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番外三:日常

蘇綰綰站在禦船的甲板上,雙手搭住闌幹。江麵的風迎麵吹過來,將她的長發和裙擺往後揚。

有腳步聲走近,隨後她嗅到熟悉的雪鬆和檀香木氣息。

鬱行安停在她身邊,看了她片刻,將手覆在她的手背上。

蘇綰綰手背微燙。她抬頭,望向鬱行安:“將幽娘留在閬都理政,果真可行嗎?”

“她十九歲了。”鬱行安嗓音溫和,“總要試一試她。”

蘇綰綰放了心。她的女兒鬱幽,並不是一個太讓人操心的孩子。鬱幽知曉他們要去江南道之後,怔了片刻,很快答應會認真料理政務。

鬱幽道:“兒會常吃玉錦糕,阿娘和父親也要時常來信。”

蘇綰綰答應每三日給她寄一封信。他們的計劃是在今年三月去往江南道巡遊,來歲開春再回去。

禦船往前駛,天光灑在粼粼波光上。過了幾日,他們在沿途一州暫歇。此州位於虞江沿岸,湖景一絕。

帝後巡幸,眾官員一路恭迎。鬱行安帶她入住行宮,蘇綰綰坐了幾日的船,有些疲倦,連歇了好幾日,又聽聞有一處溫泉,便打算去溫泉洗浴。

她去往溫泉所在的宮殿,鬱行安一路牽手陪著她。他總是陪在她身邊,蘇綰綰早已習慣。

入了內殿,蘇綰綰發現鬱行安還牽著她的手。她耳根一燙,將手從他的掌心抽出來,說道:“你在外殿等我可好?”

鬱行安視線安靜地落在蘇綰綰身上,蘇綰綰在他開口之前,捏了一下他手指:“好不好嘛?”

鬱行安停了停,應一聲“好”,去了外殿。

蘇綰綰腳步輕盈地去洗浴。

陶節度使便是在此時求見的。

在前朝,節度使權重望崇,掌數十州的兵力、民生、財政。新朝聖人高瞻遠矚,一步步削弱節度使的職權,陶節度使總要為自己的仕途合計,正好他新得了一美娘子。

陶節度使在行宮外站了不久,宦者便道聖人傳見。

他隨著宦者入內,一路並不多看,但行禮時仍然窺見了鬱行安的臉。

他視線下移,心想,聖人如此風姿,到時候究竟是聖人對美娘子一見鍾情,還是美娘子對聖人一往而深,倒真不好說。

鬱行安問他有何事要奏。

陶節度使不提獻美之事,而是先說了幾件要緊的政事。說完,陶節度使道:“此州湖景甚美,聖人可要前往一覽?”

他打算等鬱行安來到湖邊,便讓美娘子嫋嫋娜娜地出場。鬱行安看中了人,便是他體察上意;若沒有看中,也不至於觸怒天顏。

鬱行安卻道:“這幾日不去,你且退下。”

陶節度使一愣,恭敬告退。

許久後,蘇綰綰洗完出來。她換了一身衣裳,行走時故意用衣袖拂過他肩頭。

鬱行安坐在榻上,握住她袖子,抬眸看她。

蘇綰綰笑道:“這溫泉果然不錯,精神都好了許多。我們今日出行宮玩吧。”

鬱行安輕拉她袖子,讓她坐下,他將她攬在懷裏:“想去何處?”

