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誌在必得的完成欲

陳港生說,那孔雀到動物園第一天就狀態不好,懨懨地縮在角落裏,也不怎麽吃飯喝水。他給雲南那邊的朋友打了一晚上電話,朋友視頻看過之後,確認隻是長途旅程讓孔雀精神不好,休息一段時間就沒事了。

陳港生照朋友說的做,孔雀果然很快恢複,他也就放了心,正式給它起了名,叫“阿綠”——和園子裏其他動物一脈相承的粗糙直白。

但阿綠一直沒見開屏,陳港生本來有些焦慮,但看遊客們對此似乎並不介意,甚至還玩梗,說頹廢動物園的孔雀也是擺爛的所以不開屏很正常,他就沒太放在心上,隻以為是適應期還沒過。

誰想到昨天下午,阿綠就在遊客們眾目睽睽之下,腿軟倒地,縮在角落裏站不起來了。

如今人人都拿一部手機,遊客們很快就發了各種小視頻傳到網絡上。斯微“頹廢動物園”的 vlog 熱度還沒退,鳳城這家小型私人動物園正是受關注的時候,這些視頻發出去一石激起千層浪,“虐待動物”的帽子一丟出來,首當其衝的就是斯微的賬號。

“唉,現在真是一頭包。”電話那頭,陳港生難得露出幾分苦惱,更多的是歉疚,“你被罵慘了吧,我真……”

斯微沒給他怪責自己的機會,打斷道:“現在阿綠怎麽樣?”

“動保站的獸醫來了,說是支原體關節炎,苗苗的時候疫苗沒打全。”

斯微皺眉,“你那朋友賣疫苗不全的孔雀給你?”

陳港生沉默,大概已經和那朋友算過賬,沒有結果。

他那性格,不會和第三方講任何一個朋友的壞話,斯微歎了口氣,“能治麽?”

“已經打了藥,醫生說治療效果不一定樂觀,但應該性命沒危險。”陳港生正隔著玻璃觀察那縮在角落休息的孔雀,語氣愈發懊惱。自己虧損不提,這樣疏忽害得人家孔雀受苦,真是很造孽。

聽這話,斯微倒大致放心下來。說難聽些,隻要這隻孔雀不死,輿論的傷害就終究是有限的。

“要不我幫你發個圖文解釋?我估計大部分關心這件事的人,都會看我的賬號。”斯微合計著,“這樣,你拍個視頻發我吧,拍一下阿綠現在的狀況,再問問獸醫能不能出麵解釋。拍了發我,我剪輯潤色一下發布出去。”

陳港生卻果斷拒絕,“不能再麻煩你了,那本來就是你自己的賬號,不能老被我這個事影響。我前幾天找了個新媒體運營,開了官方公眾號,我自己到那裏去解釋吧,要是還有人私信罵你,你就截圖轉發一下我的公眾號。”

斯微其實想說她沒那麽在意那個賬號了,甚至轉讓給他作為動物園的官方賬號也不是不行。反正視頻博主這條路是她讀博時生計所迫才走的,如今回了國,她沒了那種“揾食艱難”的緊迫感,也就沒有那個心力和能力繼續運營了。

可陳港生是很軸的,他都已經一聲不響地開通了公眾號,斯微也不想白費力氣,“嗯”了聲:“也行,有需要幫忙的你隨時說。”

陳港生苦笑一聲:“你別看那些罵人的評論就行。”

斯微滿不在乎地嗤聲道:“你就別操這個心了,我以前當段子手什麽陣仗沒見過。”

陳港生在那頭欲言又止,大概有無數句的抱歉,斯微讓他先去把阿綠的事情處理好,別的不用多說。

其實掛了電話,斯微才真正開始看她收到的那些私信和評論。

粗粗掃一眼,便抬起了眉——確實是她沒見過的陣仗。

她大學時做段子手,雖然以發言犀利著稱,但那終究是插科打諢而非針砭時弊的事情,再尖銳的言辭也包裹在或憨或賤的段子中,本質目的是讓粉絲笑一笑。

不友好的聲音當然也收到過,但最嚴重的不過是一些下流的私信,沒有上升到質疑她作品或人格的高度。

可眼下這些評論中,“虐待動物”、“賺黑心錢”、“早晚遭報應”之類的詞不斷跳進眼裏,最後一條 vlog 裏被頂上了新的高讚評論,不知是誰很洞悉她生活一般——

“人家住在東城的,說什麽回饋家鄉,為了流量而已,建議鳳城人民別太真情實感”

緊跟著便有許多人回複——

“看到好幾個網紅說回老家了,這人設現在這麽火嗎”

“嗬嗬,為了流量什麽幹不出來”

“還有人不知道這女的高中就去東城上學了麽,後來又去了美國,這種人會真心實意為家鄉好?”

