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他這潭靜水,從來是片無人區

九月中,裴澈和江序臨吃了一頓飯。說起來這麽多年兩人也算意氣相投的好友,比起他親哥,江序臨和裴澈的交往甚至更密切一些。可惜漸漸的他們一個比一個忙,上次一起吃飯都不記得是什麽時候了。

落座後江序臨告訴他,三顧茅廬,也還是沒說動遊川。

裴澈毫不意外,“他更喜歡學校。”

江序臨點點頭,沒有遺憾神色,隻是覺得有意思,“沒想到現在還有這麽軸的人。”

裴澈微笑,認同地點頭。從學生時代起遊川就是個極為單純的人,大概也隻有這樣的人,有資格坐象牙塔裏的冷板凳。

不再聊工作,他順口問江序臨結婚感覺怎麽樣。

一晚上侃侃而談的人居然怔了一下,露出困惑神色,回答:“不知道。”

裴澈意外地揚了揚眉。

“莫嘉穗很……”江序臨似乎很難找到準確的形容詞,擰了擰眉,停頓半晌,最後露出一個無奈的苦笑,“我沒有見過這樣的人。”

裴澈看著他那個笑,好像知道了答案。

也沒再問,舉起裝著溫白開的水杯,笑道,“上回婚禮遲到了,還沒正式祝你新婚快樂。”

江序臨也舉杯,“謝謝哥。”

吃完飯,江序臨說要去一趟東大。雖然沒請動遊大教授,但自恃“小江總”的架子占了人家科學家好幾頓飯的寶貴時間,江序臨過意不去,提出回贈兩套實驗設備。

今晚興起,剛好和裴澈在一起,幹脆自己去把合同簽了。

江序臨喝了酒,裴澈開的車。到東大門口,路燈微亮,看見三三兩兩的學生進出,有的抱著書和電腦腳步匆匆,有的和朋友一起笑笑鬧鬧,也有小情侶貼在一起,偏不好好走路。

裴澈靜靜地看著,連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他在想象向斯微。

他能想象到向斯微大學時一定也是這樣的,有學習一天回宿舍的步履匆匆,也有和同學聚餐後的高聲笑談,也一定有,和男朋友黏黏膩膩、路都走得東倒西歪的刁蠻隨性。

每一種姿態都是她,都鮮活無比。

而他自己呢,倒一幀畫麵都想不出來。每一幀都怪異。

是江序臨的聲音點醒他。

“嘖,我跟他們也差不多大吧,怎麽我坐在這感覺自己人到中年了似的……”江序臨喝得不少,聲音沉沉,帶著微微自嘲意味。

裴澈嗤笑:“可能因為你已婚。”

江序臨一聽,笑出聲來,聲音也漸漸變得明朗,“嗯,莫嘉穗說她英年早婚,叫我回長嵐去看下我家祖墳是不是冒青煙了。”

裴澈其實挺煩的,本來會好好說話的人,這一晚上動不動就“莫嘉穗”。前後文也沒見多相關,他冷不丁就冒出一句“莫嘉穗”。也就看在兩人難得一起吃飯的份上,他勉強閉嘴,不接話而已。

正好,遊川從學校裏小跑出來。他還穿著白大褂,戴著眼鏡,氣喘籲籲地站在“東城大學”那老牌匾下眯著眼找了半天,直到裴澈按喇叭,才循著聲音看過來。

車窗搖下,遊川彎腰看進來,笑道:“江總,裴澈。”

他是不卑不亢的,但這坐在車內要朋友彎著腰來對話的場景,叫裴澈和江序臨都覺得很詭異。兩人對視一眼,解了安全帶下車。

遊川有些驚訝,失笑道:“不用這麽客氣的。”

裴澈說:“不跟你客氣,我倆也不想表現得太像資本家。”

“好吧。”遊川配合地笑納他並沒多好笑的玩笑,然後將手裏合同展開,“行政老師下午剛給我的,已經發給您律師審核過了。之前還以為是律師過來跟我們簽,沒想到是您親自過來。”

江序臨被他一口一個“您”叫得頭疼,一邊低頭將字簽了,一邊對裴澈笑道:“看起來還是我更像黑心資本家。”

