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不斷檢討自己過往的夏青棠強忍住想要掐死孔良超的心情,她低著頭沉聲道:“同誌,我有點兒內急,我去個廁所。”

孔良超立刻殷勤地想要攙扶夏青棠下床:“你身體這麽虛弱,還是我扶著你過去吧,廁所在頂那頭呢。”

夏青棠立刻閃躲開來,而後義正詞嚴道:“同誌,謝謝你送我來醫院,但男女有別,我沒有行動不便,同誌你不用這麽事事都幫。”

大病房還住了其他兩個病人,都是中年女同誌,聞言她們二人都看了過來,其中一個還露出了警惕的神色。

年代不同,這時候對作風問題是非常在意的。

孔良超倒是反應快,他轉了轉眼珠子立刻一本正經道:“劉同誌,我們都是無chan階ji的兄弟姐妹,幫助人的時候不應該有別種想法。不過既然你可以自己走動,那就還是自己去吧,我在這裏等你。”

夏青棠在心裏冷笑一聲,不過麵上卻淡淡的,她下床穿好鞋,裝作不緊不慢的樣子走出病房。

一出去,她就趕緊找到護士問清楚,交了費用,一頭衝出了醫院。

再多待一秒鍾,她都怕自己把孔良超這個惡心的畜生給掐死了,跟他待在一個空間裏那麽久已經是極限了。

跑出醫院後,夏青棠怕他會追上自己,便不管不顧一口氣走出去二三裏地,才在一個眼熟的地方停下了腳步。

這是她曾經就讀過的中學市一中,但在九零年的時候,市一中已經重建過了,不是現在這副模樣。

眼前的建築物、街道和行人都在告訴夏青棠一件事,不管她是不是在做夢,她現在所處的年代肯定是二十年前。

夏青棠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又低頭看了看自己的一雙手。

這是一雙很年輕的手,年輕到讓她覺得陌生,這雙手雖然不算白淨但關節纖細、皮膚有彈性,跟她後來那雙粗糙幹裂、老繭疊老繭的手截然不同,看得夏青棠幾乎落下淚來。

她在路邊站了好一會兒,穩定了心緒後還是決定先回家看看。

既然現在還沒從夢裏醒過來,那總歸是要回家的。

從市一中到棉紡廠家屬區隻需要步行二十分鍾,夏青棠還能記得回去的路,她沿著少年時走過的路線回到曾經的娘家,看著那一片棚子挨棚子的舊平房,心情非常複雜。

棉紡廠的住房條件在這個年代不算太差了,但因為職工太多,所以分房子一直是個大難題,必須領了結婚證才能分到一間平房。

夏青棠的父親夏大明是棉紡廠的倉庫工人,她母親趙美珍是一線紡織女工,因為兩個人都是廠裏的職工,所以才能分到麵前這兩間小平房。

其中一間做了客廳,擺上各種結婚買的家具,另一間是他們夫妻倆的臥室,廚房在走廊上,廁所是路口的公共廁所,晚上就用痰盂。

反正這一片的家家戶戶都是這樣過日子的,也沒覺得有什麽辛苦的。

他們在這裏生兒育女,孩子漸漸大了,他們也跟其他鄰居一樣在屋前空地上搭了棚屋,夏青棠的臥室就是門前的那個小棚屋,冬天冷夏天熱,下暴雨的時候還容易漏雨,但好歹是個單獨的臥室。

他們家孩子少,夏青棠隻有一個哥哥,所以才能一個人住一間棚屋,像隔壁的老謝家,有五個子女,連棚屋都要兩人擠一間——畢竟門前空地位置有限,搭棚子也不是無限製的。

夏青棠的哥哥夏青海中學畢業後就去鄉下插隊了,她命好,按政策一戶人家可以留一個孩子在城裏,既然哥哥已經插隊去了,那她就順理成章地留在了城裏,畢業後也在棉紡廠有了一個崗位。

