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文章

鬱四娘的手心本攥著鬱行安的衣袖,此時忍不住鬆了鬆。

她沒有想到,鬱行安竟真的會答應。

他們本是一母同胞的兄妹,自小一處長大。後來父母在土石流中去世,鬱行安去了白鷺書院求學,她則被養在大伯父膝下。

幾年過去,鬱行安來閬都,應她的要求,將她也一起帶來,可是……她以為阿兄不會做這樣的事。

正思緒萬千之間,崔宏舟已被請過來了,他拱手笑道:“竟不知鬱翰林在此,不知鬱翰林有何事相商?”

鬱行安回禮,也不提蘇綰綰,隻是平淡地提了幾件朝堂之事——倒像果真有事商量似的。

鬱四娘不可思議,轉頭看見蘇綰綰在望自己,便對她露出一個笑容。

蘇綰綰朝這邊點頭致意,似是要過來,鬱四娘連忙擺了擺手。

蘇綰綰在原地立了片刻,被侍女扶上轎子。

“這崔仆射真是不知輕重!”蘇瑩娘上了轎子,仍在生氣,“是施恩,又不是結仇,怎還有動手動腳的!”

“聽說崔仆射出身不太好,不知世家大族的規矩。”錢嬤嬤忍不住道。

蘇綰綰抬眸,略帶好奇地看過去。

蘇瑩娘瞪向錢嬤嬤:“三娘還未出閣,不可在她麵前提這些肮髒事。”

“是,是。”錢嬤嬤不再多說。

蘇綰綰卻已經思量起來。

很多外頭的事情,二兄都不曾對她細說。她隻知道,崔仆射出自西南道的大族崔家,因為三次救駕有功,被聖人倚重。

但他手握重權之後,行事卻逐漸放肆。不知聖人是太信任他,還是顧忌崔家的兵馬,始終未曾發作。

那麽,錢嬤嬤所說的“崔仆射出身不太好”,大約是他的生母地位卑微吧?

蘇瑩娘不知道蘇綰綰已經隨隨便便猜到了真相,她歎道:“還好鬱翰林正巧有事,將崔仆射叫走,否則不知要糾纏到什麽時候。”

“也許不是真的有事相商。”蘇綰綰道,“應該是鬱四娘在幫我們。”

“鬱四娘?”

“正是。”蘇綰綰道,“方才她看見我們了,衝我們笑,又讓我們不要過去。她之前搖著鬱翰林的袖子,像是有事求他。”

“原來如此。”蘇瑩娘對蘇綰綰的判斷全盤接受,“雖說如此,鬱翰林也是熱心之人。扶枝,到家以後,你便遣人挑幾件適當的禮物,送去鬱府吧。”

鬱家的根基在河西道,但在閬都也有宅邸。

蘇綰綰應好,在心中回憶著鬱行安和鬱四娘,最終決定送幾樣筆墨紙硯,再添幾個閬都時興的小玩意兒。

雨慢慢停了,天際綻出一道彩色的虹。一行人到了蘇家,蘇敬禾也已回來了。

蘇敬禾道:“真是奇了,大姊,你之前不是說,吳仁道想對你動手麽?他今日又上門來訪,一副溫柔小意的模樣——我沒讓他進來。”

蘇瑩娘坐在聽竹軒的榻上,一邊幫蘇綰綰檢查是否淋到了雨,一邊道:“二弟,你做得很好。他下次再來,照舊將他趕出去。”

蘇敬禾應好,猶豫片刻又說:“他多來幾次,父親大約會命你回吳家去。”

蘇瑩娘動了動唇,想說什麽,卻最終什麽也沒說。

她隻是幫蘇綰綰又整了一下帔帛,笑道:“扶枝越長越美了,愛慕你的郎君這樣多。”

蘇綰綰道:“阿姊也很美。”

蘇瑩娘和蘇敬禾聽了皆是笑,蘇敬禾拿出兩卷算經、一卷琴譜,遞給蘇綰綰。

“今日剛得來的,險些忘了給你。”蘇敬禾道。

蘇綰綰接過,將書抽出帙袋,一問才知,是宗政公得罪了崔仆射,被逼散盡家中萬卷藏書。蘇敬禾知道蘇綰綰總念叨這三卷書,就做主買下來,給了他三千兩。

蘇綰綰沉默,將三卷書收好,對蘇敬禾道:“多謝阿兄惦記著我,但——阿兄,這書我們不能買。”

蘇敬禾愣住:“扶枝,你之前不是心心念念要這三卷書嗎?”

