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換月亮
江黎沒穿校服,隻換了一件連帽衛衣,淺灰色,下身套了一件黑色寬鬆長褲,整個人看起來休閑又散漫。
江黎衣櫃裏的衣服大多都是黑色或深灰,除了校服,奚遲很少看他穿得這麽淺,和以往慣愛的一身黑相比,平添了幾分意氣。
是和平日不大像的江黎。
但也很合適。
因為要出門吃飯,怕髒,奚遲換了一件黑色寬鬆長袖,他穿好鞋,走到門口才發現口袋空的。
“帶鑰匙。”奚遲正在回桑遊消息,就朝裏頭喊了一聲。
江黎出來的時候,拿著鑰匙的那隻手裏還帶著一件校服。
走廊盡頭窗戶不知被誰開了,疏疏落落的風聲透過窗縫吹進來,帶起一陣寒意。
江黎身上的衛衣是有些薄。
奚遲視線不自覺落在那件校服外套上,看起來有些占手。
“桑遊說今天外麵有點冷,”奚遲開口,“別拿著,直接穿上再下樓。”
“不是給我的。”江黎慢聲道。
這段時間兩人的相處模式已經可以讓奚遲快速理解江黎的話外之意。
他稍微反應了一會,說:“我不冷。”
“今晚還要降溫,回來路上再穿。”說完,江黎也不等他回答,帶著人往樓下走。
奚遲秉著實話實說節省工夫的原則開口:“菜館味道重,衣服會沾到。”
多帶一件就要多洗一件。
江黎應了一聲“嗯”,然後說:“我知道。”
奚遲:“那衣服……”
“帶的我的,”江黎語氣又輕又慢,還帶著笑意:“所以不用你洗。”
奚遲:“。”
可能是合並後第一次大考,這周留校的人比以往更多。
從宿舍到校門口這一路上,奚遲聽了不下三十聲“黎哥”,喊他的也不少。
風中秋意已經很濃,走道兩邊路燈都亮著,閃著霜色的光,將兩人影子映在地上。
影子單薄,隨著兩人的腳步貼近又分開,又再度貼近。
奚遲手機閃了一路,也回了一路的消息,江黎沒說話,微側著臉看他。
手機屏幕熒光落在身側人的眉眼和鼻梁上,將整個人神情襯得越發專注。
之前隻顧著王笛的話,倒忘了話題最開始他問的那兩句。
“要出去吃飯麽。”
“就在附近。”
問是不是和王笛他們,他也沒答。
大概率是也不知道王笛喊了誰,能不能“多帶一個”,所以很有分寸地隻問他要不要出門,隻說附近,也沒說具體地址。
江黎能猜到他在想什麽。
大概是:如果那邊不方便,就兩個人簡單出去吃一點。
“桑遊說他在校門口傳達室…看什麽?”奚遲從手機上一抬頭,對上了江黎的視線。
他下意識往自己身側看了一眼,什麽都沒有。
“怎麽了?”奚遲又問。
“沒怎麽,”江黎拉著他手腕,將人往身邊帶了帶,“看路,前麵是花壇。”
“哦。”
兩人散步似的到了傳達室,才發現校門口不止桑遊,大半個班的人都在。
王笛說能喊的全喊了,話裏一點水分都沒有,一個不落,甚至不止在校的,好幾個已經回家的都狂飆共享單車趕了過來。
飆的速度太快,幾人到了校門口還在喘。
“趕、趕上了吧?”
“趕上了趕上了,遲哥和黎哥也剛到。”
“差點沒給我飆死。”
“飆這麽快幹嘛?又不是不給你留位……”
“單車10分鍾之內免費!”
“……”
之前隻在群裏喊話,還沒有實感,在門口一聚,一群人才逐漸意識到,這好像還是第一次班級聚餐。
就連李書靜都有些意外,說了句:“這麽齊?”
於是一群人烏泱泱往菜館走。
奚遲幾人走在隊伍最後,江黎手上那件校服顯眼,桑遊並非本意地順著校服往上一打眼,瞥到江黎手腕的位置。
“這兩天南山群裏都在說你手上這串珠子的事,你個當事人都沒聽說?”桑遊問。
“沒看。”江黎言簡意賅。
話題一下子終結,奚遲很輕地笑了一聲。
桑遊:“……”
內生熱的理由可以瞞過奚遲,卻瞞不過從小跟他打到大的桑遊。
他可從來沒聽說過金烏內生熱還有什麽後遺症狀。
“江黎,我說你突然戴了念珠,是不是有什麽人招你了?”
