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番外一:司馬昪

曾有一個娘子問他:“殿下,談到宮廷,你會想到什麽呢?”

當時,司馬昪的神情有一瞬間怔愣。

宮廷啊,那個暗無天日的地方。他對宮廷幾乎所有的記憶,無不圍繞背叛、謊言和欺騙。

那娘子見司馬昪不說話,笑問道:“是紅牆碧瓦嗎?還是滿園的牡丹、一望無際的瓊樓?妾曾聽聞,宮廷窮極世間美景,妾此生從未見過呢。”她的語氣滿是向往。

不知為何,司馬昪沒了談性。他望著這張和蘇綰綰有幾分相似的臉,隨意敷衍幾句,出了偏院,走向自己的庭院,那娘子挽留幾句,見他不搭理,識趣地住了口。

人麽,就是如此。司馬昪想,每一個人的臉上都戴著麵具,每一句溫情背後都潛藏鋒利的刀劍。他很小就知道如何避開背叛、謊言和欺騙,那就是假定每一個人都要不利於他。

從他悟透這個道理之後,他甚至總是把握先機,先人一步進行背叛、謊言和欺騙,於是他總是捷足先登,逐漸有了今日的地位尊榮。

四周靜悄悄的,宦者見他從院中出來,連忙提著燈籠上前,畢恭畢敬在前方引路。

月亮高懸在天上,邁過月洞門時,司馬昪聽見風吹過枝葉的聲響,他低下頭,在朦朧的光影裏,看見綠萼梅的影子在地磚上搖曳。

暗香撲鼻。

司馬昪不期然地想到了鬱行安的話,他說蘇綰綰像綠萼梅,像滂沱的雨、急遽的風。

真可笑,他分明那麽早便認識了蘇綰綰,到頭來,鬱行安卻比他更了解她。更可笑的是,對於鬱行安的這些比擬,他思量許久,終於不得不承認,恰如其分,無可辯駁。

他不願承認鬱行安的才華,但他卻願意認可蘇綰綰的美麗。這美麗不是指她引人矚目的外表,而是一些他說不上來的,更動人溫暖的東西。

九歲那年的中秋宮宴,他還是宮廷裏像狗一樣低賤的四皇子,他不堪忍受身份高貴的兄弟們的折辱,宴席尚未過半時,他就悄悄溜出去,一個人在林中閑逛。

那年蘇綰綰隻有五歲,小小一個人兒,大約也是從宴席上偷溜出來的。她身後立著兩個侍女,侍女們催促道:“小娘子,快些回去吧,若是衝撞了哪個貴人,婢子們都要挨罰的。”

蘇綰綰蹲在地上喂一隻黑狗,笑眯眯道:“你們不必擔心,我會謹慎的。”

司馬昪特意繞開,想往別處去,不料一聲犬吠忽然響起來,蘇綰綰嚇了一跳,循聲望去,終於在黑黢黢的樹林中瞥見司馬昪。

“你是誰?為何不提燈籠?”蘇綰綰問道。

司馬昪一言不發,仍舊以之前的步速向前走去。

那兩個侍女彎下腰,輕聲對她說話。

下一瞬,他卻聽見蘇綰綰再次開了口:“一個人離開宮宴,還不提燈籠,你……不開心?”

稚嫩的、純真無邪的嗓音,像一個人臨死前的嘶吼那樣有力,卻不那麽痛苦,反而充滿著一種跳躍的情緒——通常而言,人們把它稱作歡喜。

司馬昪停住腳步。

蘇綰綰說:“你若是不開心,便過來吧,我送你一樣東西。”

司馬昪並不願意過去,他知道這又是一場陰謀和算計。可是他的袍子濕漉漉的,這是方才在宴席上被三兄潑濕的,他離開宴席時,沒有人朝它看過一眼。

何況他從未見過這樣拙劣直白的算計。

他慢慢走過去。

蘇綰綰手上拿著半個秋梨——她方才在用這東西喂狗。見他過來,她笑眯眯地站起身,身後一個侍女連忙拿出一塊牡丹紋帕子,彎下腰,仔細給她擦手。

這樣精致的帕子,皇宮自然也有,但輪不到他來用。司馬昪時常想,內廷的宦者們是如何找到那些粗陋的物件的?仿佛從犄角旮旯裏弄來那些東西,就隻是為了侮辱他和他的生母。

蘇綰綰問:“你可喜歡吃秋梨?”