“是。”蘇綰綰垂眸道,“阿兄,就當宗政家隻是把書寄存在我們這裏,可好?”

“自然是好。”蘇敬禾道,“扶枝,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那三千兩我也不去找他要。”

蘇綰綰對蘇敬禾微笑。

蘇敬禾也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

蘇綰綰讀了幾日書,蘇瑩娘讓人請來蘇敬禾,低聲道:“二弟,扶枝對那三卷書愛不釋手,可她怎麽不去上課?”

蘇敬禾一邊喝聽竹軒的茶,一邊笑道:“老師說已教盡了腹中學識,再也教不了扶枝,愧領束脩,已辭去了。我看扶枝閑坐無趣,特意找了父親,父親這才命她協理家事。大姊,你有所不知,扶枝理家理得可好了,才兩個多月,不知去了多少弊病——鄒管事就是她發落的。”

蘇瑩娘坐在榻上蹙眉,良久方道:“扶枝已經及笄,按照阿娘當年的打算,是要送她去宮中讀女學的。”

蘇敬禾道:“還不是衝著百裏夫人去的——當年百裏夫人每旬都去女學授課。如今宮中女學教的都是什麽玩意兒?開蒙的東西罷了!不去也罷。”

蘇瑩娘沉默半日方道:“二弟,過不了幾日,我便要回吳家了,扶枝的事,我鞭長莫及。但她的天賦,你也是知道的——你隻讓她用這份天賦來理家嗎?”

蘇敬禾亦是靜默,許久後問:“大姊有何想法?”

蘇瑩娘說:“我想讓你送她去百裏夫人處。”

蘇敬禾睜大眼睛:“百裏夫人已經閉門謝客多年,如何肯見她?”

“她會見的。”蘇瑩娘道,“她如今老了,聖人不再忌憚她。我上一回路過肖家,聽見她在庭院歎息:‘我已有了春秋,滿腹才華卻如同這落花,碾做一地,無人繼承。’”

蘇敬禾遲疑了。

蘇瑩娘說:“二弟,送扶枝去百裏夫人那裏讀書,是阿娘生前的心願。”

“好。”蘇敬禾最終低聲應道。

過了幾日,蘇瑩娘被父親勒令回吳家。蘇綰綰起身,侍女一邊服侍她洗漱,一邊笑道:“小娘子,二郎一大早就來了,說今日不必理家,他要帶小娘子出門。”

“去何處?”蘇綰綰問。

“去肖家,拜訪百裏夫人。”侍女回答道,“二郎說,小娘子若有什麽得意之作,可一並帶去。”

蘇綰綰一愣。

她收拾妥當,上了馬車,蘇敬禾仍舊騎著一匹棗紅色大馬,隨行在馬車左右。

“二兄。”蘇綰綰掀開車簾,“百裏夫人閉門多年,竟願意見客了?”

蘇敬禾騎著馬,笑道:“百裏夫人雖閉門謝客,但她的夫君肖公可是偶爾會外出交際的。我尋了肖大郎說項,又給肖家遞了拜帖,言明要攜妹拜訪,肖家應了。”

蘇綰綰心跳略微加速,說了一聲“多謝二兄”,又端坐在車廂內,拿出自己的文章。

她太明白蘇敬禾的意思了。天下最有名的兩個大儒,一是百裏夫人,另一個就是白鷺書院的山長。

白鷺書院山長一生都沒有出仕,收下鬱行安之後,就不再收弟子。

而百裏夫人,曾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她是高宗最為倚重的女官,曾被民間稱為“女相”。

她的算學極為出眾,主持過幾項重要的水利工程,還曾掌管高宗詔令的施行。

蘇綰綰拿著自己的紙卷,心想,二兄為自己如此費心,可自己寫下的這些東西,能夠打動百裏夫人嗎?

