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那是多高貴的一道金身啊。

裴澈小的時候,有一次跟母親去戲館看戲,被媒體偷拍過。三流小報沒什麽操守,拍到他獨自坐在椅子上,便說他被母親冷落,沒有人管;拍到沈毓在後台和人聊戲、試戲服,就說裴家兒媳水性楊花;再聯想一下裴秉之總被拍到出入夜店,便得出結論——裴家親緣淡薄,家宅不寧。

裴澈也是長大後才知道,那一次裴德安發了很大的火,後來很多年沒有媒體敢拍他,讓他如同普通人一樣度過了學生時代,也是那次裴老先生雷霆之怒的原因。

近幾年他倒有了維護媒體關係的職責,露麵也不算少。可他如今已不再是八卦記者們對裴家家宅秘辛斷章取義的工具,所以即使可以拍,也沒有媒體關心他每天上班下班的無趣生活了。

此刻在機場被圍,對裴澈來說是頭一遭。

他的手機裏源源不斷地湧進各種人的消息,他一條都沒有回複。剛剛在飛機上,卻還是連接了 wifi 去看網絡上的輿論到了哪一步。

如裴瀾所預料的,他和向斯微被拍到過。僅一次,也不是多麽親密的動作,隻是一起吃飯,在秋園路的路邊小店。

一石激起千層浪,各種各樣的聲音都有,但最主流的聲音都是——

“裴家人又不瞎,這種名門望族怎麽可能找個網紅當女朋友啊……別是什麽新型公關手段吧”

“很明顯是公關啊,她真名和 she/ji/shi 這兩個詞已經搜不到了,她評論區好多帖子也被刪了,真舍得下血本”

“好家夥,拿培安太子出來給她擋槍嗎……真是 big 膽”

“她不是高中就插足同學嗎,這種人哪裏有底線啊”

“她是不是在釣人家啊,可能是有點曖昧之類的那種。感覺現在這些精英男也都喜歡跟網紅玩,看到好幾個了”

“……好敢想啊她,做夢也沒這麽做的吧”

……

手機裏,裴德安得知他擅自將裴瀾變更為項目負責人後又看到新聞,勃然大怒,打了好幾個電話過來;裴秉之被鄧宇找到,強行送上飛機,直接發語音過來罵他不得好死;向斯微也發過幾條微信,問他是否在忙、有沒有看到熱搜。

他都沒有回複。

他獨自回國,沒帶助理,大概裴家這麽多年沒有出過一件有意思的八卦,記者們興奮極了,鏡頭和話筒都快遞到他眼前。

問的都是此刻正在熱搜上的事,問他有沒有看新聞、是否認識向斯微小姐、有沒有需要回應的。

裴澈本不想回答的。他很清楚,這時候不該貿然說話。他需要和很多人商議,和向斯微、和爺爺、和公關部……他應該反複斟酌,最後給出一個傷害最小的回答。

然而剛剛看到的那些評論自動配上刻薄的聲音響在他耳邊——“好敢想”、“做夢吧”、“綠茶婊”……

抬頭隨便找了一個鏡頭看定,他被燈光晃了一下,但並沒有表露分毫。

他很平靜地陳述事實:“向斯微小姐是我的未婚妻,也是很優秀的設計師和創業者。盲盒周邊的事情是動物園方麵工作的疏漏,斯微和我會配合處理,在此我們向消費者道歉。除此之外的種種傳言皆不屬實,請大家不要再發散。”

幾句話講完,他盯著前頭擠得最凶的那個記者,微笑道:“還有什麽想問的嗎?我趕時間,可以捎您去培安公關部做更詳盡的了解。”

眾人頓時噤聲,悻悻讓出一條路,讓他離開。

*

秋意漸濃,秋園路兩側的法桐經過一場大雨,大片落葉飄零在路邊,空氣中彌漫起潮濕的味道。

斯微覺得悶,開了窗。一點點涼意拂麵,她的電腦裏播放著兩個小時前裴澈在東城機場被拍下的視頻。

裴澈也給她發了微信,說要先去培安大廈,晚一點來找她。她說好。

手機裏,她看著風向大變的評論區——

“我靠,真的是一對啊”

“而且不是‘女朋友’,已經是‘未婚妻’了,這意思很明白了吧”

“dbq 我重點歪了,但是……培安這個太子也太帥了吧!!!而且說話好有氣場,真的一看就不是二世祖那種”

“人家已經是培安董事長了,不是太子……還不到三十,他爸他姐都得往旁邊站,他直接上位,肯定不是普通人啊”

“又看了一遍那個澄清聲明,其實很清楚了。跟 she/ji/shi 沒什麽關係,明顯就是工廠的鍋,人家原來的包裝設計挺好看的”

“我笑了,誰進了裴家門還看得上中學同學啊,腦子又沒包。造謠的打臉不”

“嗚嗚嗚他說她是優秀的設計師和創業者,誰懂啊這一點真的很戳我”

“怎麽可能是小三啊,裴家什麽背景,要不要看看人家媽媽和奶奶都是什麽出身,人家找老婆肯定做調查啊,不比網友到處亂扒來的可靠”