司馬昪垂眸看了一眼黑狗:“不喜歡。”

蘇綰綰小大人似的點頭,從另一個侍女手中接過食盒,想揭開蓋子。侍女怕她提不動,小心翼翼托著,連聲道:“小娘子,讓婢子來拿便可以了。”

蘇綰綰仰頭對著侍女笑了一下,果真鬆開手。

燈籠細碎的光影籠罩在她臉上,司馬昪低下頭,沉默地注視她。

這是他第一回 看見有人因這樣的小事,柔和地對著下人笑。這樣的微笑麵具之後,藏著一個什麽樣的陰謀?他心中暗自思忖。

侍女揭開了食盒蓋子,蘇綰綰道:“裏頭有水晶龍鳳糕、小天酥、金乳酥、婆羅門輕高麵、玉錦糕……可有你愛吃的?”

司馬昪的視線從她的臉上移至食盒,再移回她的臉上。

他一言不發,蘇綰綰顯然錯解了他的意思。她猶猶豫豫地看了看食盒,分明是不舍的神色,卻命侍女將整個食盒都遞給他:“那便都送你吧,莫要不開心了。今日是秋節,月色好得很呢,你抬頭看看月亮,吃些糕點,便開心了。”

“月亮有何好看的?”他冷不丁地說。

蘇綰綰愣了片刻:“你不喜歡月亮?”

司馬昪沒有回答她的問題。

蘇綰綰沉吟須臾,說道:“那你去做一些會讓你開心的事吧。不開心隻是暫時的,如同這玉錦糕,阿娘說,它起初本是麥,後來成了麵團,經過九九八十一次摺疊翻轉和蒸熬,才變得香甜綿軟。我想人也是如此吧,邁過重重困苦,則會……”

“則會被人吃掉。”司馬昪道。

“什麽?”

“我說,人便如同這玉錦糕,經過一次次的作弄和煎熬,終於變得香甜綿軟,隨後則會被其他人吃掉。”他慢慢地、用一種堪稱殘忍的語氣說。

他滿意地看見蘇綰綰變了神色——她的雙眸和嘴巴先是不可置信地張大,隨後視線驚恐地射向他。

她被嚇到了。

司馬昪露出了連日來的第一個微笑,他提著食盒離開,沒有聽見蘇綰綰再說一句話。

那盒糕點他當然也沒有吃,他隻是把它放在書案上,直到糕點長出了綠色的毛,他才把它們丟到地上,逼黑狗吃下去。

在蘇綰綰喂食這隻狗的時候,他就認出來了,這是張婕妤生前養的狗。她住在她生母後頭的宮院裏,死於一次背叛,之後這隻狗便成了無主之物,它通常避著人走,宦者們也懶得去捉它。

黑狗被迫吃完這些糕點,卻並沒有死。這不是毒藥。

那麽,那個小娘子一定是有意接近他,以謀取更大的利益。

次年的秋節,他偶然看見天上的月亮,忽然想起了她。三皇子已經落水死了,宮人們都說這是一場可怕的意外,但他們望向他的目光中總是暗藏恐懼。

他的境況像玉錦糕一般好起來,可是他再也沒有見過她。

於是他找藉口出了宮,在馬球比賽中,他看見了她。

由官府主持舉辦的馬球賽,向來是大裕王朝的一件盛事。她被她的阿娘抱著,坐在北麵的看台上。她的阿娘臉上有一種美麗的蒼白,正微笑著和周圍的命婦交談。命婦們有時和她的阿娘說完話,會突然逗她,她就朝著人甜甜地笑一笑。

他忍不住嗤笑,覺得她未免太好哄。

然而,這麽好哄的她,卻在看見他之後,默默挪開了視線。之後馬球賽結束,她張開雙臂,催促道:“阿娘,我要回家!”