裴澈輕笑一聲:“那我可能是像個掮客吧。”把科學家的研究成果打包賤賣給資本家,中間商賺差價的那種。

江序臨笑得肩膀直抖,倒是遊川一頭霧水,不知道這兩位天之驕子今天是怎麽回事,吃了毒蘑菇似的。明明他是天上掉餡餅,平白無故多了兩台設備的那人,這兩位倒把自己說成了黑心資本家。

聞到一股淡淡酒味,才明白了,原來是喝醉了。他收好合同,道了謝,看著兩人身邊也沒有帶司機助理,又默認公子哥自然有酒駕的“自由”,隻是溫和出聲:“要不要幫你們叫代駕?”

江序臨“嗤”的一聲,笑得更歡。裴澈也是,臉都快憋紅。兩個西裝革履、穿著考究的年輕男人在街邊,扶著賓利車門笑得直不起腰,嚇得遊川很是彷徨,不知所措。

裴澈強壓笑意,正經回一句:“不用,我沒喝。”

遊川“啊”一聲,有些尷尬,支吾兩秒道:“那去喝杯茶坐一坐?我知道附近有家不錯的茶館,剛好可以解酒……”

裴澈看出他局促,搖搖頭,“看你還挺忙的,先回去吧。我們這就走了。”

遊川過意不去,兩尊大佛來給他簽合同,就這麽在校門口站五分鍾就走?無論是作為朋友還是作為受資助方,都沒這個道理。

他還要說什麽,裴澈和江序臨已經坐進車裏。江序臨衝他擺擺手,“遊教授,回吧。”

遊川實驗室裏確實還有事情要忙,臨時出來,是喊了學生幫忙盯著的。見狀便頷首道謝,往回走了。

裴澈坐在車裏,看著遊川走進校門。“東城大學”的老牌匾在夜色中更顯古樸肅穆,他穿實驗室的白大褂,瘦瘦高高,顯得仙風道骨,身前是一片靜謐校園,身後夜色嘈雜,霓虹燈影像灰燼中未滅的星火。

裴澈耳邊忽然又響起那天江何玩笑的一句——“你倆長得還挺像”。

如同往靜水深潭裏投一枚小石子,掀不起波瀾,卻多少叫人心驚一下。更何況,他這潭靜水,從來是片無人區,何曾有人投得進石子?

裴澈移開眼神,扭頭看安靜了好一會兒的江序臨。以為這人是瘋兩句夠了呢,沒想到他歪著脖子癱在座位上,眼睛半眯半睜地看著手裏的手機,那上頭正是撥號界麵,三個大字——莫嘉穗。

持續十幾秒,自動掛斷。

江序臨眼風都沒動一下,拇指一摁,重新撥號。

裴澈:“……”

眼不見為淨,他發動車子。剛起步,又氣不過似的,咬牙嗤江序臨一句:“你現在看著挺像大學生了。”

“嗯?”聲音倒還清醒,看來是自知犯蠢。

裴澈冷笑:“蠢。”

*

每年中秋,裴家家宴,誰都不能缺席。

裴德安說中秋是團圓的日子,因此比除夕都重要。連裴澈在英國的時候,都必須坐飛機回來陪老爺子賞月。

哪怕這“團圓”的日子,從來都隻有裴德安、裴瀾、裴澈祖孫三人在場。中間有兩年,蘇杭也在,後來蘇杭不來了,添了裴硯這個小姑娘。

可小姑娘也一點不普通,既不是古靈精怪那掛,也不是嬌蠻甜美那出,家裏多一個小孩,竟多不了半分熱鬧。

裴硯八歲,好高冷的一個天才少女。每年家宴,不動如山地在棋盤邊坐著,先殺裴澈一個片甲不留,再跟裴德安弈一局險勝半子。

裴澈的棋是奶奶教的,初中時老爺子就下不過他了。小姑娘能下得他節節敗退,跟老爺子對弈倒贏得艱難?

無非是表演。

裴澈起先還半真半假地拿這問題逗外甥女,問她小小年紀怎麽就會誆人呢。

結果人家抬眼,淡淡看著他,“小舅,你不用討太爺爺喜歡,對嗎?”

