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裴澈終於成為多年前倫敦的平安夜裏,她最初想拉住的那個人。

複合後兩人很自然地開始將一部分生活交織在一起。東大離秋園路很遠,但裴澈念的是碩博連讀項目,不需要一直待在學校,如無特殊情況,每周有那麽兩三天他住在秋園路;斯微偶爾也會去東大找他,在熟悉的校園裏看見熟悉的老同學、前男友和並不那麽熟悉的複合男友,三者合一,感覺還挺奇妙。

誰也沒有刻意隱瞞或避諱什麽,因此朋友們都漸漸知道這件事。

最早發現的是孟杳和江何,某天斯微喊孟杳來家裏烤肉,他們離開時恰好碰到裴澈來。但這兩口子向來不對朋友的戀愛發表高見,江何甚至隻是拍拍他肩膀,賤兮兮地撂一句“還剩倆羊排有點膻你吃吧”就出了門。

孟杳也隻是回家後才發來一條微信,向她確認:[回頭草?]

斯微強調:[回頭嫩草。]

孟杳秒懂並給予肯定:[他好像是比以前更帥了。]

斯微非常滿意,複合後他們的戀愛狀態果然比上一次更好。

唯一的意外發生在四月。斯微從北城出差回來,想到一周多沒有和裴澈見麵,便開車去了東大,也沒提前和他說。

不巧,裴澈正在實驗室上課,叫她在門口咖啡廳等一會兒。

斯微跟著導航走到那個咖啡廳,才想起來方才為什麽覺得這名字那麽熟悉。在他和李舒喬轟轟烈烈的初戀故事裏,這個咖啡廳是一個重要地點。所謂愛情的遺跡嗬。

她走進去,點了一杯冰美式,果然是所言不虛的難喝。

她克製住心裏那點聯想,拿出 iPad 想一邊工作一邊等人,卻不期看見了那咖啡廳故事的女主角。

李舒喬顯然也看見了她,且看她的神情,她更像是直接來找她的。

而她也果然徑直走到她桌邊,禮貌地問:“向小姐,好久不見。我可以坐下嗎?”

誠實地說,斯微並不覺得自己和李舒喬有什麽交情可言,現在也不那麽想和她對坐交談,尤其當李舒喬看起來準備了長篇大論要說的時候。

但伸手不打笑臉人,當年人家畢竟幫她談成了創業第一單。她禮貌一笑:“當然,好巧。”

斯微對“豪門淑女”有一些難以拔除的刻板印象,總覺得她們始終是綿軟委婉的風格,哪怕真有話要講,也一定話裏有話、默認對方自懂深意的那種,絕不肯直抒胸臆。

誰知李舒喬一坐下,徑自遞過來一封請柬。

低調簡約的粉白燙金風格,頗有筋骨的鋼筆字寫著李舒喬新婚的時間和地點。新郎她不認識,但莫名想到之前在黎映的暖房聚會上,偶遇和李舒喬一起來的那個男人。被邀請人寫了兩位:裴澈先生&向斯微女士。

“沒想到在這裏遇到你,真巧。”李舒喬笑說,“有空的話,一定要來哦。”

斯微當然是震驚的。一個月前社交媒體上還在深扒裴澈和李舒喬當年的戀愛往事,以及如今同校進修後疑似複合的種種蛛絲馬跡。她雖然知道他們肯定沒有複合,但是……

斯微沒繼續想下去,提醒自己,根據網絡傳言來判斷一個人的生活階段既愚蠢又不禮貌。

她摁下心中的彎彎繞繞,收下請柬後又自然地開口祝福:“恭喜。”

李舒喬神色微怔,低頭微笑時竟似乎有些落寞,“謝謝。”

席間一時無話,斯微覺得尷尬,幹笑了聲:“李小姐……要不要喝些什麽?建議避雷美式,實在很不怎麽樣。”

李舒喬扯了扯嘴角,“這家店每一款都很難喝。”

斯微一愣,沒說話。

李舒喬忽然抬頭注視她,緊緊蹙眉,目光裏流露出深深的不解,“向小姐你……就沒有什麽想要問我的嗎?”

話說完,她眼眶居然紅了一圈。

斯微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她這樣溫和有禮的人為什麽忽然情緒失控。她彷徨地張了張口:“問你什麽?”

