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這是他擁有的萬事萬物中,唯一一件確鑿無疑。

如果可以,裴澈很希望自己沒有看到餐桌上擺著的向斯微喜歡的草莓慕斯蛋糕隻剩最後一塊,也很希望自己不要操那個多餘的心擔心她沒有吃到。

這樣,他就不會找到她,也不會聽到向斯微那幾句話,他們的戀愛也許就還是甜蜜又舒心。她更喜歡香雪蘭又怎樣,她又不知道那是遊川挑的花;她不告訴她父親他們複合又怎樣,戀愛本來就是兩個人的事情;她不喜歡住去望江公館又怎樣,秋園路確實比東郊更宜居……

這些都不是大問題。他反複告訴過自己的。

可他明明白白地聽到向斯微如何興致盎然地講述自己為什麽和他複合。“盡興”,同樣的詞,他也麵對麵聽她講過的。

可她對他說,是“戀愛”沒有盡興。不當他麵時,就是“戀愛”和“分手”都沒有盡興。

就像從前,當麵說喜歡他,是真的。可更真的是,喜歡他,是因為喜歡過遊川;喜歡他,是退而求其次。

她沒有騙過他,可也沒有說過真話。總是這樣。

她講一半真話,他再自欺欺人地補全另一半,多麽和諧美滿——這樣想想,他們是不是也算天生一對?

那麽這次呢,這一次從頭再來,向斯微打算什麽時候,和他“體麵”地、“盡興”地分手?

裴澈徹底意識到自己和一年前一樣,重蹈覆轍、毫無長進。他真是瘋了,才會一而再再而三走進這場必輸的遊戲裏。

他站定在離她幾步遠的地方,從她破天荒露出一絲驚慌的眼神中,確定自己所想的一切都沒有偏頗。

向斯微似乎打算解釋,可他已經不需要第二個自取其辱後又惡語相向的夜晚。

他平靜地看她一眼,笑了笑,轉身離開。

斯微下意識想追出去,可腳步剛一挪動,又停下了。小叉子戳著碟子裏的蛋糕,久久地沉默著。

“他好像誤會了。不去哄一下?”孟杳問。

斯微居然感到一股陌生的彷徨,她看見裴澈留在桌邊的草莓蛋糕,心裏緩慢地湧起一股陌生的情緒,分不清是迷茫還是慌亂,好像更深層的情緒被撬動。她打不動主意地問孟杳:“他生氣了嗎?”

孟杳從沒見過她這種模樣,新鮮地笑了聲,反問:“我怎麽知道?”

“我們剛剛說了什麽嗎?也沒有說什麽吧,他為什麽要生氣……”說著說著,像是自言自語。好像又在這樣的自言自語中寬慰和聲援自己——他明明說他都好了的,連遊川的事情他們也早就說清楚了的,他到今天,還要為她一句玩笑話而生氣嗎?

孟杳了然地開解她:“你知道嗎,我從來不給江何看我的手機。雖然主要是因為沒必要,他也沒興趣。但其實,如果給他看到我們倆每天那些聊天內容,我還是會挺頭疼的。”

斯微若有所思地看著她。

孟杳輕笑著道:“男人矯情起來真的很難哄。江何還會哭。”

斯微聽懂了,與孟杳默默無語地對視了兩秒,正要說話,江何找到她們,走過來插一句——

“誰會哭?”

孟杳:“……”

斯微:“……”

江何一臉看好戲地等著答案,孟杳笑眯眯地扯:“江序臨。聽說嘉穗最近不理他。”

江何嗤笑一聲,很認同地點頭,還不忘揭自己弟弟老底,“那確實,他從小就愛哭。”

斯微忍著翻白眼的衝動,眼神環顧四周去找裴澈的身影,沒找見。過會兒又聽見江何問一句:“你們今天沒開車來?剛裴澈問我借車鑰匙。”

斯微頓住了,“什麽?”

“他剛剛說有事,問我借車,先走了啊。”江何莫名,“我以為你知道。”

“什麽時候?”

“就剛剛,也就十分鍾前吧。”江何察覺不對,表情也嚴肅起來,“怎麽了?”

斯微已經轉身往停車場去。

*

跨海大橋上,裴澈將車開得飛快。手機不斷響起,他在等紅燈的間隙將它徹底關機。

他幾乎隻用了一半的時間就開回望江公館,然而一進門聽見發財的叫聲,看見廚房處的管道垃圾桶,又轉身出去。

他知道向斯微會怎麽做,她當然會做得很好。而他不確定自己能不能接受第二次,看到她發來整理物品的照片,問他是要寄回去還是要丟掉。他也不想再那樣沒風度地刪掉她。

於是他又開回秋園路。

可東西怎麽會這麽多?明明才幾個月,為什麽他在她家裏留下那麽多東西?他甚至不知道該從何撿起。向斯微之前是怎麽做的,她所說的,“體麵的分手”、“有始有終”,要怎麽做到?

他從來都沒有學會。

他試圖冷靜下來,茶幾上散落的書如有千斤重,他一本一本分辨出哪部是他的,然後擱進紙盒裏。

這時,玄關處響起解鎖聲,熟悉的腳步聲落定在門前。

斯微看見裴澈在收東西,震驚得愣在原地。她知道裴澈生氣了,一路上她也反複回想孟杳的話,她試圖理解,這種事,也許種種“道理”都是最沒道理的。彼此的感受,才是真正重要的。

可她沒有想到,他居然已經在收自己的東西。

一瞬間什麽冷靜的換位思考的都沒有了,一股難以消解的匪夷所思衝上頭頂,她走到他身邊,“你在幹什麽?”