“去看湖?”蘇綰綰尋思道,“聽聞此州湖景一絕。”

鬱行安道:“可以。原以為你還要再歇幾日。”

宮人動作迅速,半個時辰之後,就將儀仗收拾妥當。蘇綰綰和鬱行安乘同車出行,到了湖邊,隻覺湖波瀲灩,又有一遊船在此等候帝後臨幸。

兩人登船,遊船穩穩地往湖心駛去。

陶節度使匆忙下了車,擦著額角的汗,眺望越來越遠的遊船:“聖人怎忽要遊湖?方才還說過幾日再來。”

“下官不知。”傳話的官吏陪笑道,“好在遊船前些日子便備好了,不至於手忙腳亂。”

陶節度使皺眉,走回自己的馬車上,看見美娘子被侍女梳妝打扮。

“今日太匆忙了。”陶節度使道,“你妝扮好,便在此處樓閣等待,我打個手勢,你再下來。”

“是。”美娘子應道。

蘇綰綰坐在船上遊覽,鬱行安不看景致,低頭看她。蘇綰綰笑道:“你總瞧我做什麽?”

鬱行安摩挲她手指,嗓音很輕:“不知為何,隻是想瞧你。”

他們距離近,鬱行安說話時,聲音像羽毛拂在她耳邊。蘇綰綰脖頸生出熱意,她站起身,走向船舷。

她憑舷而立,湖風陣陣,吹散她的熱意。

不知已經遊覽多久,天邊一抹夕陽,他們距離湖岸越來越近,她看見岸上的依仗,旁邊還立著幾個官員。

鬱行安已經跟到她身後,他低頭看她:“倘若是從前,我會以為又唐突了你。”

蘇綰綰:“如今呢?”

“如今知曉並非如此。”

蘇綰綰輕笑,轉過身,背對著那些官員,靠在舷上。

夕陽染紅了天際,鬱行安的注視長久又溫柔。

蘇綰綰和他靜靜對視了一會兒,忽然覺得晚風有些冷。她提了一句,鬱行安讓宮女拿來披風,他接過,給她披上。

遊船停在岸邊,宦者上前,問道:“天色已晚,聖人可要回行宮用膳?”

鬱行安看蘇綰綰,蘇綰綰道:“不如去此州酒樓。”

鬱行安點頭同意,宦者連忙在前方引路,眾官員恭送他們。

鬱行安牽住蘇綰綰的手,和她上了同一輛馬車。

陶節度使額角的汗早已被湖風吹幹了。他目送帝後遠去,美娘子從樓閣上下來,來到陶節度使跟前,問道:“節度使緣何不打手勢,命妾下樓?”

陶節度使道:“你瞧見皇後娘娘了嗎?”

“瞧見了。”美娘子道,“皇後娘娘姿容無雙,然妾……”

陶節度使揮揮手,打斷她的話:“瞧見聖人給皇後娘娘係披風了嗎?”

美娘子頓了頓:“未曾。竟有此事?”

陶節度使沒有回應美娘子的話,隻命她退下,隨後深深地歎了口氣。

方才在岸邊,他瞧見鬱行安給蘇綰綰係披風。

這並非什麽了不起的舉動,時下常有郎君給妻子畫眉,閨中情趣,不一而足。

然而,讓陶節度使在意的,是鬱行安的眼神。

陶節度使擅射箭,目力極佳,又出於站位的緣故,親眼瞧見鬱行安的眼神。

鬱行安當時跟在蘇綰綰身後,走出船艙,低頭看著她說話,唇邊含著若有似無的笑意。之後又親自係披風,視線沒有挪開過一瞬。

他的眼神比湖水更靜謐,比微風更柔和。

陶節度使準確地讀到了裏麵蘊含的幽邃雋永的感情,出於人性上的敏銳,他果斷地藏起了早早備好的美娘子。

他上了自家馬車,隨從問他可要回府。他點點頭,再次歎了口氣,靠在引枕上,長歎道:“送禮還是要隨人心意才好。”

可是,聖人的心意,究竟是什麽呢?

蘇綰綰莫名其妙地收到了來自陶節度使的禮物。

她把這件事向鬱行安說了,鬱行安倒沒什麽特別的反應,隻問她:“喜歡嗎?”

“其中一個傀儡,還挺喜歡的。”蘇綰綰道,“像你當年送我的那些。”

“許是出自同一個匠人。”鬱行安將她抱在懷裏,“還想去何處玩?”