除了年紀小穩不住脾性,族中要求必須戴著的時候,其餘時間,江黎戴念珠基本就隻有一個原因,就是有什麽人和事招他了。
“這次又是族裏哪隻金烏招你了?”桑遊問。
奚遲第一次聽桑遊說起這個,聞言,也抬起頭看著江黎。
江黎眼皮很輕地掀了掀,半垂著眸,視線掠過身旁的人。
招他的不是金烏。
“該戴就戴了。”江黎最終回。
桑遊是知道金烏族有些同輩小輩那煩人勁的,隻當江黎是真被吵到了,又懶得說,於是也沒再問。
說話間,一群人到了目的地。
王笛說菜館翻新過,奚遲還隻當是簡單翻新,誰知道幾乎變了個樣,門頭擴了一倍不說,招牌都改了,中間用狂草寫著“江湖裏”三個字,左下角還有兩行篆體,一行寫著“我來也”,一行寫著“江湖菜”。
奚遲:“……”
江黎光看神情都知道他在想什麽:“以前叫什麽。”
奚遲:“南堂大排擋。”
南堂是因為這條街就叫南堂街,很質樸。
江黎失笑。
以王笛為首的幾個男生已經哇哇叫開,顯然被這“豪邁之意”給煞住了,恨不得當場掛個葫蘆痛飲一杯。
“我們人多,老板說不坐包廂,直接去頂樓露天天台拚桌。”王笛興衝衝道。
露天場地不小,容納一個班的人綽綽有餘,翻新過,環境挺好,還點了驅蚊的熏香。
王笛在來之前就已經確認過菜單,也和老板打過招呼,人還沒上桌,碗筷茶水都已經準備好。
奚遲坐在靠近護欄的一側,他午飯吃得晚,不算餓,卻有些渴,拿過杯子剛要喝,動作忽然頓住。
他想起之前那一杯靈酒。
有陰影。
組局的王笛今日依舊敏銳,立刻開口:“這次真的是茶,遲哥你放心喝。”
奚遲點了點頭,剛喝了一口,王笛又有動作,他一俯身,從桌子底下猛地抽出一個手提桶:“因為我酒還沒開始倒呢。”
奚遲:“……”
江黎和桑遊的眼神同時朝王笛掃過去。
李書靜也雙手交叉看著他:“不是我說,你帶酒就算了,這麽大桶?王笛你能耐了啊。”
“靈果酒,果酒,還是新釀沒多久的果酒,酒氣還沒沉下去呢,度數不高,就跟人間那啤酒差不多。”王笛說。
“最近那個微醺學習法,靜姐你聽過沒?喝了它就有神器的力量,一道大題一口酒,一瓶下來六百九,喝最烈的酒,消老付的愁!”
靜姐:“……”
王笛話音一落,廖爭立刻端起杯子就是一撇,“刷—”的把茶水倒空:“酒不酒的無所謂,主要是為了消老付的愁!”
妖族沒那麽講究,哪怕是崽子,多多少少也都喝過靈酒,廖爭一打頭,立刻有人跟上。
王笛服務到家,一個人一個人倒過來。
奚遲將杯中的茶水喝完,對著江黎開口:“我去洗個手。”
江黎輕應一聲。
王笛倒酒的速度很快,沒一會工夫,已經走到桑遊麵前:“老大,要喝嗎?”
桑遊把空杯往前一推,示意他滿上。
給自家老大倒滿,王笛又往前走一步。
遲哥位置空的,茶杯也空的。
這次的靈酒不像上次,不烈,還挺甜,應該會合遲哥的口味,王笛這麽想著,正要去倒。
“他不喝。”
說話的是江黎。
坐在江黎右手邊的許雲銳突然被茶嗆到,重重咳了幾聲。
所有人視線都不自覺開始往這邊飄。
王笛幾乎是立刻就把酒桶擺正。
“好的。”
“了解。”
“收到。”
一連三句。
隨著江黎這一聲“他不喝”,四周安靜下來。
王笛站在他遲哥空位後麵,撓了撓頭:“遲哥不喝,那…黎哥你喝一點嗎?這酒還挺好的。”
“他能喝,”桑遊酒都已經喝掉了一半,看王笛那猶豫的模樣直接開口,“別問,倒滿。”
王笛愣了一下,反應過來:“好的好的。”
說完,他立刻揭開蓋子,樂嗬嗬一俯身,瓶口對上杯口的瞬間,一隻手懸空覆在了杯子上方。
五指修長,手背上還泛著一層淺透的水光,很是好看。
但——
王笛:“???”
大膽!竟然有人敢擋南山學生會主席的酒。
他老大都說直接滿上了,還敢……
王笛順著那隻很是好看的手往上一瞥,看到一張同樣很是好看的臉。
他遲哥的臉。
“你要喝酒?”奚遲微蹙著眉,看著江黎。
本來這幾天就應付著吃了點東西,菜都沒吃幾口,還喝酒?
“沒有,”江黎淡聲回完,拿過一旁的茶壺,給自己倒滿,“喝茶。”
許雲銳差點把自己活活嗆死。
四周越發安靜,隻有王笛抱著酒桶在一旁罰站。
王笛思來想去,在得罪這邊兩位和那邊一位的天平中,決定背刺自家老大。
“遲哥,黎哥的確沒說要喝,是老大讓我幫他倒滿的。”
酒喝到一半的桑遊:“……???”
