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比起思索人性幽微,斯微向來更願意相信體麵。

複合後的第三天,斯微才想起來她還沒有加回裴澈的微信。

如果不是和向誌傑視頻,他說起複查的情況,她也許還需要更長的時間才能想起這件事。

恰好,視頻掛斷,裴澈解鎖開門走進來。從前天早上兩人分別出門,這是複合後第二次見麵。

他背著雙肩包,抱了一大摞打印資料。打開門時他愣了愣,因為看見玄關處有一雙新拖鞋,男士的。

“謝謝。”他走到沙發邊放下東西說。

“不客氣,”斯微低頭看了眼,他的腳後跟果然出來一截,“還真買小了,我忘記上次買的是什麽碼了。”

裴澈動作微頓,然後輕描淡寫地說:“你可以問我。”

斯微笑:“你不是把我刪了麽?”

裴澈掃她一眼,“你可以加回來。”畢竟是他刪的她,她那裏應該還有聯係人條目才對。

斯微聳聳肩,掏出手機調出界麵遞到他麵前,“你掃我吧。”

裴澈有些愣,看著他。

斯微將胳膊往前一努,“快點啊。”

裴澈目光淡淡,默了兩秒,還是掃了。

“嘀”一聲,微信加回來。斯微的頭像從沒換過,仍然是那隻海龜,裴澈的倒變了,變成一顆番茄。雖然拍得不錯,景深得當,色彩宜人,但還是……

像那種代購土特產的。

斯微這次仍然說不出“好看”二字,但這不要緊,她笑眯眯地看他,早有所謀地問:“你是故意等我主動加你才行嗎?”

裴澈沒說話。

斯微笑意不減,但也不為難他,又起一茬,“你的醫藥費明細可以發我了?”

裴澈看她一眼,抗拒的意思明顯。

“還有你複查的情況,怎麽樣?”斯微當沒看到,又問,“腦震**,真的沒事吧?有影響你日常生活和學習嗎?”

“你覺得呢?”裴澈淡聲問。

也是,她已經全方麵地、身體力行地檢閱過他的身體。斯微摸摸鼻子,“我覺得,應該是很不錯的。”

裴澈不搭理她的弦外之音,正色問:“你爸爸怎麽樣?那天醫生說他高血壓。”

“沒什麽大問題,平時控製飲食和情緒就好。”這兩天斯微的工作節奏閑下來,她抱著電腦在沙發上處理一些不大要緊的瑣碎事項。她原本一邊敲鍵盤一邊散漫地回答裴澈的問題,說完忽然自己頓了頓,然後抬起頭看他,“好像還沒正式向你道過歉……對不起啊,我爸有時候脾氣挺怪的,他不是故意要跟你動手。”

裴澈輕笑一聲:“不是故意的麽。”

斯微有點尷尬,意識到自己的說辭不自覺地帶了些假客套意味。向誌傑可是從一開始就黑臉,最後直接掄著掃帚朝人腦袋上敲了,這怎麽可能“不是故意的”?要是那種簡單的事主與受害人關係,她合理賠償後說一句“不是故意的”,恐怕人家還能勉強聽一聽。但裴澈顯然不是……

她咳了聲,去發現裴澈的表情並不玩味,反而很正經,微微蹙眉看著她,好像有話沒說完。

“你是有什麽想問我的嗎?”她問。

裴澈沉默幾秒,而後開口,十分直接,“是,我想問你爸爸和你家裏的事情。我問了……你就會告訴我嗎?”

分手後的一年多裏,裴澈忽然有了從前缺失的時間和靈光,終於了解到曾經察覺到的,和向斯微關係中的細微異常是什麽。

向斯微對他的人生始終保持著一種“點到即止”的參與度。她認識他的朋友,知道他的工作,除此之外,關於他的一切她都不想深究。所以她並不深究他和李舒喬那段被外界傳成刻骨銘心的初戀故事,更沒興趣熟悉她的家人。她是優秀的戀人,真誠地和他分享一段有趣的人生,但並沒有打算給他更多。

同樣,關於她自己的人生,她也希望他隻是“點到為止”。她沒有和他聊過家人,也不曾讓他認識更多的朋友。而他那時候多麽愚蠢,她劃一道隱形的柔和的線,擺泠泠江水一樣玲瓏可愛的模樣,他就看不到,也越不過。

裴澈不願意去想她這樣做是為什麽。

還能是為什麽……

但他覺得自己總該有些長進。那天來秋園路時,他還沒有想清楚到底要怎麽做;可現在他知道,他至少要跨過那江水。

既然是她說的複合,那不能是他重蹈覆轍。

斯微沒有回答他的問題。隻是愣了下,然後低頭苦笑聲:“我爸……他很愛我和我媽。”

