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你對所有事都奮力爭取、錙銖必較,唯獨對我,你可有可無,棄如敝履,是嗎?

裴澈看起來並不知情,他皺起眉的表情裏有愕然,還有點不滿。

但這都不重要了。

斯微把那個紙袋放在島台上,完璧歸趙,如釋重負般舒了口氣,“你幫我還給你爺爺吧,檢查看看,應該沒有瑕疵。我隻打開看了一下。”

裴澈心沉沉一墜,看著她不達眼底的笑,“抱歉。我不知……”

“你抱歉什麽?”斯微很善解人意地笑起來,“這應該是好事吧?說明你爺爺認可我了?就像你也認可我,宣布我是你未婚妻一樣。”

裴澈盯著她,“你想說什麽?”

斯微輕輕撫著那精致的瓷杯,剛煮出來的咖啡醇香溫暖。她低頭,緩緩道:“你說沒事,就真的沒事了。網上罵我的人立刻變少了,一個個都變得特別理智客觀,還有人私信來誇我優秀,說要向我學習呢。”

裴澈走近一步,想要安撫她。她陷在了偏激的情緒裏。

斯微卻擺手拂開他的靠近。

她抬頭衝他笑,兩個梨渦甜美極了,“你說好不好笑?”

“我是個普通人,那我讀的就是水校,我設計的東西就是辱女撈錢,我本人就是心術不正撬朋友牆角的婊子。”

“而隻要你金口一開說我是你的未婚妻,我就立刻變成優秀上進的獨立女性,我的學業、事業,我的人際關係,全部變得又高貴又幹淨!”

她笑意極輕,一字一頓,“裴澈,謝謝你啊。”

她眼中的譏諷與怒意幾乎燒穿他的胸膛,裴澈垂眸,心像被什麽東西一下一下地重錘著。極力平複思緒,他抬起頭,兩手扶住她的肩膀,“你冷靜……”

斯微打斷他,“我挺冷靜的。”

“裴澈,分手吧。”

裴澈狠狠一怔,不可置信地看著她。

而斯微坦然迎合那眼神,似乎知道他在想什麽,笑了笑:“我知道,你剛公開,我們就分手,這會有些麻煩。沒關係,這件事總會慢慢平息,我相信也沒有人敢一直跟拍你的私人生活吧,我也不會在外亂說什麽的。等到你覺得合適的時機,再聲明一下就好了……”

裴澈冷冷打斷她,“你倒是想得很周全。”

斯微聽出他話裏的譏諷,也理解他的不滿。他肯定不能接受分手是她提出來的吧。她克製著沒有被挑起怒意,平靜地點頭,“嗯,希望盡量減少對你造成的麻煩。”

裴澈仿佛聽見天大的笑話,嗤了聲,冷冷盯著她:“你是今天想到的分手?”

斯微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不解他為什麽會問這樣的問題。即使不滿,他也該下逐客令才是,怎麽會這樣追問?

可裴澈盯著她,仿佛非要一個答案。

斯微想了想,點頭,“嗯。”的確是今天,雖然此前她想過總有一天會和他分手,但今天的事是意外。她本來沒想到會這麽快。

“因為我沒跟你商量就宣布你是我的未婚妻?還是因為我爺爺送的這件禮服?還是說,這兩天的事對你來說無法承受無法處理?”裴澈分條縷析,試圖從條理中喚回自己的理智,語氣卻壓不住怒意。

斯微蹙了蹙眉,她此刻沒有心思為他挑選出一個理由。又或者它們都不是,隻是催化劑,讓這一天提前到來。

她答不上來,語塞一陣,含糊道:“……都不算。隻是我們兩個不合適。你也知道。”

裴澈隻覺得荒唐。

她說是今天才想到分手,卻又說今天發生的任何一件事都不是理由。

隻是她想分了。

而她認為他應該知道。

窗外忽的劃過一道閃電,將兩人的臉都映得煞白。雷聲很快響起,暴雨如注,砸在窗台上。

擊潰彼此最後一點耐心。

良久,裴澈冷笑道:“所以,你對所有事都奮力爭取、錙銖必較,唯獨對我,你可有可無,棄如敝履,是嗎?所以,你今天可以想分就分,是嗎?”

斯微與他對峙,想說的是“不是”,脫口而出的卻是微笑著的一句:“那不是正好和你很相配嗎?你不是覺得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事都可有可無嗎?”

裴澈一愣。

她說得沒錯,他是這樣的人。他疲於世上一切熙來攘往,懈怠家裏家外種種人際關係,他把自己視作一件衣服,穿在合該驚才絕豔前途無量的裴家獨孫身上。感情是稀薄的,利益是脆弱的,世界是個巨大的草台班子,一切不過小孩家家酒,可有可無。

向斯微多厲害,多了解他。

斯微沒有再繼續與他爭吵,她的確很累了。

“裴澈,咱倆戀愛談得挺好的,分手也簡單一點吧。可以不用那麽複雜的,對吧?”她仰頭衝他笑一笑。

裴澈沒有反應。

斯微不再等,“我的東西你就丟掉吧。你的東西,如果需要的話,我打包給你寄過來。”

她仍然想體麵一點,於是又彎眉淺淺一笑,而後轉身離開。

車子在暴雨中前進,她在一次視線模糊的輪胎打滑後後知後覺地降下車速,停在路邊。

大雨衝刷車窗,很快形成一道簾幕,將她隔絕。

車外的聲音悶沉,仿佛離她很遠。斯微終於覺得安靜,覺得鬆快,不知呆了多久,她衝自己笑一笑,重新發動汽車,平穩地開回了家。

*

“啪——”

石瓢壺砸在牆上,摔得粉碎。裴澈安靜立於一旁,斂目無言。

裴德安很多年沒發過這樣大的火了。準確來說,裴澈其實沒見過老爺子發火。家裏家外都聽過傳言,說裴德安鐵血手腕,冷血無情,可他自記事起,倒一直見的是這老爺子慈眉善目的模樣。

也是在進入公司之後,才從種種決策中,窺得他們說的、裴老爺子狠絕無情的風範。

“你這個董事長倒是當得很好!”裴德安怒目圓睜,“一個禮拜不到,就急著奪我的權?我已安排好的事情,你竟敢擅自更改?誰準裴瀾去紐約的?誰準你讓裴瀾出麵負責那麽重要的項目?!”

