不可能了。”
“我知道啊,我就是哀悼一下自己失去的愛情,也不行嗎?”周池捂著胸口,一臉悲傷的樣子。
夏青棠看他那樣子就覺得有點可笑,她說:“你的愛情都沒開始過,又談什麽失去?”
“你!”周池一瞪眼,“你懂什麽?我們文藝工作者就是容易傷春悲秋!”
“哦,那我不打擾你悲傷了,你慢慢悲傷吧。”夏青棠看向胡燕妮,兩個人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胡燕妮走到她身邊,小聲說:“這個周池怪好笑的,我們快走吧,別理他了。”
夏青棠跨坐上自行車,剛騎著車帶著胡燕妮騎出去一小截,就突然踩了刹車停下來。
胡燕妮猝不及防,趕緊抱住她的腰:“怎麽了?”
夏青棠指指右前方:“謝曉霜。”
胡燕妮順著方向看過去,果然看見有些陌生的謝曉霜站在一棵樹下,有些躲躲藏藏地看著這裏。
胡燕妮立刻跳下自行車跑了過去:“你真的回城了?你回城怎麽不告訴我們?還有,你都到這裏了為什麽不進去啊?你在這裏站多久了?”
謝曉霜的變化非常大,剛畢業的時候,她是個大眼睛圓臉蛋白皮膚的漂亮姑娘,而且很喜歡打扮自己,她的大辮子總會用桂花頭油梳得紋絲不亂,每個禮拜還會換上不同顏色的頭花或者頭繩子,衣服也總是選擇市麵上能買到的最鮮豔的那種。
那個時候,她就像金燦燦的花朵一樣,渾身上下都透著朝氣。
一年多前,她從鄉下回城看望父母,那次幾個女孩子也見了一麵,當時的她雖然黑了很多,但人還是很有朝氣的。
可現在的謝曉霜剪掉了那兩根烏油油的長辮子,留著一頭齊耳短發,整個人又黑又瘦,一雙大眼睛失去了從前的光芒,看上去仿佛丟了靈魂似的,看得人既驚訝又有些難過。
胡燕妮問了好幾句話,但謝曉霜一直不回答,胡燕妮有點著急了,就伸手推了一下她的肩膀:“為什麽不說話啊?曉霜,你到底怎麽了?”
夏青棠也推著車子走了過去:“曉霜,你是不是出什麽事了?”
謝曉霜有些呆滯地挪動目光看向夏青棠,過了好一會兒,她低聲說:“你們餓嗎?我請你們吃飯。”
胡燕妮說:“我媽媽在家燒飯,要不然中午去我家吃飯吧……”
“我就不去你家了,我們在外麵吃個飯吧,我請你們,我現在有錢,也有票。”謝曉霜說:“我過年那會兒就回城了,過了元宵節就在上班了。”
“那你怎麽不跟我們說?”胡燕妮說:“青棠還是從顧興安那裏聽到你的消息的。你不回我們的信,是我們哪裏做錯了嗎?”
謝曉霜看著胡燕妮那雙關切的眼睛,眼神裏終於有了一點點神采,她想了想,低聲說:“我確實出了一點兒事,也不知道能跟你們說什麽,所以就沒有回信給你們了。”
“你出什麽事了?”胡燕妮著急地問道:“連我們也不能說嗎?”
“我現在不想說。”
夏青棠道:“那現在就不說,你不是想請我們吃飯嗎?那我們去吃飯吧,往那邊走就有一個國營飯店,我們過去吃飯吧。”
“那我媽……”胡燕妮轉頭看她。
夏青棠說:“阿姨等不到我們,應該會自己先吃的,我們三個這麽久沒見了,我想跟曉霜一起吃個飯,你說呢?”
胡燕妮便點點頭:“那好,我們去吃飯。”
於是謝曉霜就帶著她們倆往前走,她走路的姿勢也跟過去截然不同,以前的她總是腳步歡快,下鄉之後更是充滿了力量,但現在她的腳步卻像是抬不起來似的,兩隻腳都在地上拖。
她這樣的狀態明顯很不正常,她一定發生了很嚴重的事情,嚴重到她自己都不知道怎麽說。
夏青棠也不知道自己能做點什麽,但看謝曉霜的樣子,還是決定先陪著她,說不定多相處一會兒,她就願意說出來了。
胡燕妮拉住謝曉霜的手,低聲說:“你是不是在那裏站了一上午啊?”
謝曉霜慢慢點頭,胡燕妮說:“你怎麽不進去呢?你站在外麵,多累啊。”
“我不想進去,但我想看看你們倆,所以就站在那裏等。”
胡燕妮心裏一酸,把她的手拉得更緊了。
三個人到了國營飯店的門口,正是午飯時間,裏麵非常熱鬧,可以聞到各種食物的香氣傳出來。
夏青棠鎖好車子,跟她們倆一起走進去。
“那邊有座位,走,我們先去坐下。”夏青棠帶著她們倆走過去,在牆角的空桌子邊坐下了,“你們想吃什麽?我簡單吃個麵條就可以了。”
胡燕妮也趕緊說:“我也吃麵條就行,麵條簡單,也快,一會兒就能吃上了。”
謝曉霜轉動了一下眼珠子,說:“你們不用給我省錢,我身上有錢,也有票,連肉票都有,我們都吃豬肉水餃吧。”
說著,她就在桌子上拍出了錢和票。
夏青棠點點頭:“好,那就來三碗豬肉水餃,人多,你們坐著,我去跟服務員說。”
謝曉霜拿了錢和票塞給夏青棠,等她點了菜回來,要把零頭給她,她卻擺擺手說:“不用了,我現在不差這點錢。”
謝曉霜跟夏青棠和胡燕妮一樣,家裏都是工人家庭,她家孩子還多,上有哥哥下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所以她跟她哥哥都前後腳去鄉下了,她家的條件比夏家還困難一些,也從未有過“不差這點錢”的時候。
夏青棠跟胡燕妮交換了一個眼神,胡燕妮有些害怕地說道:“曉霜,你現在到底怎麽了?”
“沒怎麽啊,就是我要過上好日子了,你們沒聽班長說嗎?我家裏給我找了一個對象,對象有錢有票,還給我介紹了工作,我不用在鄉下吃苦了,可以在城裏上班,下個月我們就結婚,以後就更享福了,你們應該祝賀我才對啊。”謝曉霜睜著那雙無神的大眼睛,用一種機械的語氣說著這些話,聽起來頗為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