裴澈微訝於她的直接,但很快就認真聽。

“但他其實……缺乏一些能力——我認為是想活得體麵一些,必備的能力。”斯微第一次將對自己父親的剖白說出來,居然在怪異中又有一絲痛快,“小時候我媽媽一直身體不太好,需要吃藥。其實也不是吃不起,隻是家裏要過得更苦一些……但他就想給我們更好的條件,所以跟人合夥做生意,別人擺大款、給家裏送了兩件高級家具,他就什麽都信,結果被騙到賣房子。我媽媽也是因為這個去世的。”

裴澈皺起眉。他對這種故事並不陌生,但很少聽這樣詳細的版本。大部分時候,他看到的是需要遣散的員工數量和需要劃出去的安置款項數目。

“他本來是耳根子很軟的人,總是別人說什麽都信。經過那件事後,居然也沒有改……奇怪吧,他變得更容易相信‘自己人’,而且不敢再認識陌生人。我初中的時候學習特別努力,但成績還是不太好,就過得很緊繃。我爸很擔心我,剛好那時候我有個表姑,嫁到東城的,回來看親戚,喝酒上頭在我爸麵前吹噓東城的生活有多好、素質教育多麽發達、東城學生考大學也比其他省份容易很多,我爸就又信了。”斯微說到這,仍然感到荒唐,“我那個表姑也是很好麵子的人,我爸表現得越崇拜,她就越滿足,說得天花亂墜,最後拍著胸脯直接讓他把我送到東城去,上最好的學校,住在她家裏,什麽都不用操心……我爸也就當真,嗬。”

“我以為隻是煩人的大人在飯桌上吹牛,結果,他真的去給我辦轉學。而且轉學也辦不明白,鳳城的退了,東城的又沒門路,我差點沒書讀。我那表姑也匪夷所思,看見他帶著我坐火車到東城,氣得臉上肉都在顫。”斯微曾無數次回憶這段難堪經曆,近年來才終於覺出一點笑料,“不過她還在擺架子,東跑西跑至少真的幫我辦成了入學,然後就說自己仁至義盡,別的管不了。那時也沒有別的辦法,我隻能留在東城讀書,高考再回鳳城考。”

裴澈沒有再露出分毫驚訝,他很迅速地想到另一件事——如果她爸爸是這樣的個性,那之前鳳城動物園出事、裴秉之暗地火上澆油,向斯微被放在網絡輿論上烤的時候……他會是什麽反應?

他忽然覺得向誌傑隻敲他一棍子,實在已經很客氣。

也似乎終於明白了向斯微當時為什麽反應那樣激烈,對於他們“這種人”自以為是又自不量力的“安排”,她當然深惡痛絕。、

斯微又回憶一遍表姑那張變形的胖臉,忍不住笑:“但其實也算因禍得福。現在讓我選的話,我還是會來東城念書。十三中對學生那麽好,而且我真的成績變好了,初中的時候壓根不敢想自己能考上東大。”

她覺得自己說得夠多了,想將對話拐回輕鬆的方向,張口便要撩他,說句“而且還在十三中遇到了你喲”之類的。但一抬眼撞到他沉沉的目光,嬉皮話就沒說出口。

“向斯微,對不起。”裴澈忽然說。

斯微被嚇一跳,“你怎麽了?”

“當時,我不應該擅自宣告你是我的未婚妻……我做得很不好。”

裴澈後來想過,就算斯微沒有突然提分手,他們就一帆風順了麽?不會的,裴德安的禮服不會隻送一次。而他自己呢?會不會有一天,他也忍不住變成勸說斯微穿上那禮服的人?反正,隻是件禮服,也並非不好看。

那天裴澈非常難過。

他意識到自己被架在裴家的高位上已經真的開始被異化。也許有一天,他也成為裴德安那樣,慣於安排他人的人,成為向斯微最討厭的,“那種人”。

斯微沒有想到他會忽然提起這件事,怔了好一會兒,玩笑道:“是啊,所以我和你分手了嘛。”

裴澈卻沒笑,很嚴肅地說:“以後不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

斯微繼續逗他,“因為你痛失繼承權,現在隻是個窮學生,沒人關心你了?”說完,兀自想到——怎麽可能,他前幾天的“豪門戀愛”還在被拍呢。

不免又想到了李舒喬,產生一點小小的好奇。是不是該問問他和李舒喬還有沒有關係?這一年裏,他們都在東大,有沒有發生點什麽?

然而終究隻是心裏好奇,又沒有好奇到要問出口的地步。她當然能確定裴澈沒有和李舒喬複合,不然他不會來找她。其他的,倒也不重要。比起思索人心幽微,斯微向來更願意相信體麵。

裴澈苦笑:“繼承權確實沒有了,但並不痛。學生也確實是,但也不算窮……”說到這裏嚴謹地停頓了一下,補充道,“比以前窮一點。”

斯微忽然樂了,“沒關係,男大的人設就是要窮一點。”

裴澈沒聽懂“男大”是什麽,目露疑惑。斯微腦子裏又響起靳秧那句話了,那聲音現在簡直像少兒不宜的 BGM 一樣魔音繞耳……

她甩甩腦袋,伸手摸摸裴澈的臉,很順自己心意地親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