奚遲轉頭去看桑遊,不發一言,眼裏卻寫著:你都知道江黎這兩天不舒服了,還讓他喝酒?
江黎嘴角噙著一點笑。
桑遊:“……”
我他媽%¥#@&*
桑遊把剩下半杯酒一口氣喝完:“對對對,我說的。”
正好服務員過來上菜,王笛借著傳菜的借口,一把將酒桶塞給了許雲銳:“銳哥你自己倒吧,我去看看還有什麽菜沒上。”
桑遊抬手揉了揉額頭,看著自家秘書長,沒好氣地說:“轉身,跟你旁邊那隻金烏說一聲,念珠摘下來給我戴。”
奚遲:“……”
菜一齊,桌上立刻熱鬧起來。
桑遊從許雲銳手中接過酒,要倒第二杯的時候,被奚遲攔下:“還喝?”
“度數很淺,就是有味道的水,”桑遊大喇喇道,“不信你問許副。”
“是挺淡的,”許雲銳點了點頭,他順口說了句,“露天喝這個剛好,晚上應該會挺好睡。”
桑遊這才想起來:“江黎不就是睡不好嗎,少喝一點還能助眠。”
奚遲頓了下,這次沒攔,轉頭看著江黎。
江黎接過桑遊手中的酒,笑了下,給自己倒了一杯。
果酒是淡,但再淡也是酒,一個多小時過去,其他人開始感覺到頭有點飄忽的時候,家裏釀酒帶酒並且力證這酒不會醉人的王笛已經被放倒,此時正趴在長凳上哭,哭著哭著就開始背好詞好句,背著背著又開始哭。
“作文怎麽這麽難寫?”
周圍一群人任他哭,邊吃邊附和:“難寫難寫。”
“作文中的點睛之筆,一句話封神的開頭和結尾,第三篇,名家意境之句,對死亡的頂級描……”王笛掙紮著從長凳上坐起來,“我背,你們聽著。”
“……”
“馬上要期中考了,你能不能背個吉利的?”
考試還沒開始,就死不死的,多難聽。
“行行行,聽著聽著,你背你背。”
王笛躺在長凳上,哭得還算安詳:“老王怎麽樣了,好些了沒有。”
廖爭嘴裏塞著個辣子雞丁:“老王怎麽了?”
吃的好好的為什麽突然要提起老王,怪特麽滲人的。
王笛:“早埋了。”
奚遲筷子一頓。
廖爭一口辣椒嗆在喉嚨裏:“靠!!你他媽在說什麽東西?主任昨天不還好好站校門口嗎?”
下一秒,王笛:“出自楊絳先生,《老王》。”
所有人:“……”
王笛:“爸爸的花生落了,我也不再是小孩子。”
“《城南舊事》,林海音。”
祝餘腦袋都要炸了:“你到底都在背什麽東西啊?是爸爸的花兒落了,不是爸爸的花生落了,你串到《落花生》去了???”
王笛充耳不聞:“人死了,就像……”
奚遲再也聽不下去,在祝餘求救的眼神中開口:“捂上吧。”
下一秒,王笛的嘴巴就被六雙手捂住。
等一群人從桌上起來,已經將近十點。
除了奚遲,每個人多少都喝了點。
“我先去結賬,你把人看一下,”奚遲看著江黎,“喝醉的那幾個,別讓他們亂跑。”
說完,也不等江黎回答,轉身下樓。
那頭王笛已經鬆開束縛,桑遊去接了個電話回來,王笛已經開始新的篇章,不知道主題是什麽,又是太陽又是月亮的。
桑遊看著身旁的空位:“小遲呢?”
江黎:“結賬。”
桑遊應了一聲,隨手抽過一張紙巾擦手,一低頭,視線落在江黎手邊那件外套上:“這校服都拿一路了,又不穿,帶著占位?”
江黎神色依舊淺淡:“給他的。”
桑遊愣了一下,那校服上明明都是金烏的氣息。
“這校服不是你的嗎?”桑遊問。
“嗯。”
“……”
是江黎的校服,卻是給小遲帶的。
不遠處的王笛嘴巴都沒停過,在報幕式的背誦中,桑遊聽清了主題,有關月亮的中國式浪漫。
月亮……
桑遊看著這件被江黎帶了一路的校服,不自覺嘖了一聲。
“早知道你們倆能處得這麽好,剛開始確認返祖症的時候,就該把人塞給你。”
“當時為了讓小遲放輕鬆點,我還特地跟他說別把你當藥,就當成白天的太陽,晚上的月亮。”
江黎微怔。
桑遊還在絮絮說著:“你是不知道,當時……”
話還沒說完,江黎突然開口。
“什麽月亮。”他問。
桑遊愣了下:“什麽什麽月亮?”
“就月亮啊,”桑遊伸手往上一指,“頭上的月亮,日精月華那個月亮。”
江黎不再開口,將麵前的茶水盡數喝完。
他半垂著眼,思緒重新回到奚遲給他通寶的那個夜晚。
——換月亮。
原來這個月亮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