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烈日當空,夏青棠拎著沉甸甸的兩個大袋子氣喘籲籲地從菜市場走出來,手被勒得生疼,滿頭滿臉都是汗。

這是九八年的八月初,正是最熱的時候,夏青棠一口氣走過好幾個路口,終於在一處沒人的樹蔭下站住休息片刻。

她低頭看了看沉甸甸的布袋子,想放在腳邊歇歇力氣卻又不敢——要是雞蛋磕碎了,又要被表妹一頓數落。

雖說是親姨表妹,可做了人家的保姆,就得受人家的氣。

“這不是夏青棠嗎?”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聲音突然在身前不遠處響起。

夏青棠渾身一抖,不受控製地抬起頭來,便看見了一身氣派的前夫孔良超和他身邊那個穿著時髦短裙、燙著大波浪的年輕女子。

夏青棠聽說過孔良超再婚的消息,但是沒想到他的現任妻子如此年輕,也就二十七八歲的樣子。

“老公,這就是你那個不下蛋的前妻?她以前不是廠花嗎?怎麽這麽老?她才四十歲吧,皺紋比我奶奶還多呢!”年輕女子嬌聲嬌氣地說完,就抱住孔良超的手臂咯咯笑個不停。

看著年輕女子精致的眉眼和濃豔的口紅,夏青棠越發覺得窘迫不堪,臉也迅速燒了起來。

夏青棠年輕時候是工人,嫁去幹部家庭的孔家屬於攀了高枝,從嫁進去的第一天就小心翼翼的,現在夏青棠連工人都不是了,在孔良超麵前更是抬不起頭來。

孔良超用嫌棄的目光把夏青棠上下掃了一遍,然後輕蔑道:“聽說你現在在給親戚當保姆?怎麽著?是親戚不給你工錢?早說你要當保姆啊,來我們家幹唄,我們家可是本分人家,從來不扣保姆工資的,我媽、我老婆不穿的衣服也可以賞給你,至少不會讓你看上去這麽寒酸嘛。”

“哎呀,老公,你還可憐你前妻啊?你別是還惦記著這個醜八怪吧?”年輕女人不高興了,撅起嘴轉過身去。

孔良超趕緊摟住她:“哎呀寶貝兒,我怎麽可能會惦記她?你看看她那個模樣,又老又醜,給我做媽我都嫌她年紀大了,我會惦記她?”

年輕女子頓時眉開眼笑,她不懷好意地看向夏青棠,正準備說話,就見夏青棠突然緊盯著她的細腰,然後快速說道:“你們結婚多久了?”

女子一愣,下意識答道:“五年了,你問這個做什麽?你不會還……”

“生孩子了嗎?”夏青棠繼續問道。

女子皺起眉頭:“跟你有關係嗎?”

“那就是沒有孩子了。”夏青棠突然看向孔良超,露出一個恍然大悟的表情,“孔良超,我前年生病的時候去醫院做過一次大體檢,醫生說我身體沒問題。你以前在外麵的兩個姘頭都沒懷過孕,現在的妻子這麽年輕也生不出孩子……孔良超,所以不能生育的那個人是你不是我。當年,是你騙了我吧?你不能生育的事兒,你媽知道嗎?你這個妻子知道嗎?”

一時之間,很多真相突然在夏青棠的腦子裏閃過。

年輕女子還沒回過神來,就見孔良超黑著麵孔、掄起拳頭狠狠朝著夏青棠的腦袋砸了過去。

夏青棠雖然躲了一下,但因為兩手都拎著沉甸甸的布袋子,所以還是被孔良超的拳頭擦到了。

她一個沒站穩摔在了地上,但臉上一直掛著舒心的笑容:“被我說中了!就是你不能生,你也知道自己不能生!你不能生,你還騙我說是我的問題!孔良超你這個畜生!”

孔良超惱羞成怒,氣得眼珠子都紅了:“你再說一句試試看?信不信我打死你?”