她的阿娘無奈笑一笑,將她抱起來,和眾人告別,又命令小廝將馬車趕過來。

司馬昪在遠處望了一會兒,心想真奇怪。他從來沒有見過被母親抱這麽久的孩子,哪怕是大公主,也隻會被皇後抱上片刻,便遞給乳娘。

眼看著馬車要開走了,他才緩步上前,微笑著表明身份。她的阿娘並不見慌亂,但仍然放下蘇綰綰,恭敬地行了禮。

他說道:“不必多禮,我是三娘的朋友。”

他已經打聽到她的姓名,他討厭“三”這個排行,但她既然行三,他願意暫時壓製一下自己的厭惡。

她的阿娘疑惑地看向蘇綰綰,蘇綰綰低著頭不願說話。

“扶枝?”她阿娘輕喚了一聲。

蘇綰綰抬起頭,看了看阿娘,又對上他的視線。

司馬昪始終覺得自己像一隻狐狸,機警、狡詐,在這個瞬間,他出於狐狸本性,領悟到了蘇綰綰即將出口的話,於是他立即開口:“糕點很美味。”

蘇綰綰停了一下。

他擺出此生最溫和的麵孔,微笑道:“這是我第一回 吃到如此美味的糕點,多謝。”

蘇綰綰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睛,猶豫須臾,說道:“不必客氣。”

她頓了頓,仰頭對她阿娘說:“阿娘,去歲中秋宮宴,我結識了四皇子。”

她阿娘似乎放了心,卻作勢輕拍她一下,嗔道:“不可亂了尊卑。”

“是。”蘇綰綰輕聲道。

此後,司馬昪便經常以朋友的身份,出現在她的周圍。他實在太想弄明白,她為何叫住他,又贈予他一盒糕點。

這份來意不明的好意,讓他備感困惑,幾乎到了寢食難安的地步。

直到他逐漸見到了她的阿姊、阿兄,環繞在她周圍的閨中密友、如雲侍女。

他終於弄明白原因。

原來世上竟真的有這樣的人。

她生長在日光和雨露的澆灌之下,每一個人都在關心她、愛護她,於是在她眼中,世間美好廣闊,天地任她翱翔。她的麵前似乎是無數條康莊大道,她可以選擇任意一種人生的軌跡,而在她身後,永遠有許多人溫柔注視她。

她得到的溫柔實在是太多了,於是對她而言,溫柔和善意,也是可以隨手施舍出去的東西。

他的輾轉反側、徹夜思索,和她的隨手施舍比起來,顯得多麽可笑和沉重。

他不願意讓自己顯得如此惹人悲憫,於是打算離開她。

那時蘇綰綰已經七歲了。宮宴上,一個宮女端錯茶,挨了罰,臉上都是巴掌印和血絲。

沒人在意這樣的小事,他因為看見她,打算提早離開宮宴,卻在寂靜無人之處,看見她悄悄給宮女遞膏藥。

“消腫止痛的。”她這樣說。

宮女問她的名諱,她並未回答,揮了揮手便離開了。

司馬昪停住腳步。

她的氣質天真而明亮,廊廡懸掛的宮燈柔和灑下光線,籠罩在她身上。

他望著她的背影,隨後盯著她襦裙上紅綾金線的織繡發呆。

真是奇怪。四歲那年,他被三皇子打得渾身都是淤青,去尋生母,生母卻隻是擔心他遮不住傷口,會遭致父皇的厭棄。

“聽聞聖人最不喜無力反抗的皇子了。”身為宮女的生母,這樣絮絮道。

九歲那年,他被大皇子和三皇子推進池塘,十幾個宦者宮娥在岸邊冷漠凝睇。他仰視著十幾道漠然的視線,一個人從水中慢慢爬出來。

無數個這樣的時刻,構成了他對於過往人生的全部記憶。在那些時刻,他眼眶幹幹的,隻覺得渾身上下冰冷無比,心中有尖利的怨恨冒出來。

此時他卻在原地駐足,為這份他畢生不可期待的、隨手給予的善意。

盡管隻是給予一個無人在意的宮女。

隔幾天,司馬昪去蘇府找她,看見她在讀書。他停了片刻,說道:“你似乎並沒有注意到,你的阿娘快要死了。”