裴澈淡淡地看她一眼,竭力壓製著內心種種晦澀和幾乎要破土而出的鬱憤不平,“我先盡量把東西收出來。”

斯微腦袋裏嗡嗡作響,裴澈越是平靜,她越是覺得不可理喻。她沉沉呼出一口氣,冷笑道:“你這是在鬧脾氣?還是想跟我分手?裴澈,你是小孩子嗎?你這樣……”

拇指用力地扣緊書脊才能保持冷靜,眼眶的紅熱卻無法控製。他不想失態,看著她憤怒不解的眼睛,沉沉道:“我不想吵架,上一次分手,我對你說了很多難聽的話,我很抱歉,我不想再失控說那種話。”

對話開始之後,似乎也沒有那麽難。裴澈舒了一口氣,從嘴角拎出一點笑,“我是不是從來沒有跟你道歉?對不起,那一次我說的話……全都不是真心的。我隻是,失控了。這次不會了,像你說的,我們可以體麵一點。”

斯微的視線一瞬間變模糊,陌生的感覺席卷整顆心,她下意識上前半步,“你……就因為我跟孟杳說的話嗎?你都不聽我解釋一下嗎?我們女生之間聊天本來就是這樣的,就是會……孟杳都說她從來不給江何看和我的聊天記錄的,這樣說你能懂嗎?我不是你想的那個意思,這一次我沒有想過……”

向斯微從來不知道自己也有這麽語無倫次的時候。而裴澈上前一步,輕輕扶住她的肩,那樣溫和地衝她搖搖頭。

“不是因為這個。”隻是他原本以為自己有長進,原本以為自己不在意,可原來不是。是他重蹈覆轍。

可此時他的溫和平靜在斯微看來是那麽不可忍受,一路上鋪墊的那些相互理解、相互感受,全都成了狗屁。她隻覺得不可理喻,匪夷所思——哪有人因為女朋友和閨蜜一句玩笑話就要分手?!

她目光如炬地盯住裴澈,“所以是為什麽?說到底,你是不是從來都沒有放下遊川的事情!”

裴澈目光一黯,扣在書麵上的之間已經泛白許久都沒有回緩。他無力反駁,他從一開始就不想提及這個名字。

拜托你,不要再提他。我希望你盡興,希望你滿意……隻要不提他,我也許能做到,像你一樣,有始有終。

斯微等了許久,見他不語,那種無力感與憤怒感再度席卷,她看著裴澈蓄滿淚的通紅眼睛,抹了一把麵頰,冷笑道:“我不明白,你為什麽總是這樣?我已經說過很多次,我不喜歡他了,我也沒有把你當作他的替身,所以你從來沒有相信過,是吧?不相信又為什麽要裝!這段時間裝得毫無芥蒂,裝得和我歡歡喜喜地戀愛嗎?這樣做又有什麽意義?!你能不能把話說清楚……”

“向斯微!”裴澈驟然打斷她。

極力忍耐的一切就快要決堤,“裝”這個字眼太難堪,好像把他們複合後的所有都否認。向斯微總有這個本事,冷心冷眼,冷言冷語,非要將一切都戳穿。可明明,不是她要體麵、要盡興嗎?

胸腔裏的憤怒如同原上草般燎起來就不可收拾,他眼睛已經紅透,浸著濕寒的涼意,幾乎是陰鬱地盯著她,如同一頭蟄伏已久的猛獸將要反擊。

然而四目對峙的那一刻,她一貫靈動的、明亮的眼睛裏,驀地滾下兩行淚來。她就那麽,淚盈盈地看著他,眼眶是紅的、鼻頭是紅的,死死咬著牙。

如同一潑冷水兜頭,猛獸失去鬥誌。他在兩相模糊的視線裏頹然,幾乎無知無覺地,自言自語般地輕輕說了一句:“向斯微,我其實愛你。”

如果有什麽需要說清楚的話,如果有一句確鑿無疑的話,也許,他隻有這句話能夠對她說了。

“愛”這個字對他多陌生呢。很長一段時間裏,他都隻是覺得向斯微很好。這個人很好,和她戀愛很好,那麽和她一起過下去,共享全部的人生,應該也很好。

甚至到上一次分手,在那種切齒拊心的羞辱與痛苦中,裴澈都並不知道,他對於向斯微的感情,稱不稱得上是“愛”。

直到裴德安過世的那個除夕夜,直到他稀裏糊塗地放過了他在這個世界上最後一個應該愛而沒有愛、應該恨也沒有恨的親人,如同他少年時稀裏糊塗地放過遠走的母親和父親一樣。他撥出去一個無聲的電話。

她的聲音攜著海風傳來時,他意識到他愛她。

世界於他似乎是唾手可得的琳琅滿目,可這是他擁有的萬事萬物中,唯一一件確鑿無疑。

可向斯微不是的。

她或許不再喜歡遊川,也或許喜歡他,可她為什麽會“愛”他?

微渺的溪流不能祈求磅礴大海的傾其所有。她也不是生來就很好的,她很辛苦地重新養育自己,才有了充沛的愛,有了許許多多確鑿的喜歡,憑什麽對他情有獨鍾?

這些話,該怎麽對向斯微“說清楚”?如果他也想保留最後的體麵。

向斯微愣在原地,久久沒有出聲。

而裴澈等了她很久,最終輕輕伸手,擦幹她臉頰上的眼淚。他從來沒有見過她哭,他好像又一次把事情搞砸。

他的視線始終模糊,而她抬頭,定定地、沒有表情地看著他。

他垂眸,看著自己“收拾”的一塌糊塗的東西,“我先走了。”

斯微什麽都沒說,退後一步,他觸在她臉頰上的手垂落,如同在兩人之間劃下新的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