李舒喬看著她茫然的表情,終於不再注視她,低頭輕輕笑出聲來。

她想起很多年前在倫敦,初次戀愛時迫切地想了解對方,就像開學第一天的學生摩拳擦掌地要把新課本包得一絲不苟,於是精心準備燭光晚餐、提議分享彼此的中學生活。當時裴澈苦笑說他朋友很少很少,她已經認識的江何、沈趨庭,就幾乎是全部。少年時她心裏盈滿浪漫又中二的粉色泡泡,見他笑起來那樣冷淡落寞,便深深覺得自己負有救贖的使命感,靈機一動,撒嬌怪他敷衍,鼓勵他再想想,一定還有特別的朋友。而那時的裴澈無奈地笑,說還有一位競賽隊的同桌,很厲害,已經在東大念數學係。又頓了很久,想起來一個人,不認識,但總是聽說,沈趨庭他們叫她“鬥士”。

她欣喜於他回憶時臉上露出的淡淡笑容,仿佛真的按圖索驥,像電影或小說裏寫的那樣,“打開了他的心扉”,於是笑著應和:“哪有人管女孩子叫‘鬥士’的啊……怪不得沈趨庭總被女朋友甩呢。”

而裴澈勾勾唇角,事不關己地道:“不知道,我並不認識。”

李舒喬很久之後才知道,當時他從自認乏善可陳的生活中獨獨記起來的、那個並不認識的“鬥士”,就是他後來對媒體公布為“未婚妻”、很快卻莫名分手了的女朋友,也是她見過的、那位能力一流的靈感浮島創始人。

那時她剛接受裴爺爺的安排,從藝術學校轉到東大。父母本來很生氣,知道是裴德安的安排後立刻變了臉,原本緊鑼密鼓催促進行的相親都幫她出麵搪塞,眉開眼笑地叫她去了東大,好好跟裴澈相處,仿佛她真的已經得旨“賜封”。

她不喜歡父母的嘴臉,一邊不安於自己的選擇,一邊卻舍不得。入學很久之後才和他打上照麵,一起吃過飯,他看起來變化很大,但仍然沉穩冷淡,大部分時間獨自穿梭在校園裏,偶爾和同門一起,看起來關係不錯。如今再叫他分享校園生活及親密好友,他應該不會再為難了吧?

唯一一次單獨相處,是裴瀾拜托她去給裴澈送文件。她到了望江公館,裴澈從屋裏打開門禁。她一進門,聽見一聲——

“向斯微!”

猝然抬頭,看見空曠的客廳盡頭,裴澈倚在島台邊喝水,肩上站著一隻灰鸚鵡。鸚鵡通體都是灰色,腳上卻綁著一根奇怪的紅繩。看起來很顯眼,而且,並不美觀。

見人來,它又叫一聲——“向斯微!”

李舒喬尷尬地站在原地。

而裴澈神色淡淡,舉起胳膊將那鸚鵡送回鳥架上,平板無波地說了句:“她不是。”

鸚鵡繼續叫:“向斯微!發大財!”

裴澈走過來給她拿拖鞋,接過文件後抱歉地說:“不好意思,它很笨。隻會說這兩句。”

那鸚鵡果真聽不懂人話,又來一句:“向斯微!”

李舒喬窘迫極了,看著腳邊嶄新的女士拖鞋,忽然待不下去,匆匆地說:“沒事,文件送到了,我還有事……先走了。”

“——李舒喬。”

李舒喬覺得自己無可救藥,因為他叫住她的時候,她居然還在期待。

可裴澈隻是猶豫了兩秒,皺眉問她:“你為什麽會轉來東大?”

李舒喬徹底知道,她做了最差勁的選擇。她總是舍不得,總是先選他,偏偏他不喜歡。

“我本來覺得自己沒有立場說這種話,但作為朋友……”裴澈似乎苦惱於自己的越界說教,最終說了很委婉的一句,“希望你做的選擇能讓自己開心。”

那天是李舒喬第一次在裴澈麵前哭,從前他們戀愛時、分手時,都沒有過。而裴澈遞來紙巾,倒了熱水給她。除了那隻蠢笨聒噪的鸚鵡又開始叫著“裴澈!吃飯!”,他們再也沒有說話。

那天之後,她繼續在東大念書——從父母那裏爭取到讀博的自由並不容易,她絕不能放棄。而學業也成為相看未來丈夫的重要指標,最終選定的新郎,就是唯一一個願意等她畢業後再要孩子的約會對象。

請柬是一早備好的,本打算交給裴澈。沒想到在這裏遇到向斯微,李舒喬原本隻想送請柬,可坐下看見她一如既往的閑適模樣,又忍不住問更多。

幾個月前培安易主,很是動**了一陣,她和裴澈的短暫初戀也被扒出來添油加醋甚至無中生有。雖然裴瀾很快撤掉了所有相關消息,可向斯微一定看到過的,她真的很想問麵前這位向小姐——你難道一點都不關心嗎?裴澈家裏發生了什麽、裴澈和我之間有沒有什麽,你就這麽自信、全無好奇嗎?

