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向斯微是閑不下來的

博士答辯結束後,向斯微去夏威夷玩了一圈才回國。疫情管控放鬆了一年多,甚至新開通洛杉磯直達鳳城的航線,她第一次不用在東城轉機,直接落地家鄉。

斯微在加州看了五年海,回鳳城後居然一點不膩,趁著今年入夏晚太陽還不毒,每天淩晨兩三點就起,陪著爸爸收完前一晚下的網,幹脆就不回屋,在沙灘上待一天。她抱著電腦,上午不曬的時候抓緊時間寫腳本;中午吃完飯抽兩個小時和鳳城文旅局的工作人員溝通,鍥而不舍地想爭取一個合作機會;下午則卡著紐約的上班時間給航空公司郵件轟炸,要求他們按購票界麵所宣傳的數額賠付延誤補償。

向斯微是閑不下來的,鍵盤劈裏啪啦地響,海灘上一天難得出現幾個遊客,走過時都要側目。

鳳城的海很藍,但卻並不怎麽吸引遊客。大概是因為天氣太悶,海岸線太崎嶇,而且海風太腥的緣故。

就這麽宅了快一周,爸爸看她的眼神一天比一天愁人。向誌傑大概很想問她找了哪兒的工作,什麽時候去單位報道,怎麽好好一個海歸博士,一回國就在家混吃等死的呢。不工作的話,那怎麽也不結婚呢,快三十了,身邊都沒見過人。但他一直是個木訥寡言的男人,從小到大都隻知道按需給錢,很少管她。這幾年更因為她自己出錢留學,他大概覺得自己沒資格過問她的事,所以話愈加的少。

斯微本想好好和他聊一聊的,但一想到自己暫時不打算找工作,就覺得這事兒很難跟向誌傑解釋清楚。不上班也能養活自己一輩子?他怎麽也不信的。他恐怕到現在還會擔心她出國留學的錢真的是給人做小三得來的呢。

這麽一想,斯微就打退堂鼓了,開始考慮離開鳳城的事。

可這事也愁人。

她還沒想好要去哪個城市。論情論理都該是東城來著,她從高中到本科畢業工作,在東城待了八年多,大部分同學好友也都在那裏。可說不清為什麽,她居然有些猶豫。

機票一直沒有買,房子也看了幾十套,有好幾套心儀的,都遲遲沒下定,便錯過了。

視頻裏中介都急得沒了好臉色,手機懟臉問她:“向小姐,你到底想要怎樣的嘛?前天那兩套你不是很喜歡的嗎?為什麽又不要了嘛?”

斯微也很想知道為什麽。

隻好尷尬地笑笑:“有點貴。”

又糾結了幾天,收到閨蜜孟杳的微信,說在粵城取景,回程前有一中午空閑取道鳳城,喊她請客吃飯。

這道外力一推,斯微終於收拾好自己的箱子,跟爸爸說要去東城工作了。

向誌傑黑黢黢的臉頰上也終於有了顏色,微笑起來皺紋更深,“好的,你去。”

斯微每次看他這樣的表情都覺得不是滋味,猶疑了幾秒,支吾道:“你在家裏有錢用嗎……”

話沒說完,因為看見了向誌傑的動作。

他從鬆垮的 polo 衫口袋裏拿出磨了皮的黑色錢包,剛打開到一半,聽見她的話,動作也僵住了。他連指甲都幾乎全黑了,又黑又厚的指甲蓋上有一條一條的豎棱。他手指在錢夾上摩挲了兩下,又訥訥地收回去。

父女倆一時都沒有說話。

半晌,斯微笑著“呀”一聲:“我身上沒現金了!我想吃火車站的河粉,那家到現在都不讓微信支付,真煩人。阿爸,你給我點嘛。”

向誌傑看著她,沒有笑,但臉上密密的皺紋仍然像刀刻一樣深。

“現在年輕人都不帶錢的……萬一手機沒電了哩……”他低聲嘟囔了幾句,又把手伸進口袋裏拿出錢夾。

斯微看他從那裏頭拿出薄薄一遝紙幣,大約有兩三千。嶄新的挺括的票子。

她接了,光滑的紙麵捏在手裏,嬉皮笑臉,“我阿爸真闊!”

向誌傑半天憋出一句:“身上還是要帶點現金。”

斯微“嗯嗯”地應下,轉身拖箱子走了。

斯微和孟杳約在火車站,就是那家河粉店。味道一直很好,也早已經開通線上支付。

孟杳提前說過男朋友江何也在,斯微並沒有意見,但她拖著箱子走進去的時候還是一臉不爽地說:“怎麽哪兒都有你啊。”

沒等江何還嘴,她走到桌邊,看清了江何身邊還坐著一個人。

她愣了下,看向裴澈,不鹹不淡地道:“什麽時候來的?”