蘇綰綰皺起眉,抬臉看他。

“我第一回 見到她時,她的麵色就很蒼白。上一回我去蘇府,她的聲氣明顯孱弱許多。她在喝藥對嗎?你或許已習慣了她屋中的藥香,她大約對你說過這些都是小疾。但是,扶枝,在宮中,隻有快要死去的妃嬪才會頻繁喝藥。”

這是他對她說過最殘忍的話,也是他們相識兩年多以來,他最真誠的話。

他們兩人最終不歡而散,司馬昪牽了牽唇角,在心中嘲笑自己。

就連施以關愛和善意,都是需要天分的。他分明隻是想要像她一樣和善,為何話說出口,卻變得如此難堪?

關愛和善良,似乎比惡意更讓他不自在和難以忍受。

不過,她的父親顯然對她並不上心。她將失去最強有力的保護者,她很快就要變得和他一樣了。

他冷眼旁觀,看見她磕破了額頭、流盡了眼淚,看見她沉默地佇立、孤獨地發怔,看見她遇上了一些永遠不可能喜歡她的人,一些不明不白的惡意、突如其來的背叛、精心編造的謊言。

她似乎變了,又似乎沒變。

她更冷漠,會衡量出手的必要性,但在最關鍵的時候,她總是會向他人伸出援手。

她的才華開始嶄露頭角,她的智慧幫所有人過得更好。

司馬昪知道他們在哪裏不一樣了。

他預設每個人都即將背叛他,而她則預設每個人都如同她一般美好。

這個世間的芸芸眾生,到底是怎麽樣的?他忽然不知道了。

她一年一年長大,那張臉笑起來時,仍舊讓他感到溫柔;不笑的時候,竟然讓他覺得清雅。

他喜歡她的模樣,無論她笑還是不笑。然而,當她總是對著林家小娘子微笑的時候,他心生不喜,讓林家小娘子跌入池塘。

蘇綰綰跳入水中,將人救出來,很快查到是他做的事。她問:“殿下何故如此?”

“我隻想看見你對我笑。”司馬昪說,“她死了,你便不會對她笑了吧?”

蘇綰綰麵色發白,他忽然意識到,這件事似乎做得不對——哪裏不對?他想了想,覺得或許應該遮掩得更好一些。

他努力轉圜,但蘇綰綰還是疏遠了他。

無妨。司馬昪想,等他勢力再大一點,他便求聖人賜婚。

閬都出現了一個叫鬱行安的人,司馬昪的勢力也越來越大。他已經習慣了殺人不髒手,每當他認為自己瞞天過海時,便會看見鬱行安平靜望過來的目光。

鬱行安太敏銳了,而鬱行安注視她的時刻,也未免……過於久了。

圍繞在蘇綰綰身邊的狂蜂浪蝶那樣多,但從來沒有一個人,像鬱行安那樣帶給他強烈的危機感。

司馬昪決定除掉他。

然而,當他看見蘇綰綰對著鬱行安笑的時候,他忽然產生了一個更瘋狂的想法。

他要讓鬱行安痛苦地死去。

盡管這有悖於他的生存原則。通常而言,他下手隻求快和準。

他精心布置,一切卻有悖他的意願。

他的二兄登上皇位,他被幽禁在王府。這本來應該是故事的結局,但沒人比他更擅長欺騙和背叛。

他策反了執金吾,偽造了詔書,登臨帝位。他造成蘇綰綰和鬱行安之間的隔閡,眼睜睜看著蘇綰綰遠走嶺南,命令所有人隱瞞蘇綰綰的行蹤。

蘇太保猶疑,他微笑道:“你不想被滅門吧?”

