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敵意

◎齊東珠看得懂這些,所以她隻是又親了親哈士奇崽柔軟的頭毛,對他算是對太子半君不敬的行為隻字不提,而是將它攬進懷裏,輕輕順他的背毛,直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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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東珠最後小心翼翼地抬眸看了一眼康熙的臉色, 卻也看不出什麽門道來,隻好灰溜溜地在梁九功的瞪視下離開了。

她一出門便看到殿門兩側侍立的黃甲侍衛,一雙雙肅穆的眼睛直盯著她, 將她看得有些心虛氣短,連忙腳底抹油, 垂著頭飛速離開了。

她走後, 殿內許久不曾有言語,即便是極端善於揣度康熙心意的梁九功, 此刻也斟酌著康熙的神色,沒有貿然開口。

過了半晌, 康熙方才放下手中茶盞, 沉聲說道:

“將刑部大牢收押的犯人提來,聚集京郊一處宅院, 再尋熟悉天花的醫官待命。”

“是, 奴才這就吩咐下去, 主子可是要讓他們率先種上那天花, 以觀成效?”

康熙微微抬眼, 鳳目之中的眸光在葳蕤燈火之中傾瀉些許, 讓梁九功悚然一驚,覺得自己又是多言了, 連忙垂首含胸, 不敢言語了。

“先植牛痘。”

康熙語氣平靜道, 卻是在梁九功心裏驚起波瀾,他小心地抬眸覷了一眼康熙的臉色, 卻發現康熙正眸光深邃地看著他。

梁九功背心發汗, 不過他到底跟在康熙身邊兒日久, 也是經曆過大風大浪的人, 自然不會被自個兒主子一個眼神嚇得不膽戰心驚,隻擠出個討好的笑容來,裝傻充愣道:

“主子這未免也太依著那小奶母了!要奴才說啊,這小奶母所言之事本就像是天方夜譚,也就是主子這般禮賢下士的君主,才會聽她一個奴婢的妄言。”

“朕是否依著她,還得看這些死囚之態。”

康熙那雙洞若觀火的眼眸看著梁九功,絲毫沒有理會他有些刻意的的插科打諢:

“若她所言為真,那這天花防治百年之功,皆在今朝。”

梁九功連忙稱是,而後覷著康熙的臉色,小心試探道:

“可這小奶母如今如此親近惠妃娘娘和大阿哥,還能讓她回四阿哥身邊兒麽?這小奶母初見時倒像是個老實本分的奴婢,誰知竟是個如此能攀附的,可真真兒是人不可貌相。”

康熙那雙熠熠生輝的鳳目低垂,凝結於他手中半空的茶盞微微**開的水紋之上,就在梁九功以為他不會再理會時,他聽到康熙說道:

“她是少見的心思純質之人。後宮之人和幼齡皇子少染塵俗,若是受她蠱惑,朕倒不覺稀奇。”

他半垂著眸子,神色似乎帶著一絲若有似無的厭棄,可梁九功嘴上應和著,心裏卻是了然。皇帝對那小奶母似有不同,這點兒他作為旁人可看得清清楚楚。皇帝雖不是那恪守成規的老古板,可因先皇放浪形骸,重私欲而輕社稷的貽害,皇帝自小便極為注重規矩和體統,即便是對於後妃子嗣之事,他也極盡克製,斷不會以自身喜好而顛覆祖宗規矩。

而到了小乳母這裏,百般離奇荒謬的行徑竟也沒換來皇帝實質性的斥責。這小乳母莫說罪孽深重,卻也是漏洞百出,不堪指摘,若是皇帝想要處置小乳母,早就能安排百種大罪,斷不會容忍她一次次挑釁皇帝的權威,無視宮廷的規矩。

或許皇帝並沒有意識到,他與他的幼子和妃子一道,陷入了納蘭氏那令人難以忽視的蠱惑之中,墮其術中,雖心如明鏡,卻難以自拔了。

梁九功心裏想得明白,可不能有半分表現,否則傷了自家主子的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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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東珠僥幸逃過一劫,也不知康熙是否真把她最後幾句膽大妄為的話兒放在心上,灰溜溜地回到大阿哥養病的院落裏。

外殿守衛的奴婢見她回來,紛紛注視著她的臉色,幾個年紀輕些的婢女還露出欽羨的神色,大抵是覺得她是因為照顧大阿哥有功,得了皇帝的賞識,方才是去領賞去了。

旁人不知,齊東珠可知道自己是幾斤幾兩,也不與那些企圖與她攀談的嬤嬤和婢女講話,隻垂頭回到了內殿,想看看大阿哥的情況。

內殿之中一片靜謐,榻上的禿毛哈士奇側臥在**,隻有腹部雪白的毛毛隨著他的呼吸而顫動著。

內殿侍奉的奴婢見齊東珠輕手輕腳地走進來,便也不等吩咐,垂首退了出去。想來今日皇帝乍然駕臨,將齊東珠單獨叫去敘話的行為有目共睹,諸人皆敬畏她的本事,更是篤信她是貴人深信之人。在這座臨時啟用的皇家別院之中,從灑掃太監到大阿哥身邊兒的嬤嬤,此刻都隱隱以齊東珠為主。