可麵對向斯微泰然表情,她問不出口,某種自尊心與意難平在作祟。最終隻是笑了笑:“沒什麽,就感覺裴澈真的變化很大。我覺得他應該終於過上了理想的生活吧,在做他喜歡的事……這些,都是因為你。”

裴澈終於成為多年前倫敦的平安夜裏,她最初想拉住的那個人。她應該為他高興的。十九歲心動時能生出龐然勇氣,敢對他說“我們倆在一起,至少能讓對方真的開心”這種話,誌氣恢弘,好像已經義不容辭地將自己與他共囚牢籠。可後來居然分了手,甚至沒到一年,他提的,語氣溫和而態度絕然。很長一段時間裏李舒喬既屈辱又不解,可那時也有少女傲氣,挺直了脊梁,分就分,真當她上趕著攀他們裴家不成?她隻是不明白,她覺得他們的戀愛談得不錯,幾乎沒有爭吵,也許他們都還生疏青澀,可他作為男朋友的偏愛、包容、專一,從來無可指摘。僅有幾次吵架,都是她半真半假地指責他,說他真是冰山上的石頭,捂不熱又難開竅,而他每每笑納她的抱怨,態度誠懇地說我試著改進。

分手後那麽多年,圈子裏各種流言不曾消散,她幾乎真的相信他在等她,終於放下傲氣回國後,才知道當年他抱歉地提出分手,一點都不突然。

她少年時自以為犧牲頗多但心甘情願地與他共囚牢籠、共赴孤舟,卻沒有想過問一句,憑什麽?世界似曠野,似汪洋,他們到底是被什麽好了不起的規矩法則束縛,憑什麽要囿於一隅?十九歲的人,年華幾乎是唯一一點平等,人人該入海、該躍天,憑什麽一個人要給另一個人做什麽狗屁的犧牲救贖?她自負傲氣,覺得自己是真心愛一個人,絕不為了哪一分名利權勢,卻原來從一開始就接受了那名利權勢的規則。

後來有個人既不義不容辭,也不心甘情願,她隻是翩然從他的籠子前飛過,停留了那麽一會兒。他就自己推開了那扇門,再也不曾回頭。

那時候李舒喬才明白,他獨自走了那麽多年,等的並不是她。

而向斯微似乎不理解她心中重重關山,隻是愣了一下,然後輕快地否認:“哪有人能輕易改變另一個人,隻是裴澈本來就是這樣而已。”

李舒喬微怔,良久後苦笑著低聲道:“所以才是你……”

斯微沒聽清,“什麽?”

“沒什麽。”李舒喬歎了口氣,笑著起身,“我還有事,就先走了。謝謝你的時間,向小姐。”

斯微雖有疑惑,但也沒追問,再次道了新婚快樂,目送她走出咖啡廳。

李舒喬離開後不久,裴澈就到了。

斯微把請柬給他看,他露出訝然表情,皺起眉問:“你……”

斯微搶答,“我剛見到了李舒喬,碰巧。”舉起手作坦白狀,“我這次可告訴你了啊。你不要鬧脾氣哦。”

“……”就算真有什麽脾氣,也被她這一句話堵回去了。向斯微就是有這本事,能開局就占上風,理都在她那裏。

裴澈索性閉嘴不談,也不想在這喝刷鍋水,徑直問:“回家?”

“你不點杯喝的坐會兒嗎?”斯微有些意外,但看見他搖頭後,也就掃一眼被自己浪費的難喝美式,拿包起身,“那也行。”

裴澈捕捉到她眼神,卻猶豫了一下,在牽過她遞來的手時,忽然說:“向斯微。”

“啊?”

裴澈看她一眼,“我不知道你有沒有聽過一些傳言……但如果你聽過說我之前愛來這裏喝咖啡是因為李舒喬的話,我想澄清一下,並不是。”

斯微怔了一下,再次感到措手不及。其實關於種種“白月光”傳聞,她以前大概是相信過的,卻告訴自己隻當聽小說,不會影響她沉浸於一段美好戀愛中;但在複合那一天,她就知道這傳言不可信。

隻是沒想到裴澈會這樣直接地向她澄清。

而裴澈給足她時間,耐心而平靜地看著她,好像在等她問更多。

斯微不自覺地動了動被他牽著的手,罕見地不自在起來,低聲道:“哦……我知道了。”

裴澈意味不明地笑了聲。

他笑得斯微很不好意思,於是反擊地問:“那你為什麽那麽喜歡來這裏喝咖啡?

裴澈嘴角微斂,“提神。”

“……”

斯微沒再追問,裴澈鬆了一口氣。他還以為自己已經全然放下,分手時覺得可笑的話題現在並不是不能提,她莫名其妙拿李舒喬當他白月光,他也願意解釋。沒什麽可戒備,底牌亮就亮吧,上了賭桌不就是玩玩而已麽?

可原來並不是。

他仍然不想聽她提到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