“扶枝,到了。”蘇敬禾道。

蘇綰綰下了馬車,肖家的門房迎出來,笑著請他們入內。

很快,兩人便見到了百裏夫人的夫君——肖公。

肖公已近古稀之年,神色和藹,讓侍女煎茶。

蘇敬禾和他寒暄半日,拿出蘇綰綰的紙卷,委婉地表達想攜妹拜訪百裏夫人的意思。

肖公接過蘇敬禾遞來的紙卷,笑眯眯的,沒有應好,也沒有應不好。

又聊了半日,他讓兒子肖大郎過來接待,自己找借口離開。

肖大郎已經定了親,他跪坐在蘇敬禾對麵,給兩人倒茶。偶然抬頭看見蘇綰綰,隻覺眼前一亮。

他連忙低下頭,在心中不停默念未過門的妻子的名字,不敢再看。

肖公拿著紙卷去了自己的書房,看見鬱行安,笑道:“還沒走麽?”

鬱行安站起身,溫和道:“老師命我每日過來拜訪,肖公有事暫離,我不敢貿然告辭。”

鬱行安的老師,曾是肖公和百裏夫人的至交好友。

肖公搖頭,明白昔日好友為何要派這個弟子過來了。

這樣一個溫和出眾的後生,一連來了一個多月,他時隔多年的火氣,早已漸漸消了。

他請鬱行安坐下,說道:“也不是什麽大事,隻是有人想造訪拙荊。你也知道,拙荊多年不見客,我總要替她把把關。”

肖公一邊說,一邊將蘇綰綰的紙卷從帙袋中抽出來。他眼睛有些花了,將那紙卷湊到直欞窗下,細細看著。

鬱行安始終耐心地等待。

他離開白鷺書院之前,老師說:“老師一身學問,已盡數教給了你,唯有一事,我當年確實做得不好……閬都的肖家,你有空便去坐坐。肖公是赤誠之人,你坐上一個月,他看見你,便會慢慢消氣。再過二十個月,他便會待你如同親子侄了。”

雖然據鬱行安聽見的傳聞,似乎是肖公對不起老師。

但他並沒有探問老師的秘辛,隻是依照囑托,每日過來坐坐,喝茶談天。

上回去金鳥寺,也是肖公提起想要一枚主持開光的平安符。

他便將鬱四娘也帶去,向金鳥寺主持求了兩枚,一枚贈肖公,另一枚戴在鬱四娘身上。

肖公看完紙卷,轉頭看見鬱行安仍跽坐在榻上,果然非常高興。

肖公道:“如今有耐心的郎君不多了,各個都想著踢蹴鞠、打馬球,不肯好好讀書,更不肯費心去求什麽平安符。

“禮和,人人都說你文章做得好,你來看看,這篇做得如何?”

他將蘇綰綰的紙卷遞給鬱行安。

這紙卷是黃色的,沒有署名。鬱行安慢慢往左展開,一列列墨跡出現在他眼前。

很工整的字,雅致細密,又有筋骨。

他並沒有猜測這是誰的作品,隻是慢而細致地看著,看完又讀了一遍。

之後,鬱行安卷起它,思索片刻,客觀評價:“結構分明,算學造詣很深,來日必成大器。”

肖公笑道:“能得你這樣一句點評,可見此人才學確實出眾。”

他將紙卷放回帙袋裏,喚來一個侍女,吩咐道:“將此物拿給夫人,問問她是否要見。”

侍女應好,轉身去辦。

肖公似乎起了談性,見茶水顏色淡了,又重新煎一釜茶,倒入鬱行安的青瓷茶碗中。

鬱行安端起茶碗,才啜了幾口,便見到窗外春深花濃,蘇綰綰被肖家的侍女引著,裙擺逶迤,一路往內室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