“說真的,噴的人真的看過人家以前的內容嗎?我覺得她的段子真的很有意思很有靈氣。”

“早就想說了,真的很煩那些動不動說學教育水的,誰水誰去讀好嗎,以為博士是白菜啊人人都讀得下來”

“就是啊,而且那是美博好嗎!能畢業就很厲害了,那些天天在網上說海外學曆水的,自己根本就沒出過國吧……”

……

短短兩個小時,她從“水學曆割韭菜插足同學感情”的綠茶婊,變成“優秀上進清白有靈氣”的獨立創業者。

她做的所有澄清,她決心無條件退貨而要付出的代價和損失,都不如裴澈一句話。

都不如她被認證成為“裴澈的未婚妻”。

那是多高貴的一道金身啊。

斯微胸口忽然溢起一股強烈的情緒,不上不下地堵在那裏,讓她有一種想撕毀一切的衝動。

雨又下起來,淅淅瀝瀝的,有一點水珠打在窗台,濺到她臉上。

她勒令自己冷靜下來,隨後給裴澈撥了電話。

“你在哪裏?公司那邊處理完了嗎?”她問。

“培安,馬上結束了。”裴澈說,“我待會兒去找你。”

“我去望江公館找你吧,培安離我這裏太遠了。”斯微說。

“……也好。我讓鄧宇去接你?”裴澈聽不出她的語氣有什麽異常,但莫名地感到不放心。

“不用,我開車過去,很快。”

“好,那你小心。”

“嗯。”

電話掛斷之前,他放心不下地補充一句:“沒事了,不要怕。”

聽見斯微輕輕一聲笑。

斯微洗了把臉,換了衣服,正準備出門,聽見篤篤的敲門聲。

她不可避免地心下一緊,以為是記者已經找到這裏。透過貓眼看,隻有一個人,才小心翼翼地開了一道縫。

“向小姐好,我是裴老先生的助理。方便進來嗎?”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隔著一道門縫,變形的狹窄的臉也彬彬有禮。

斯微一愣,還是拉開門。

一張無可挑剔的禮貌笑臉,男人雙手呈上一個巨大紙袋。

“這是?”

“是裴老先生送給向小姐的禮服。”

“為什麽……”

剛問出口,男人主動解釋:“裴老先生說,既然已經公開,一家人總要見麵。明天家裏會舉辦一個小型品酒會,裴老希望向小姐出席,所以為您準備了禮服和飾品。”

斯微反應不及,這個男人的每一句話,從內容到腔調,都像那種豪門電視劇裏的台詞。

而她是什麽呢?NPC 吧。

男人似乎也不在乎斯微的答複,任務完成,他保持禮數,道別後離開。

那個紙袋重得斯微一隻手幾乎拎不動。拖回屋內,打開看了,孔雀藍羽毛禮服,真是錦衣華服,璀璨奪目。

珠寶盒她不想打開了,正要將禮服盒也關上,發現盒子角落有卡片,拿起來看,是設計師寄語與署名——

Scarlett Lee.

李舒喬。

這一瞬斯微才意識到,她連李舒喬的英文名都記得很清楚,反應快得讓她自己驚訝。

想一想,是那年裴澈給她設計的那條裙子火遍 ins 的時候,豔羨旁人的 Scarlet Lee 的名字出現過很多遍。她後來也就看了很多遍。

斯微驀地笑了。

也不知是什麽事那麽好笑,笑得她快要流出眼淚。

食指揩掉眼角一點濕意,她將禮服一絲不苟地放回禮盒中,精致卡片擱在角落,恢複它原原本本的樣子。

門外雨愈發的大,她一手抱著這沉重的紙袋,一手撐傘護著,不讓一滴雨落上去。上了車,開往望江公館。

抵達的時候雨停了,但地麵潮濕。她出門時忘記披外套,隻穿了一件單薄 T 恤,下車繼續抱著禮盒,不自覺打了個寒戰。

輸密碼,開門。以為裴澈還沒回來,卻看見他站在島台邊煮咖啡,那隻鸚鵡很乖巧地站在架子上看著他,正巧說了句“裴澈,吃飯!”

方位和裝修都絕佳的房子,即使陰雨天光線也不差。裴澈站在那窗明幾淨的地方,咖啡的香氣濃鬱。

斯微停步在玄關處,忽然覺得被刺痛。

他此刻的高貴閑適,如同他兀自宣稱她是他的未婚妻時的理所當然,如同那兩個小時內風向大變的可笑輿論,如同她手捧的這件、由他初戀女友精心設計的華美禮服,齊齊刺痛了她。

這些年來,她教養自己、重塑自己,已經深埋起來的那份刻薄偏激,在這一刻被刺開外殼,傾巢而出。

聽見聲響,裴澈抬頭,看見她隻穿一件單衣,冷得瑟縮,皺了皺眉,“怎麽不穿外套?”

斯微不響。

裴澈走到牆邊開了地暖,見她站在原地,察覺不對勁,出聲問:“那是什麽?”

“你爺爺給我的禮服。”斯微沒找拖鞋,光著腳走上前,“Scarlet Lee 設計作品。”

“很好看。”她笑著走到他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