夏青棠坐在地上,滿臉的無謂:“你打死我,你也還是不能生啊,哈哈哈哈……”

孔良超舉起拳頭再次衝了過去,幸好這是大街上,幾個好心路人朝這邊跑了過來:“幹什麽呢?怎麽打女人啊?”

孔良超回過神來,意識到情形不妙,趕緊拽著年輕女子撒腿就跑。

夏青棠坐在地上,也不管落在身旁的一地蔬菜,隻顧著笑:“是你不能生,是你不能生……”

笑著笑著,她的眼淚就落了下來。

要是早知道這件事的真相,她何至於會一步步混到如今這步田地?

夏青棠二十歲那年嫁給了一家都是幹部的孔良超,她從娘家搭建的小棚子搬去了孔家漂亮的二層小樓,是當時整個棉紡廠最讓人羨慕的存在。

可婚後多年始終懷不上孩子,孔母原本就是個惡婆婆,因為她多年無所出,便整天在家裏罵她是不下蛋的母雞,變本加厲地欺負她。

孔良超在外頭找了一個又一個女人,夏青棠敢怒不敢言,也是因為自己生不出孩子,平白覺得對不起他們家。

後來他們倆一起去醫院找熟人做過檢查,檢查報告寫著是她有問題。

之後,孔母就越發鬧得厲害起來,夏青棠每天起得比雞早,幹的活比牛還多,也吃不飽飯,孔母甚至發展到寒冬臘月故意把她鎖在門外,想要凍死她然後換個兒媳婦。

夏青棠倒是不傻,頂著鵝毛大雪去了附近親戚家借住了一個晚上,但之後就回不去了,孔家要跟她離婚。

離婚也沒那麽容易,夏家父母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尋死覓活鬧來鬧去,前前後後折騰了快兩年,夏青棠才算離了婚。

這個時候,夏青棠也才三十出頭,廠花的相貌還在,父母又開始幫她張羅再婚,想把她介紹給某個喪偶的領導。

可孔母卻在外頭散布她不守婦道才不能生育的流言,外頭傳得有鼻子有眼的,這麽一來,再婚一事就打了水漂。

那幾年,夏青棠狀態很差,一個不留神犯了錯誤,剛好趕上廠裏大變動,孔母找人給她使了個絆子,她連工作都沒了。

娘家房子並不大,哥哥一家三口也跟父母住在一起,夏青棠失業後被趕出了家門,為了養活自己,她隻能去給表妹家做保姆帶孩子,這一做就到了現在。

可原來有生育問題的那個人真的不是她,以前的檢查報告是孔良超動了手腳的!

如果……如果早知道身體沒問題,她何至於會淪落到這個地步?

離婚後要是能重新找一個,生個一男半女……

可現在說什麽都已經晚了,她已經四十歲了,晚了……

夏青棠回憶過去種種,忍不住嚎啕大哭,眼淚鼻涕一齊往下淌。

“大嬸,你沒事吧?要不要送你去醫院?”好心的路人擔憂地看著她。

“謝謝你,不用,我沒事……”夏青棠到底怕醜,她止住了眼淚,用手掌撐住地麵然後站了起來。

也不知道是不是起來得太猛,還是剛才情緒太過激動,亦或者天熱有些中暑,夏青棠還沒站穩就覺得眼前一片發黑,腦子裏也在天旋地轉。

“大嬸?大嬸?”

“沒事……我沒……”夏青棠話還沒說完,就這麽暈了過去。

夏青棠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裏是孔良超年輕時候的甜言蜜語,是孔母刻薄的三角眼和耷拉下來的薄嘴唇,是小姑子孔良靜每次背地裏使壞後咕嚕嚕轉的小眼珠子,更是夏父夏母那冷漠的目光和話語:“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何況你還是離過婚的,現在又被廠裏開除了。我們不嫌你丟人,你哥哥也要出去做人的。你要是懂點兒事,就趕緊從家裏搬出去,沒得耽誤了你哥哥的前程,他可是要升主任的人了。”