父母都是普通工人,家裏也沒個親戚做過領導,所以夏青棠做得是紡紗線的崗位,這個活兒非常辛苦且會危害健康。

車間裏到處都是棉絮、灰塵,戴著口罩也擋不住那些東西往鼻腔裏頭鑽,很多職工都因為這樣得了呼吸道疾病和肺病。

而且一線工人是要上夜班的,生活作息也不好,夏天車間裏又悶又熱,溫度濕度都極高,中暑的人不在少數。

夏青棠今天也是因為上班時就輕微中暑,所以才會在下班路上暈過去。

她會答應嫁進孔家,其中一個原因就是車間實在是太苦了,隻要她嫁給孔良超,就可以立刻調去輕鬆的崗位,比如做質檢什麽的。

而孔良超當時年輕,對夏青棠正是最迷戀的時候,他說話算話而且很要麵子,所以在婚後直接找人把夏青棠調去了棉紡廠的工會,從那以後就坐辦公室,再也不用擔心髒苦累,也不用再上晚班了。

想到這裏,夏青棠不免微微歎了一口氣:她因為怕苦怕累所以選了攀高枝,可誰料之後卻吃了更多的苦,如果可以重新選擇,她一定不會再走這樣的捷徑了。就算要調崗位,也要靠自己。

“青棠,你站在那裏做什麽?趕快進來吃飯,吃完燒水洗澡,再把衣服洗了。你說你這孩子是怎麽回事?你今天是早班,早就下班了,為什麽不回來燒晚飯?你倒是會躲懶,大熱的天,我伺候你爹就算了,還要我伺候你?”趙美珍從客廳出來,發現女兒站在門外發呆,便很不高興地責備起來,說完又捂著嘴巴咳嗽了一會兒,看上去氣色很不好。

夏青棠抬頭看了看母親,這會兒的趙美珍才四十四歲,放在九幾年是很年輕的歲數,但她肺部已經出問題了,按規定趙美珍很快就可以辦理內退,到時候,就可以讓夏青海從鄉下回城,接她的職位了。

夏青棠記得很清楚,父母那麽著急把她嫁去孔家,也是為了給哥哥夏青海湊彩禮,他人長得俊,進廠以後就跟三車間主任家的小女兒處了對象,什麽都談好了,就差對方要求的三轉一響。

那會兒夏青棠跟孔良超雖然處了對象,但還沒想明白到底要不要結婚,趙美珍為了給兒子湊三轉一響,就每天勸說女兒應該早點嫁去孔家享福,夏青棠稀裏糊塗的就同意了,她前腳嫁進孔家,趙美珍就用孔良超給的票券和錢去給兒子置辦了家當,第二年開春後就給夏青海辦了婚禮。

在夏青棠的記憶裏,趙美珍好像很少給過自己好臉色好言語,平時在家也總是用嗬斥責備的語氣跟自己說話,但是對哥哥,趙美珍卻總是溫柔慈祥,家裏有一顆糖也要省下來回頭寄去鄉下給夏青海補補身體。

見夏青棠直愣愣盯著自己並不說話,趙美珍的臉色就變得更加難看了,她大聲嗬斥道:“你啞巴了?聾了?跟你說話你能吱一聲嗎?怎麽著?我做好飯,還要請你進去吃飯啊?”

夏青棠強忍住心口的翻騰,沉聲道:“我今天中暑暈倒了,去了一趟醫院。”

她想看看趙美珍的反應,趙美珍果然沒有辜負她,一聽她中暑去了醫院,趙美珍的眼睛立刻瞪得銅鈴一般大,嗓門也變得更大了:“你作死啊!還去醫院?去醫院不要花錢嗎?你是什麽嬌貴的人啊?中個暑也要去醫院了?我當年在車間,哪個夏天不中暑個十次八次的?就你嬌貴!你有幾個錢啊天天跑醫院!我怎麽會生出你這麽個東西來,好吃懶做,就會花錢,看著你就來氣!你怎麽不死了算了……”

