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她很厲害,能把自己的生活過得很好。”

東城,慈濟醫院特護病房,裴澈和裴瀾站在空****的病床前。

門外有家裏七拐八拐的幾位長輩,公司幾個高管,樓下蹲守了兩三天的記者車仍然沒有離開。

除夕夜,這些人比他們還不想過年。

一道病房門,和兩人都愛吃的拌野菜一樣,昭示著無法分割的血緣。

因此眼下,隻有他們兩個站在一起。

裴瀾在病房陪了全程,從一個月前裴德安在家摔倒入院但拒絕見裴澈;到一周前醫生下了病危通知,裴德安迷迷糊糊時叫裴澈的名字,清醒時卻大發雷霆,不準任何人叫他來;到昨天上午,他忽然陷入昏迷,似醒非醒的幾分鍾裏,將裴瀾認錯,一直在低聲喊“敬柔”。

然後就是昨天下午,醫生剛查完房,裴德安無聲無息地就走了,裴澈沒有趕上。裴瀾主持大局,對外發布消息之後,裴德安的私人律師帶著遺囑就來了。

如所有人預料的那樣,裴德安將名下所有股份留給裴澈;裴瀾得到老宅,和他多年收藏的諸多文物與幾部車子。

裴老爺子生前態度擺得太分明,因此這是一份毫無爭議、門外那些人不會置喙的遺囑。

裴瀾並不意外,然而看到裴德安遒勁簽名的那一刻,無知無覺地掉了兩滴淚。裴澈趕到後,讓他看了眼爺爺最後的儀容,就叫人蒙上白布推走了。

姐弟倆沉默良久,卻是裴澈先開口:“外頭那幾個,都是你的人?”

他指的是那幾位董事。

“嗯。”裴瀾應聲,這一年多裴澈在漸漸退出公司事務,雖然裴德安強行介入保留了裴澈的所有職位,但她也沒有浪費時間,現在公司裏從業務到人員,實際都在她手下,“你看了爺爺遺……”

裴澈打斷她,“那他們我不管,那幾個長輩我去通知。”

裴瀾微怔。

“爺爺的股份裏有 5%是老太太的,我隻要那 5%。其他的轉給你。”裴澈說,“另外,我退出董事會的事,等你得空再辦就行。”

裴瀾不該意外的,這一年多,裴澈和老爺子徹底攤牌、去東大讀書,每一步都走得決絕。她已經相信,他對培安全然沒有興趣。

然而見他這樣冷淡隨意地處置了裴德安的遺囑,放棄了多少人虎視眈眈的名利權勢,她不得不詫異。

而裴澈的目光淡淡地掃過來,即便不再主持公司他的目光也不乏淩厲,像在問——還有什麽問題?

裴瀾看著他,因為一夜沒睡而長起的胡茬,蒼白的嘴唇,烏青一片的眼下,不再是從前西裝革履的裴總,倒真的有了學生氣,像個需要照顧的小弟弟。

像她小時候第一回見他,他在秋園路的老院子裏洗水果,看見她來,不說話,冷淡矜貴,但淡淡地點一下頭,遞過來洗好的桃子。

她搖搖頭,張了張嘴,問的是:“學校實踐怎麽樣?”

裴澈有一瞬恍惚,好像很多年沒經曆過這樣的場景,有家裏人問問他學校的事。而且也不可避免地想起一天之前、幾千公裏之外,他再次遇到的那個人。

“挺好。”他這樣說。

“那就行。”裴瀾點點頭。

裴澈提步要走,他的決定一說出去,門外那些老家夥會長出一百張嘴來反對,他必須一次性解決。

可走到門口,看見牆上映出裴瀾單薄身影,停住了腳步。

“裴瀾。”他回身叫她一聲。

“嗯?”裴瀾從怔忪中抬頭,看起來很累。

裴澈欲言又止,最後隻說了三個字,“……辛苦了。”

一貫伶俐的裴瀾居然沒有反應,木著一張臉,定定看著他。良久,搖了搖頭,勾起一抹嘲弄的笑:“謝你了。”

裴澈抵下頭,他知道如果真的要說謝謝的話,應該是他對裴瀾說。

姐弟倆隔著幾步的距離發怔,裴瀾再次笑了聲:“我本來以為……你會等爺爺過世。”