裴澈抬頭看他一眼,感到意外。

這幾天裏他的確做了很多事。譬如擅自將裴秉之送回歐洲,甚至扣下他的護照,與軟禁無異;譬如直接在記者麵前公布戀情,用詞是“未婚妻”……他本以為裴德安會更關心這些,沒想到,他在意的,是他將裴瀾安排到紐約,負責她本該負責、卻被裴德安鋪給他作進階之梯的項目。

轉念又覺得,當然了,裴德安當然更在意這個。兒子去歐洲,也沒什麽大不了,反正是不中用的人;裴家的孫媳婦是誰,其實也不重要,因為無論是誰,最終都會按他的心意出現在公眾麵前。

這些都是可控的,不過是如何將不同的人修剪安放,到他滿意的位置上而已。費不了多大力氣。

裴澈幾乎想笑。

所謂輕重緩急啊……裴老爺子一生心如明鏡。

“她比我更合適。”他隻這樣回答。

“合不合適輪不到你來說!”裴德安伸出拐杖狠狠敲一下他的後背,“你談戀愛談昏了頭是不是!我為什麽讓你去簽這個合同,為什麽讓你代表我,你以為就為了一個項目麽?!你倒是大方!”

裴澈當然知道。

所以裴瀾比他更合適。

其實他一直覺得,裴德安希冀他做的一切事情……裴瀾都比他更合適。

然而裴德安永遠不會承認這一點。

見他沉默,裴德安當他不再強嘴,心中怒火仍燒,但勉強壓下了。看著裴澈疲態明顯卻仍挺拔的身姿,他歎了口氣,其實是心疼的。

步入晚年後,他知道多少人當麵不敢說,卻在背地裏笑他親緣淡薄,所以兒子叛逆、女兒早逝,這都是年輕時業障太重的報應。裴德安自傲一生,懶理這些不入流的蠢貨嚼舌根,他有個出類拔萃的孫子,敬柔身邊養大的,能力、品行、樣貌,樣樣崢嶸出群……他的親緣福氣,哪裏會比任何人差?

沉默良久,他似乎說服了自己,語重心長道:“這次讓她去也就去了,你姐為這個項目也的確不容易……以後怎麽做,你心裏有數就行。”

裴澈低頭不語。

裴德安看著他點點頭,當他默認,似是滿意。

隔了會兒,裴德安似乎才想起裴秉之的事,不太耐煩地“嘖”了一聲:“我問過了,那小姑娘的事情,是你爸在背後說了話。”說著又皺起眉頭,煩透了的模樣,“唯恐天下不亂的蠢東西,這麽多年什麽都沒長進,娛樂圈那些戲子倒是認識不少,網上炒作的事他最熟!你把他送回去也好,留在國內,往後也給你添亂子……”

裴澈見他這樣嫌惡自己的兒子,已經不覺意外,未置一詞。

裴德安又看著他,心中有所不滿,但歎了口氣,寬和道:“你跟那個姑娘,要是真喜歡,就籌備起來吧。裴家認了的媳婦,總沒有反悔的道理。你爸看不上她,叫她不要放在心上,他自己亂七八糟的關係理不清,哪裏知道看人?我們家輪不到他說話。”

裴澈愣了一下,裴德安的態度其實在他意料之內,說到底,無論是向斯微還是誰,對裴德安來說都不重要。他的態度不會比小孩子玩經營遊戲更認真。然而這樣過分的寬和,叫他不敢放心。他擅自公布未婚妻,取消了他定好的品酒會,向斯微拒絕見麵……裴德安居然沒有追究,就這樣輕輕放過。

他出聲問:“您給她送了李舒喬設計的禮服?”

“是啊。”裴德安冷哼一聲,“本來叫她穿著來家裏的,你又要臨時取消酒會,跑來這裏氣我!下次吧,既然都對外頭公開了,總要正式露一次麵的。”

“為什麽?”

裴德安意味深長地睨他一眼,“什麽為什麽?家裏頭那麽多禮服,我叫人拿了件好的送過去而已。”

裴澈不置可否。

“李家那小姑娘平時喜歡設計衣服,聽說手藝不錯,人也懂事,時不時送兩件到家裏來,你姑祖母她們也有喜歡的。”裴德安耐心告罄,眼神銳利,“怎麽,那小姑娘吃醋了?那倒是要叫我大跌眼鏡了,她怎麽會這點容人之量都沒有?”

“容人之量”。

是了,這才是裴德安的目的。他不在意孫媳婦出身如何、家世怎樣,卻要她安分守己、錦上添花——“容人之量”,隻是其中一課而已。

他送禮服給向斯微,不是邀請,甚至不是試探,而是檢驗、是審核,像遊戲開始前,確認 NPC 已到位。

裴澈心中積攢的憤怒,那些對向斯微的不解與惱恨,此刻翻江倒海,全部湧向他自己。

“你叫人籌備一下,什麽時候讓她來見見家裏人吧。”裴德安最後說。

裴澈心頭燥鬱翻湧,沉沉道:“以後再說吧,這件事我自己來安排。”

不等裴德安反應,他轉身離開這座老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