“唉,好不容易看到一個鳳城的網紅……”

“……”

斯微隻覺得背上一涼,下意識點進那兩個知道她住在東城、高中在東城上學的賬號,仔仔細細地查看他們的主頁,卻發現他們一個滿屏的懟臉 K 歌視頻,看上去是個和她毫無關聯的普通阿姨;另一個則是沒有內容的粉絲,IP 地址遠在西北某城市。

她放下手機,有些焦慮的情緒緩緩平複下來,想明白了——知道她在東城,隻需要看 IP 地址;而她在東城念高中和大學、在美國讀博的經曆,也是之前 vlog 裏都提過的。

緩過神來後才發覺自己剛才有點草木皆兵。隻是集體怒意催生出的常見負麵發言而已,甚至算不上惡毒或激烈,她做自媒體十年,對此再熟悉不過。

她也知道,隻要及時澄清,甚至哪怕不澄清,這些評論不過幾天就都會消失。連此刻留下評論的網友都不會記得自己幾天前吃了個什麽瓜、寫下了什麽狠話。

斯微深知這是一個客觀規律,而不是什麽需要她進行價值評判或自我反思的“時代積弊”,過去那麽多年,寫段子拍視頻,她都幾乎不受外界影響。可今天看見這幾條評論,不知怎麽,心裏居然覺得很不舒服。

盯著屏幕愣了半分鍾,她選擇關閉私信,退出了 APP,恰好這時,收到孟杳的微信。

[你那動物園怎麽了?]

這事文字解釋不清楚,斯微直接給她回了視頻。

“沒事,就是陳港生被他朋友坑了,買了一隻疫苗沒打全的孔雀。”斯微開門見山,言簡意賅。

“那現在怎麽辦?”孟杳看起來也是剛起床。她前天剛結束一部紀錄片的拍攝,回東城前還特地去鳳城參觀了被斯微“運作”得名聲大噪的“頹廢動物園”,誰想到前腳剛走,後腳就出了這檔子事。

“孔雀不會死,所以還好。”斯微不要她擔心,所以直白地陳述最終結果。

“……”孟杳著實被她噎得無言了一陣。認識十幾年了,向斯微還是這個語不驚人死不休的風格。雖然理是這麽個理吧,但尋常人講道理是一句接一句慢慢來,向斯微呢,是架把機關槍朝人突突。

孟杳最初認識她是高一,兩人坐同桌。她懶散隨性,斯微大氣不拘泥,兩人的友誼也沒有任何隆重的正式的節點事件可供懷念,硬要說,那麽,第一個一起去食堂的人是對方,第一個一起上廁所的人是對方,第一個一起做小組作業的人也是對方……就這樣做了十幾年好朋友。

孟杳起先還納悶,向斯微這樣充滿“戰鬥性”的性格,怎麽會有那樣好的人緣,除了那些被她單方麵“討伐”的男生們,也沒見誰和她鬧過矛盾。頂多就是有一些不知何處來飄在遠空中的流言,稱她是個“鬥士”。

後來才漸漸看明白,斯微的直接和犀利從不針對人,她是十足的“事件驅動”,對於每一件與自己有關的事情,無論大小,她都有誌在必得的完成欲。但她從不要求別人也這樣,某種程度上,斯微比誰都界限分明、尊重差異。

看著視頻裏斯微大口啃麵包,孟杳逗她:“你最好不要在公關聲明裏這樣說話哦。”

斯微聳聳肩,“公關聲明輪不到我寫,陳港生自己開了公眾號,說不好意思再占用我的賬號還害我挨罵了。”

孟杳想了想,評價道:“要不是你說他是個正直的憨憨,我可能會懷疑他這樣做是為了割席分流量。”

斯微笑笑:“別人還真有可能,他是想不到這種招的。”

孟杳點頭,“這樣的確更好,你本來就沒必要替他那個動物園當代言人。這回孔雀病了網友就這麽罵你,萬一以後哪隻浣熊或猴子歸西了呢?”

“……”斯微抬眼掃她,“你好意思說我說話直接?”

“所以說咱倆能做朋友呢。”孟杳滿不在乎地玩笑。

“……有道理。”

“所以你怎麽樣?我看那評論區扣黑鍋,陰陽怪氣,挺狠的。”對此孟杳是真的有些放心不下的。多年的老友默契告訴她,這些評論和斯微大學時收到的各種猥瑣侮辱的私信不一樣,斯微會在意。

“關私信了,清淨兩天就沒事了。”斯微不強裝豁達,但也沒有多說。

孟杳看著斯微慢悠悠喝咖啡,總想再說些什麽。可各種亂七八糟的詞語在肚子裏轉好幾圈,就是湊不成一句完整的話。

斯微頂看不慣她本來“無情無義”的一個人別別扭扭地欲言又止,嫌棄地撇撇嘴,拋出重磅炸彈——“江序臨要結婚了,你知道麽?”

“哈?!”

看著孟杳瞬間下墜的下巴,斯微很滿意地笑了笑。

“要結婚了,不知道領證沒,但估計下個月就辦婚禮。”斯微繼續丟炸彈。

“你開玩笑吧?!”

斯微還沒回答,看見孟杳扭頭衝誰喊:“你弟要結婚了你知道嗎?你弟!江序臨!”

兩秒後,斯微聽到一聲石破天驚的嚎叫。

她揉了揉耳朵,事了拂塵去,掛斷視頻。

關手機前目光又掃到那個短視頻 APP,手指無意識地停頓兩秒,最終沒有點進去,熄了屏,起身去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