夏青棠尖叫一聲從夢中醒來,胸膛裏擂鼓一般砰砰響。

“醒了醒了,醫生,醫生!這位同誌醒了!”孔良超的聲音再次在她身畔響起。

夏青棠一個哆嗦,趕緊翻身坐起,下一秒剛要斥罵,卻驟然發現眼前的情形有些不太對勁。

這不是剛才那個白襯衫、黑西褲加尖頭皮鞋的中年孔良超,眼前的孔良超臉上沒有一根皺紋,漆黑的短發精神地站在他的腦袋上,曬得略黑的麵孔閃著年輕的光澤,身上的白色的確良襯衣和軍綠色的夏褲上還有一些灰土印子,像是在哪裏蹭到的。

夏青棠的心口跳得更加厲害了,她看了看身處的老式六人大病房,還有牆壁上略微有些褪色的標語,終於忍不住伸手在自己的大腿上狠狠一掐——疼,真疼!她應該不是在做夢!

“怎麽掐自己啊?是還沒清醒過來嗎?”一個穿著白大褂的女醫生走了過來,她剪著□□式的齊耳短發,身上的白大褂是很多年前的那一種,洗得微微發黃,上麵還有補丁……

“秦醫生,你快幫忙看看,聽說中暑可大可小的,這位同誌別是真的有大毛病了……”孔良超一臉關切地說道,聲音聽起來非常熱切。

夏青棠作為廠花,年輕時候很熟悉這種來自異性的熱切。

“今天幾號?”夏青棠心跳得更響。

孔良超立刻答道:“今天一號,是建jun節。”

夏青棠的腦袋嗡的一聲響,終於想起了這一天。

1978年的8月1日,二十歲的她在路邊中暑暈倒,被路過的孔良超送來醫院,兩個人就此相識。

膚淺的孔良超看上她膚白貌美大長腿,而夏家父母看上孔家家世好門第高,兩邊一拍即合,沒多過久就把夏青棠嫁了過去,從此,開始了夏青棠噩夢般的一生。

雖然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但此時的夏青棠隻想著一件事:她還沒有嫁進孔家!噩夢還沒有開始!

醫生給發愣的夏青棠做了一些檢查,檢查之後確定她沒事又問道:“同誌,你叫什麽名字?什麽單位的?你在街上中暑暈倒,是這位孔良超小同誌把你背來醫院的。你可得好好感謝人家,還要去人家單位送個感謝信才對。”

夏青棠回過神來,她突然意識到這個時候的孔良超應該還不知道她是誰。

既然他不認識自己,那隻要她不說,等出了院,誰還知道誰啊?

夏青棠雖然不清楚到底是不是還在做夢,但就算是在做夢,她也絕不想再跟孔良超有任何瓜葛!

醫生見她不說話,便微微皺起眉頭道:“你這個同誌是怎麽回事?跟你說話怎麽不回答?你不告訴我們姓名單位,你的病曆怎麽寫?”

夏青棠反應還算快,她立刻編了一個姓名和單位:“我叫劉曉紅,二十二歲,跟我愛人都是紅星鞋廠的。”

她這話一說,孔良超立刻神色大變,眼中滿是失望和震驚:“什麽?你已經結婚了?”

夏青棠沒接話,醫生倒是一臉尋常地說道:“那要讓人去鞋廠通知你愛人來接你嗎?”

“不用,我覺得已經沒事了,我自己可以回去。”夏青棠盡量鎮定地說道:“醫生,我現在能出院了嗎?”

“交清費用就可以了。”醫生說完就出去了。

孔良超這會兒剛從震驚中恢複過來,他用複雜的眼神看著夏青棠,然後戀戀不舍道:“劉同誌,要不……還是我送你回家吧,你身體還很虛弱,一個人我不放心……”

夏青棠心裏一陣惡心,孔良超知道她是已婚人士,居然還在惦記著她,他這樣一個品行不端的急se鬼,自己當年怎麽就沒看出來一點兒問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