八歲的小女孩,眼神淡漠銳利。裴澈無話可說,後來也不再自討沒趣,再也沒敢逗過小外甥女。

往年家宴,都是他跟裴瀾各自前往,最多誰先到了老宅便在外頭等一等,一起進屋。今年卻提前好幾天,裴澈接到裴瀾電話。

“有時間麽,聊聊?”裴瀾說是大事,卻在電話裏賣關子。

裴澈約了兩人都去吃的那家餐廳。

一模一樣的一碟拌野菜、一碟清炒時蔬和一晚菌菇湯端上來,鏡麵對稱似的,老板都樂了,打趣道:“一看就是一家人,姐弟吧?”

姐弟倆都笑,都沒接話。

剛執起筷子,裴瀾說:“今年你爸要回來。”

裴澈動作一頓,繼續舀一勺湯送進嘴裏,喝完後問:“你怎麽知道的?”

裴瀾粲然一笑,“爺爺叫我去接人。後天。”

裴澈皺眉。

“大概是……想給你一個驚喜?”裴瀾語氣鬆快,不知是想看他好戲,還是真的想做足驚喜的氛圍。

裴澈動筷子吃菜,輕描淡寫道:“那你現在跟我說,不是破壞了爺爺的心意?”

裴瀾神情僵了一瞬,很快又露出笑來,“怎麽會,我現在告訴你,給你親自去接機的機會,不是更驚喜麽。”

裴澈沒有說話。

“老爺子考慮得挺周到,等你坐穩了位子,再放他回來。一點風險都舍不得往你肩上放啊。”裴瀾語氣極輕,複雜的目光落在裴澈臉上。

裴澈坦然回視,不禁笑了。裴秉之怎麽會是風險呢?如果他的家庭裏,一定要分出誰是風險誰是助力的話,眼前的這位姐姐,才是裴德安會首先挪出去的人物吧。

裴澈對自己父親的記憶很少。小時候,裴秉之十天半月才在家裏待一會兒,印象中隻有一張清秀英俊、書生氣十足的臉龐。後來才曉得,皮囊是皮囊,內裏是內裏,裴秉之愛生意也愛風月,頂著“裴公子”的名號在東城名利場上風流十年,除了將裴德安氣得做了一次搭橋手術,別無所成。

外人都說,以裴德安鐵血手腕,能忍這敗家子十年,還多虧他給了裴家一個出類拔萃的孫子。

可這樣的容忍,在裴澈七歲那年也到了頭。那一年,裴秉之在爭吵中被妻子沈毓用筷子紮瞎了一隻眼睛。之後,裴秉之被安排去了歐洲;沈毓答應裴德安更名改姓且永不回國,終於成功離婚,重獲自由。

父母相繼出國後,已離開裴家多年的奶奶章敬柔出麵將裴澈領到身邊。裴澈在秋園路的老院子裏長到十四歲,直到章敬柔病逝,回到裴德安身邊。

裴秉之這麽多年沒有回國,裴德安在家中從不許人提起這個丟臉的兒子。裴澈在英國留學三年,離他很近,也從來沒有去看過這位父親。隻聽說,他做生意失敗,做浪子倒是天賦異稟,風流韻事不勝枚舉。

眼下裴德安又把兒子叫回來,還瞞著裴澈,想要給個“驚喜”,會是因為什麽呢?聯想這段時間老爺子兩次問起向斯微,裴澈大致心中有數。

不免好笑,他的這位爺爺,還是太習慣安排別人。

“怎麽,多少有一點期待?”裴瀾見他嘴角諷意,眨眨眼問。

裴澈牽牽嘴角,“也許吧,如果他能成為風險的話。”

裴瀾愣了愣,正要說什麽,忽然目光越過裴澈的肩膀,定住了。半晌,對裴澈笑起來,“看,老熟人。”

裴澈扭頭看過去,隔著兩張空桌,李舒喬抬頭怔怔地看著他。

她麵前擱著一台電腦,手裏握著筆,壓在攤開的筆記本上,顯然也是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