鬱行安很喜歡抱她,平日在鬱幽麵前,他倒並非如此,但私下隻有兩個人的時候,鬱行安簡直時時都要抱著她,舍不得撒手似的。

“此州的名勝皆遊覽過了。”蘇綰綰弄亂他的袖子,“去別的地方玩吧。”

“好。”鬱行安道。

他的衣裳總是齊整,說不清是緣於什麽心態,蘇綰綰總是故意弄亂他的袖子。這麽多年下來,他似乎習慣了,由著她弄,隻是放下她時,仍然要整一整袖袍,如同當年那個端正如玉的鬱行安。

接下來幾個月,他們順著江水而下,一路遊山玩水,攜手走過春夏秋冬。

轉眼便到了除夕夜,他們已經抵達江南道。江南的冬天,隻偶爾有細雪,濕潤冰涼的,落在人的臉上,轉瞬就融化。

蘇綰綰坐在江南行宮的榻上,在書案前算著什麽。

此時已經入夜,行宮的廊下點起宮燈。鬱行安沐浴完,來殿中尋她。

蘇綰綰聽見腳步聲,猝然回頭,用袖子遮住字跡,對他道:“等等……”

鬱行安停住腳步。

蘇綰綰:“你等等再過來,勿看我寫字。”

鬱行安停了停,應好。但他並沒有離開這處宮殿,而是坐在不遠處的另一張局腳榻上,抬眸望著她。

殿中燒了地龍,暖如初春。蘇綰綰寫完,擱下筆,發現他還坐在那裏,她忍不住起身過去。

走近了才發現,他方才沐了發,烏發柔軟地耷拉,瞳孔漆黑,視線停在她身上。

蘇綰綰摸了摸他的濕發:“怎不叫人絞幹?”

鬱行安握住她的手:“急著來看你。”

蘇綰綰忍不住笑,才想起自己因為有一次和他深吻,被人瞧見,便要求獨處時不許人進來,宮女也不行。

她喚來一個宮女,讓宮女擦幹他的發。之後宮女退下,四周寂靜,鬱行安伸手將她攬入懷中,低下頭,和她進行一個綿長的吻。

他的氣息幹淨又幽邃,像春日的雨,將她整個人籠住。蘇綰綰氣息微亂,推開他,在他懷中盡力坐好。

鬱行安問:“方才在寫什麽?”

“沒寫什麽。”蘇綰綰道。她仰頭看見鬱行安的眼睛,心裏一跳,立刻補充一句:“不許猜!”

鬱行安垂目看著她,親了親她的臉,仿佛蜻蜓點水。

“好,不猜。”他說。

他脖頸低下,和她貼著額頭。蘇綰綰覺得他的雙眸仿佛帶著吸力,她偏開腦袋,下一瞬,他的吻落在她的耳垂,隨後是脖頸。

“扶枝。”他嗓音很輕,像鳥翼拂過。

翌日便是歲日,蘇綰綰和鬱行安在江南道開啟嶄新一年。她給鬱幽寫了信,封好,命人寄出。

暮色降臨,她知道鬱行安應該接見完大臣,便打算去尋他。

沒想到鬱行安也尋了過來。

兩人對望,蘇綰綰道:“我有禮物要於此刻贈你。”

鬱行安:“我也有禮物……於此刻贈你。”

蘇綰綰露出躊躇神色,鬱行安頓了頓,溫和道:“先去瞧你的吧。”

蘇綰綰猶猶豫豫地引他去,鬱行安跟著她,走了幾步,牽住她的手。

“你的禮物……過了此刻還在嗎?”蘇綰綰問。

“還在。”鬱行安道,“我讓他們等等便是。”

蘇綰綰放了心,引他上一處高樓。明月慢慢升起來,清風拂麵,宮人擺上席麵。

“你還記得嗎?”蘇綰綰道,“我從前說過,世界是一個球。”

“記得。”鬱行安看她一眼,再看腳下的土地,“你說的話,我都還記得。”