她知道他討厭裴家錯綜複雜的家庭關係,更疲於做那個八麵玲瓏恩威並施的掌權者;她也知道他從小喜歡搗鼓植物,夢想是做個科學家;從前年冬天開始,她就知道裴澈總會走的,但她以為,他會等到裴德安過世。

說白了,裴德安已經年過八十,身體每況愈下,裴澈既然已經做了三年的“裴總”,頂多……不過等幾年。

如果是她,她會選擇等。她不怕惹怒裴德安,但也不願意打破平衡,那太危險,也不劃算。

可裴澈卻直截了當地和裴德安攤了牌。這一年,他過得不算好,裴德安動起真章,對最看重的親孫子也絕不會手軟。

可他還是這樣做了。

裴澈愣了一下,反應過來她在說什麽。

他想了想,說:“我的確想過。”

順應裴德安的安排是最穩妥的道路。他已經在那個位子上待了三年,甚至做得不錯,裴德安是真正願意放手讓他攬權,比起圈子裏真正被家族視作工具的人,他甚至可以說是高枕無憂。

可那時候,裴澈忽然覺得那一切都難以忍耐。

他看著裴瀾困惑而擔憂的表情,輕輕笑了,緩緩道:“我前兩年認識了一個人,她很厲害,能把自己的生活過得很好,總是讓自己開心,也給別人能量。那時候我在想,她會怎麽做。我想試試用她的方式去做。”

“我可以蹉跎時間哄爺爺開心,然後等他過世、沒有人逼我,我再去做我想做的事。可那其實沒有什麽用。”裴澈輕聲歎息,“如果爺爺能阻止我,那他在或者不在,都能阻止我。”

裴瀾內心震動,聽明白了他的意思。

不管怎麽樣,裴德安都不會同意裴澈做他喜歡的事情。上位者習慣於將人作為工具來使用,因為這實在是很便捷高效的一種方法論。裴德安說一不二慣了,他一生都堅持認為裴澈值得鍛造,值得磋磨,值得熔煉,最後總能嚴絲合縫地嵌進他該去的位子裏。

而在裴德安看來,這種嚴絲合縫,即是心甘情願。

裴澈那時想通的是,如果裴德安真的能阻止他,那也是他對爺爺的顧念在起作用,而不是裴德安施加的那些懲罰與教訓。而他的顧念,無論裴德安在世與否,都始終存在。

隻是這些顧念不能再阻止他了。

“我不想再浪費時間。我想選我自己。”裴澈看著裴瀾,“所以應該是我謝謝你。”不管裴瀾的意願如何,某種程度上,是她替他做了所有他不想做的事。

裴瀾怔了半秒,很快便擺頭一笑,“用不著謝我,我隻是爭我想要的東西。”

裴澈沒有反駁,微微帶笑,點了點頭。

裴瀾看著他,笑意淺淡的嘴角與漠然凝滯的眼尾,忽然不知道他現在這樣的狀態究竟是好是壞。哪怕前兩年他待在不想待的位子上,好像也有比這開心的時候。

現在卻沒有了。

“你說的那個人……”她終究沒有克製住多管閑事的心,試探地開了口。

裴瀾大概知道他說的是誰。前年冬天他忽然公開戀情,之後卻再也沒有就此說過一個字。培安收到的各種采訪、晚會、節目邀約不少,他一概不予回應。這麽長時間過去,外界沒有見到裴家籌備婚事的跡象,各種猜測流言飛起,他又將這些議論也強硬壓下,也沒有人敢去打擾或偷拍那位向小姐。

但裴瀾知道他們已經分手,裴德安也知道,因此這一年多,他總喊李舒喬來家裏。甚至去年九月,他安排李舒喬轉學到了東大。

“你們……”裴瀾試探出聲,卻被裴澈打斷——

“沒關係了。”

他說完,拉開門走出病房,瞬間被等在外頭的各位長輩圍住,像一尾魚回歸大海,第一番要麵對的就是乍起的波濤。

*

除夕夜,家裏有些冷清。盡管向誌傑邀了藺婉和陳港生母子一起來過年,但四個人,也不算熱鬧。

起先斯微還挽著藺婉嘰嘰喳喳地聊天撒嬌,可飯吃到一半,向誌傑看了眼手機,臉色忽然沉下來,一直盯著斯微不說話。

斯微察覺不對,湊過去看見他手機屏幕上的新聞,心中了然。

向誌傑忍耐許久,終究開口問:“人家家裏長輩過世……怎麽沒叫你去?”