江何嗤笑一聲,胳膊肘輕輕捅一下裴澈,“你怎麽比我還遭嫌棄。”

斯微覷他,本想懟一句“別給自己貼金”,聽見裴澈淡淡地回江何:“所以我說我們倆單獨去吃。”

江何語塞,看了看裴澈,又看了看向斯微,很難相信這倆人正在談戀愛。之前孟杳告訴他的時候,他就不相信,要不是年初裴澈破天荒發朋友圈,海邊照片裏露出女生裙角,隱晦秀了把恩愛,他堅持認為是孟杳在誆他。

但江何不想深究朋友怎麽談戀愛,心裏納悶一秒也就過去了,正要抬屁股給新情侶讓座,對麵向斯微已經挨著孟杳坐下來。

“……”

孟杳拿了兩份菜單,一份給斯微,一份推到對麵給江何和裴澈。

“點菜吧,看看吃什麽。斯微說這家店開了二十年了,味道很好。”

江何把菜單往裴澈那一推,對孟杳說:“你幫我點吧,你吃什麽我吃什麽。”

孟杳白他,“懶不死你。”

江何咧嘴一笑,還挺驕傲。

他賤兮兮地同孟杳拌了兩句嘴,才發現那菜單放裴澈麵前,他翻都沒翻。

“你不點?”他扭頭問。

“吃過了,不餓。”裴澈淡淡道。

江何曉得他毛病多,口腹之欲也淡,因此不意外,隻是翻了翻菜單,“這不還有挺多菜麽……”

正點菜的人眼皮不自覺往上掀,極迅速地掃了對麵一眼,又垂下去,波瀾不驚。

“鮮蝦河粉,三份。”

“蔥爆蟶子。”

“炸豆腐。”

“香煎馬頭魚。”

“清炒荷蘭豆。”

“就這些吧。”

斯微流暢地點完菜,果然聽見孟杳一拍掌,“都是我想吃的!”

“要不說咱倆能好呢,這幾個菜我從小吃到大都不膩。”斯微對自己的點菜技術一向很得意,她總是能用最少的錢點到最合適的好吃的。

兩人相視一笑,便開始聊這沒見的半年裏的許多事。大多都微信聊過了,卻還是要見麵再對上那麽一對,越聊越開心,完全不管對麵兩個男人。

江何還時不時插兩句嘴刷新存在感,裴澈就完全是閑適模樣,一壺茶慢慢地喝,也不怎麽參與他們的話題,隻是偶爾搭兩句嘴。

大概是因為他這人天生氣質就冷,所以大家反而很習慣他這樣。他自己看起來也不局促不窘迫,靜靜地在一旁坐著。

菜上來,斯微和孟杳大快朵頤,挑剔的江何也誇這家口味確實不錯,喊裴澈試試,裴澈嚐了一塊炸豆腐後就擱下筷子。江何無奈,也懶得管他了。愛吃不吃。

還要拿他做墊背去給自己正名,向孟杳討公道:“你看他,還覺得我挑?”

孟杳嘴裏鼓囊囊,懶得同他說話。

閨蜜連心,斯微抬起頭替她罵一句:“有病!”

江何氣不打一處來,卻聽見裴澈低低笑了一聲。他既莫名又不爽地扭頭,“這你也笑?!”

孟杳和斯微吃完繼續聊,一直聊到高鐵快發車,江何無可奈何地催她們:“你倆就見這最後一麵是吧?”

斯微無語地指著他問孟杳,“非他不可麽?”

孟杳作思考狀:“嗯……好像也不是哦。”

江何急了,作勢要攔腰把孟杳扛走,孟杳忙起了身背起巨大的相機包。

江何臨走前問裴澈:“你幾號回?”

這家夥這兩年忙得很,天南海北地出差,看起來裴老爺子是徹底不打算放過他了。自從去年他跟家裏攤牌而裴爺爺病倒入院後,他似乎就接受了成為接班人的命運。“裴澈”的名字漸漸出現在一些商業雜誌和電視采訪中,他也沒有讓任何一個人失望,無論是寄大希望於他的,還是等著看熱鬧的。

年初他做主研發的一款智能音箱甚至搶了江序臨同期推出的競品的風頭,短短一季已經是市占率 70%的產品。這是小江總第一次被人從嘴裏搶到肉吃。

江何還打電話過去嘲笑自家弟弟,但江序臨當然不是輸不起的人,倒是挺認真地問他:“裴哥還好麽?”

江何沒回答,他回答不了。依他看,當然是不好的。但還能怎麽樣呢?

他們都知道,裴澈是他們這群人裏最特殊的。裴家唯一的孫子,裴爺爺殷切盼著長大的,還能怎麽樣呢?

“不確定。”裴澈抬眸,“要見個朋友,過兩天吧。”

江何不再說什麽,牽著孟杳走了。孟杳還回身衝斯微擺擺手,“回東城約!”

“約!”斯微胳膊肘搭在旁邊椅背上,也很豪氣地揮揮手,聲音響亮極了。

再回頭,對上裴澈淡淡的目光。

她揚起笑來:“不是說很忙?”

裴澈沒答,問:“去哪?我送你。”

“約了朋友。”斯微起身背了包,正要伸手,桌下的行李箱已經被裴澈推走。她看著他大步走遠的頎長背影,停了兩秒,才提步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