“說夠了沒有?進來吃飯,吃完我還要洗澡去上班的。”夏大明突然從屋裏鑽了出來,沉著臉吼了一句。

他今天是晚班,倉庫的晚班其實比較輕鬆,夜裏沒事了可以在裏頭睡覺,也沒人會管,反而白班會非常辛苦,幹得都是搬搬抗抗的重體力活,所以夏大明喜歡上晚班,他現在歲數大了,腰不好,一個月能輪到一半晚班,算是照顧中年人。

趙美珍隻會對女兒撒潑發狠,對上丈夫,她就立刻變得乖順起來。

“好好好,進去吃飯,稀飯應該涼好了,我給你盛。”趙美珍變臉似的,掛著微笑就進屋去了。

夏大明倒是站在屋外看了看麵色蒼白的女兒,低聲道:“去醫院,醫生怎麽說?”

“掛了小瓶的藥水,現在已經沒事了。”夏青棠看著還沒蒼老的父親,心情已經慢慢平靜下來了。

她已經不是過去的自己了,經曆了那麽多,吃了那麽多苦,對於父母的一切,她都無所謂了。

夏大明點點頭,沒再說什麽,轉頭進去了。

夏青棠深吸一口氣,也進屋吃飯去了,她也是領工資和糧票的人,沒理由讓自己餓肚子不是?

晚飯是炒空心菜和紅薯幹混陳米煮的稀飯,夏天空心菜是最便宜的蔬菜,所以夏家幾乎天天吃。

但其實家裏三個人領工資和糧票,又隻有三個人吃飯,原本是不用過得這麽緊巴巴的,但趙美珍娘家困難,所以總是偷偷摸摸貼補娘家,這才讓夏家過得這麽拮據。

趙美珍已經給自己和夏大海盛好稀飯了,夏大海那一碗很稠,她自己的那一碗隻裝了一半幹貨,夏青棠去鍋裏看了一眼,隻剩下清湯寡水和一塊紅薯幹。

這在夏家是常有的事情,隻要趙美珍不高興了,夏青棠就隻能吃得最少。

放在從前,夏青棠會一聲不吭地忍過去,可她現在不會了,不管是不是做夢,她都不要忍了。

自己也是拿工資糧票的人,憑什麽要餓肚子?

因此,夏青棠立刻放下那點清湯寡水,拿了一口空鍋打了清水,放在門外的灶上,打算給自己煮一點掛麵吃。

這會兒家家戶戶都會有一些掛麵留作不時之需,夏青棠按照記憶裏的印象去屋內的櫃子下頭翻出了一捆新掛麵。

趙美珍震驚地站了起來:“你做什麽?”

“煮掛麵吃。”夏青棠關上櫃子門,拿著掛麵往外走。

趙美珍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等夏青棠走到屋外了,她才砰地一聲放下大碗,然後衝了出去,滿臉都是驚訝和憤怒:“你要煮掛麵吃?我都做好晚飯了你要煮掛麵吃?”

“鍋裏隻有米湯水了,我上了一天班根本吃不飽,所以我要煮掛麵吃。”夏青棠非常平靜。

“你翻了天了是不是?你以為你是個什麽東西?真把自己當嬌貴人了,還要吃掛麵?你信不信我打死你這個賤東西!”趙美珍已經氣到眼珠子發紅了,咳嗽也像開了閘一樣,根本止不住。

左右鄰居這會兒都有人在家,聽見爭吵就跑出來看熱鬧。

趙美珍更來了勁兒,也不管自己是不是快喘不上氣了,一邊咳嗽一邊吼道:“你們……你們都幫我看……看……這個賤東西……”

夏青棠冷冷地看著她,然後朗聲道:“我也在上班,我自己有工資和糧票,每個月足夠養活我自己。我今天上班幹了一天活,之後中暑暈倒還去了醫院,你連飯都不給我吃飽,到底是誰賤?要不要我們找工會主席評評理?我們都是廠裏的工人,你憑什麽要把我活活餓死?咱們早就是新社會了,你是地主老財還是資ben家,連自己的親生女兒都要活活餓死?”