蘇綰綰轉開臉,忍不住笑。她和他聊了一會兒,午夜時分,她牽住他的手,攜他來到闌幹邊。

“咻”的一聲,焰火驟然升起。與此同時,天狗開始食月,天幕一點一點暗下來。

今日是歲日,江南道沒有宵禁。人群紛紛因天狗食日而驚呼,轉瞬又被天上的焰火攫取注意力。

焰火起初隻有一朵,隨後越來越多,曼妙地在蒼穹中展開,如一幅畫卷,畫卷中心,是兩高一矮三個小人兒。

“高的是我們,矮的是幽娘,雖說她不在此處。”蘇綰綰的語氣有小小的得意,“新歲大吉。”

鬱行安的瞳孔倒映著璀璨焰火,握住她的手,嗓音溫柔:“新歲大吉。”

兩人看完焰火,鬱行安又牽著她坐上步輦,帶她去看他準備的禮物。

蘇綰綰已經有些困了,強撐著沒打哈欠,問道:“你為我準備的禮物是何物呀?”

“為你寫的一組詞,我讓人編排成曲。”鬱行安道,“沒你準備的好看。”

何況已經過了歲日。

“怎會?”蘇綰綰道,“你贈我之物,我從未有不喜歡的。”

他似乎總是看穿她的喜好,及時備上她喜愛之物。

鬱行安微笑,兩人路過一處庭院時,蘇綰綰“呀”了一聲:“這牡丹竟已開了。”

鬱行安也低頭看了一眼,宮燈搖曳,那牡丹果然已經吐露花骨朵兒。

“江南道更暖些,花發得比閬都更早。”鬱行安道,“初見你那日,越國公府便是滿園的牡丹。”

蘇綰綰也記得那一天,她露出微笑,卻聽見他道:“那日我在畫樓看見你,覺得滿園牡丹,竟不及你萬一。”

蘇綰綰訝然:“是嗎?”

“嗯。”鬱行安道,“旁邊還有一個郎君,說閬都有許多人喜歡瞧你,我當時看一眼,便猜到了。”

“之後呢?”蘇綰綰問。她不知道鬱行安曾站在畫樓看她。

“之後我轉身走了。因為那郎君想帶我去別處轉轉,我尋思轉轉也無妨,未曾想到,又遇見了你。”

蘇綰綰很快串起了事件的順序,她道:“倘若那日我沒有提前和大姊一起回府,便不會再遇見你了吧。”

“還會再遇見的。”鬱行安轉頭看她。

還會再遇見,再碰麵,屢次三番,逐漸淪陷。

那些年,她是閬都最美的明珠,熠熠生輝,無數郎君遠遠凝望她,而他也如同那些郎君,成為她的裙下之臣,命中注定,避無可避。

前方要穿過一條夾道,宮燈恰好壞了。宮人要回去換,蘇綰綰急著睡覺,便道:“直接過去便好,前麵便到了。”

步輦隻好向前,好在天狗食月早已結束,月色如銀練,鋪在宮道上。

鬱行安還記得,許多年前,蘇綰綰說過自己怕黑,於是他牽住她的手,細細摩挲一下。

蘇綰綰坐在步輦上,說道:“今夜的風讓我想起虞江畔的那一晚。”

鬱行安:“嗯?”

“那夜你受了傷,還陪著我跳入江水尋人。是怕我因力氣耗盡而溺水嗎?”

鬱行安很輕地笑了一聲,應是。

蘇綰綰握緊他的手,感覺他掌心溫熱,熱意傳到她指尖。

他們很快穿過夜色,抵達明亮的宮室。宮人們引她入席,她坐下,看鬱行安為她準備的賀歲歌舞。

他始終沒有放開她的手,歌聲繞梁,舞姿蹁躚,他似乎一如當年,永遠守候她,一直都在,不願離開。

他們將攜手走過漫長時光,日久歲深,仍舊纏綿如當初相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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