斯微猶豫了幾秒,想著也過了這麽久,一切風波都已經平息,也不能一直扯謊,便笑笑道:“我們分手了。”

向誌傑皺著臉問她:“什麽時候分的?”

“就前段時間,我上次回家之前。”斯微隨口扯謊。

“為什麽分手了?”向誌傑罕見地追問起來,“你不是說人家對你很好的嗎?他不是都在電視台上說了的嗎?”向誌傑認為在記者麵前講話,就等於上了電視台。

斯微看著他黝黑的皺紋密布的臉,心裏忽然泛苦,“他家裏長輩不喜歡我。”

席間靜下來,藺婉和陳港生麵麵相覷,大氣也不敢出。忽然,向誌傑將手中筷子往桌上一摔,大聲道:“你還騙我!”

斯微也心中一驚,向誌傑一貫老實沉默,從沒發過這麽大的火。

他騰起身,怒氣衝衝地跑到電視櫃下,拉開抽屜拿出一本大本子,裏頭嘩啦啦的報紙剪片掉出來。

“你跟我說實話!你是不是一開始就給人家包了!”他將那破舊的厚本子翻得嘩啦作響,“你在東城到底是不是正經談戀愛!”

“你看看,你看看所有報紙都寫的……人家根本不認你,人家有小時候就相好的親事!”

“你買車開公司的錢哪裏來的?是不是他不想包了就給你分手費!”

向誌傑少有這樣話語利索的時候,說到最後,喘著粗氣,額角青筋暴起。

斯微起先驚異於他的爆發,看見他那一本剪報,頓時愣住,不知道這年頭怎麽還有這麽多報紙、也不知道向誌傑抱著怎樣的心情,攢了這麽多的剪報。

各種各樣的八卦報道,還有裴澈和李舒喬被拍到在校園裏一起吃飯的照片,標題揣測聳動,引人遐想。

向誌傑那幾句話也並不令人意外,她知道他一直擔心,或者說,懷疑她在東城和美國都“不幹不淨”。

她一動不動地坐著,略感荒唐地笑起來。

倒是陳港生急了,一邊安撫向誌傑,一邊說道:“叔你這說的什麽話嘛,怎麽可能呢?”

“斯微那男朋友我見過的,挺好一人,沒有你想的那麽多亂七八糟的關係。他們倆就是正經談戀愛。”

藺婉也搭腔,語氣中有些不快,“就是就是,你也真的是,這種報紙上講什麽都相信,那都是寫來騙錢的!哪有這樣說自己女兒的!斯微這麽有出息又孝順!”

最後一句像個耳光,忽然將向誌傑打醒了。他慌亂地看一眼自己的女兒,眼裏怒意收束,一瞬間又變得木訥怯懦,“我看到……”

藺婉打斷他,“看到什麽嘛看到!自己女兒就在麵前不曉得好好問,看些這種不講良心的報紙!”

斯微知道她替自己打抱不平,但仍是笑笑,起了身,“我們就是和平戀愛和平分手,沒別的。”她目光掃過那一本剪報,模糊圖片上的一對身影很好看,“這是他小時候訂的娃娃親,我們也認識的。”

向誌傑聽不明白,囁嚅著還想問什麽,又不敢問。

“我出門看會兒煙花,爸,你們開電視看春晚吧。”斯微揣上手機,眼神示意陳港生沒事,走出了門。

海邊,除夕夜有遊客放煙花。

斯微裹緊了大衣,一路沿著海邊步道走,聞著熟悉的鹹腥味。這兩年鳳城的旅遊業發展得不錯,海邊小鎮統一整飭過,步道也修得潔淨齊整,但海風的味道,一點沒變。

絢爛煙花將她腳下的路照得明明暗暗,她無知無覺地走了很遠。

忽然,口袋裏的手機振動。

她拿出來,看見一個陌生號碼。

除夕夜,打電話的人不多。

斯微似有所感,滑動接通。

電話那頭很靜,海風從耳朵與屏幕的空隙中呼嘯而過,沒有人說話,隻聽見兩道交錯的呼吸聲。

斯微卻沒有掛斷。

足足兩分鍾的沉默後,她輕輕啟唇——

“裴澈,節哀。”

話音落下,三秒後,電話被掛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