趙美珍捂著胸口,突然不會說話了,連咳嗽也咳不上來了,隻能扯風箱似的呼哧呼哧地大喘氣。

那頭的王嬸子是個心善的好人,一聽這話趕緊過來勸道:“青棠,你媽肯定不是那個意思,你要吃飯,她怎麽會不給你吃呢?這做飯嘛,有時候就會做多,有時候就會做少,要是你們今天不夠吃,你來嬸子家吃吧,嬸子今天做麵疙瘩湯,管夠。”

夏青棠見好就收,這年頭跟九十年代不一樣,任何人都不能太突出了,她便說:“嬸子你說得對,我媽怎麽會讓我餓死呢?你看,我們家有掛麵呢,我煮這個吃就行,嬸子放心,我不會餓著自己的。”

王嬸子便拍拍她的肩頭,笑著說:“那行,你煮掛麵吃,你是個好姑娘,別跟你媽置氣,她身體不好。”

“恩,謝謝嬸子。”夏青棠道了謝,就回過頭去繼續煮掛麵。

趙美珍這會兒終於回過神來了,她抖著手指指著夏青棠,上氣不接下氣道:“你……你……”

“進來吃飯!還嫌不夠丟人嗎?”夏大明突然在屋內低喝道:“孩子吃不飽,你就不會多煮一點兒飯?我們家有那麽困難?”

趙美珍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我還不是想多寄一點錢給青海?我省吃儉用這是為誰啊?還不是為了咱們兒子?”

夏青棠皮笑肉不笑地說道:“是啊,為了兒子,可以餓死女兒,還真是舊社會呢。”

趙美珍又是一陣心梗,她又不會說話了。

還是夏大海在屋裏說:“都別再吵吵了!美珍進來吃飯,以後每頓飯都給我煮夠!家裏三個工人在上班,還吃不起飯,這是故意給我丟人呢?”

趙美珍是最在乎丈夫和兒子的,被丈夫這麽一嗬斥,她也不鬧不吵了,抹抹臉進屋去了,不過在進屋前,她還是狠狠剜了夏青棠一眼,並且無聲地罵了一句髒話。

夏青棠見過的白眼可太多了,她早就免疫了,她心平氣和地給自己煮了一大碗掛麵,還放了幾滴趙美珍平時舍不得用的小磨麻油,在走廊上就著鍋一點一點吃完。

之後,她洗了鍋碗,燒了開水洗了一個澡,就自顧自去睡覺了。

接下去的好幾天,趙美珍都沒跟夏青棠說話,但因為夏大海發過話了,所以不管煮什麽吃的,她都不敢再餓著夏青棠了。

夏青棠按時間去上班,下班就回來吃飯睡覺,沒人跟她說話,她更樂得逍遙自在。

不過,她也終於意識到一件事,她現在可不是在做夢,她是真真切切回到七八年了,回到一切都還沒開始的時候……

既然回來了,就要好好想一想,以後的路要怎麽走。

夏青棠知道未來的二十年是怎麽發展的,所以初步有了一個計劃,計劃的第一步,就是自己想辦法從現在的崗位調去別的地方。

倒不是夏青棠仍舊不願意吃苦,她是做了很多年保姆的人,苦她可以吃,但她擔心自己的健康,雖然她在一車間待的時間並不長,但她的呼吸道一直有慢性病,年紀上去後每到換季總會非常辛苦,所以換崗位是必須進行的事項。

“小夏,你過來一下,有人找你。”

夏青棠下了夜班,正跟著工友慢慢朝外走,就被門衛的小李給叫住了。

夏青棠這會兒有些犯困,便沒什麽精神地回道:“這麽早,誰找我啊?”

“夏青棠同誌你好,是我找你。”孔良超突然從保衛室裏走了出來,他看上去精神抖擻、笑意盈盈,但看在夏青棠的眼裏,卻仿佛惡魔一般可怕。

夏青棠兩手冰涼,大腦一片空白——她明明編造了假名字假單位,孔良超怎麽還是找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