誰能想,齊東珠陰差陽錯的在這些久日侍奉大阿哥,有些年歲的嬤嬤和婢女之中樹立了威信。

當然此刻齊東珠還心有餘悸,可沒時間感念她這莫名得來的地位。她輕手輕腳地拉開床幔,垂頭看著榻上白色腹部安靜起伏的哈士奇阿哥。

小哈士奇似乎是睡了,安靜地閉著眼眸,眼睫隨著他的呼吸輕輕震顫著。齊東珠輕而又輕地摸了摸他一時半會兒長不好的頭毛,心中一片柔軟。

她又想起方才哈士奇阿哥對她意想不到的維護,想起他還帶著沙啞的娃娃音向他九五之尊的皇父討要承諾,隻為換得齊東珠不被皇帝問罪。

明明幾日前他還嫩著小奶音,凶巴巴地威脅齊東珠,再不顧他的反對給他灌飯、摸他的頭毛,就要告訴他的皇阿瑪,讓他皇阿瑪砍掉齊東珠的腦袋。

齊東珠探了探他的溫度,見確實不再發燒了,便滿心憐惜地靠在了他的榻邊兒,正準備小憩一會兒,誰知餘光突然瞥到小哈士奇豎立在毛毛腦袋上的耳朵突然抖了抖。

果不其然,這裝睡的半大小崽沒憋得了一會兒,便用沙啞的娃娃音問齊東珠道:

“皇阿瑪跟你說什麽了?他都沒跟爺說這麽久的話。”

哈士奇阿哥的聲音悶悶的,末了還哼了一聲,似乎心裏有老大的不樂意。

齊東珠沒能抗拒**,伸手摸了摸他的頭毛和小耳朵,在小哈士奇故作凶巴巴的瞪視裏,說道:

“大阿哥得天花之後,皇上日夜憂慮,這天花的隱患已然是身在京城,錦衣玉食的達官貴人都難以規避的威脅,在民間更是肆無忌憚地流傳。為了大清的江山社稷,皇上決定廣為納諫,不拘出身。我照顧大阿哥有功,又對天花防治有些法子,皇上決定給我一個覲見的機會。若是此事成,這天花再也不能威脅你皇阿瑪的江山,也不能威脅稚子的性命了。”

“哼,和著你拿爺做筏子呢。”

哈士奇阿哥氣悶地說,又被齊東珠愛憐地捋了捋頭毛,直捋得眼睛眯成了一條縫兒:

“你想了什麽法子出來?皇阿瑪可不好糊弄,若是讓他發現你投機取巧,定然要了你的腦袋。”

齊東珠將他毛絨絨的一團攬進懷裏,用鼻頭拱了拱他僅存的柔軟頭毛,吸了一口小狗味兒續命。她沒有選擇用更簡單的話去敷衍這個娃娃音拽崽,而是細思片刻,從頭到尾將種牛痘之法講與哈士奇阿哥聽。

她娓娓道來,溫和的聲音讓哈士奇阿哥眼皮打起了架。可他還是裝模作樣地聽完了齊東珠所說的對這個時代而言格外離奇的構想,而後有些幸災樂禍地勾了勾唇角,在那張有點兒滑稽的斑禿小狗臉兒上露出個冷笑來:

“爺倒希望你說的是真的。若是真有其事,那皇阿瑪豈不是會給太子種那畜牲生的痘?哼哼。”

說實話,他用哈士奇那張清秀中莫名透著一絲滑稽的小毛臉兒做出這種邪魅狂狷的反派表情,看上去實在不倫不類,可齊東珠卻沒笑他,反而是從他疲憊沙啞的娃娃音裏聽出了一點兒難以遮掩的落寞。

齊東珠當然沒有指摘哈士奇崽對太子毫不遮掩的敵意。齊東珠像許多對曆史不太感興趣的普通人一樣,對曆史進程的了解從明末直接跳到了民初,對於最後一個被異族統治的封建王朝大清,齊東珠的了解僅限於幾部火遍大江南北的辮子戲。但即便如此,九子奪嫡這樣讓編劇和觀眾都津津樂道的大戲還是見縫插針地讓齊東珠接受了一點兒熏陶。

她知道曆史上的大千歲胤褆因巫蠱魘鎮太子,激怒康熙,被圈禁終生。

可齊東珠半點兒沒有因預知未來而勸慰哈士奇阿哥不要再與太子作對的意思。她既沒有教化一位天潢貴胄的立場,也沒有心理醫生或者宗教信仰那樣對人心的精準把控和潛移默化的能力。況且她看得清清楚楚,掩飾在哈士奇阿哥又拽又倔的外表下那無聲的落寞。

人不患寡,而患不均。哈士奇阿哥長在宮外,雖心知自己是皇子,受到奴才婢女盡心竭力的伺候,他卻隻能和宮中的父母隔牆遙望。

而恐怕這天下無人不知,宮中二阿哥三歲被封為太子,養在康熙身邊兒,是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主子,是這個龐大帝國的皇儲,板上釘釘的繼承人。

即使年紀幼小,恐怕還不懂半君和一位嬪妃所出的皇子之間的區別,也不懂權力的滋味兒是如何讓人變成鬼,無法自拔,哈士奇阿哥恐怕在這生死難料的重病之中,不止一次渴盼過他父母的蒞臨,渴盼他能像宮中太子一般,長在那個本應該是他家的紫禁城裏。

而不是居於大臣之家,看著他們親人相伴,而他隻是遙遙望著,若是靠近了些,便會看著他們臉上的愜意瞬間凝結,幾個大人會催促他們的孩子,熟練地屈膝行禮,隻留給哈士奇阿哥一道道彎折扭曲的身影,

齊東珠看得懂這些,所以她隻是又親了親哈士奇崽柔軟的頭毛,對他算是對太子半君不敬的行為隻字不提,而是將它攬進懷裏,輕輕順他的背毛,直到看著哈士奇阿哥閉上了眼睛,呼吸變得平穩而緩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