蘇太保閉上嘴。

蘇綰綰和鬱行安之間已經絕無可能,他命人進行了對鬱行安的數次刺殺。他其實想直接下手的,但幫他偽造詔書的門客說:“鬱二郎……不能死。”

門客說了鬱行安的家世和聲望,說他尚未坐穩的帝位,說牽一發而動全身的形勢。

但最終刺殺都失敗了,而他也終於意識到,蘇綰綰不喜歡他。

他拂掉那些匯報刺殺失敗的文書,心想,不喜歡又怎樣?

他喜歡她就好了。

他下了聖旨,命令蘇綰綰做他的皇後。他看見了蘇綰綰寫出的書卷,他看不懂,但不妨礙他將它們收好。

因為她的種種美好,合該隻被他一個人珍藏。

強扭的瓜很甜,他向來知道這一點。但閬都興起流言,說她隻是一隻籠中鳥。

籠中鳥都會飛走的。有一天早晨起來,他忽然意識到。

他命匠人製造鐐銬,鎖住了他的籠中鳥。

如此一來,鳥兒就不會飛走了。他用手指碰一下鎖鏈,心中這樣想。

不久之後,他就聽見斥候快馬加鞭來報,說鬱行安反了。

他有點驚訝,沒想到鬱行安還會來尋她。他做了許多布置,可是鬱行安如同被上天眷顧,勢如破竹,一路直奔閬都而來。

多麽不公平啊。司馬昪想,為什麽自己要在陰暗的宮室裏忍受折辱和疼痛,而鬱行安卻永遠完美無瑕,無論做什麽都受人矚目眷愛,永遠不必遭受一絲一毫的痛苦?

他不願意相信上天永遠不公,可是宮門破開那天,他終於意識到,上天確實永遠不公平,不可轉圜,無可補救。

他憎恨這個不公的人間,握住蘇綰綰的手,忽然回憶起被他關押的門客的一句話。

門客說:“殿下,治理這個天下,並非隻靠陰謀。”

可是,他除了陰謀,還有什麽呢?還有蘇綰綰給予的善意嗎?那麽微小的善意,給他,也給宮女,給任何無關緊要之人。

他對著蘇綰綰舉起長劍。

他知道自己卑劣陰暗,不仁不義。既然他已經如此令人不齒,那就做最後一件卑鄙無恥的事——讓蘇綰綰去地底下陪他吧。這樣便有人可以一直溫暖他了,可以把她幼年時得到的那些溫柔,施舍給他一些,再施舍給他一些。

可是這柄長劍太過沉重,沉甸甸壓著他整個身軀,讓他無論如何都割不下去。

後來他終於有了力氣,卻將長劍擲向鬱行安,果然被人輕鬆抵擋。

真是一次拙劣的襲擊,就像他的人生一樣拙劣。

他永遠是一個醜角,一個他人故事的旁觀者,一個襯托他人多麽溫暖和幸福的人。

鬱行安沒有殺他,隻是讓人將他囚禁。

他知道鬱行安準備讓他痛苦地死去,罷了,成王敗寇,何苦他早已習慣忍耐這世上所有的欺辱和疼痛。

但他沒有死,隻是一年一年地坐在窗前,仰望窗外的月光。

今夜的月色好得很呢。昨夜的月色也很好。

他的腦海中浮現出那一夜的宮燈,還有她襦裙上紅綾金線的織繡。

司馬昪站起身,踱出廂房,自言自語,回答了初見時她提出的第一個問題。

——你是誰?為何不提燈籠?

“我是一個無人在意之人。除了欺辱我的人,無人在意我從宮宴上離去,自然也無人在意,我有沒有在夜色中提一盞燈籠。”

他的聲音很輕,被泯滅在高牆之外的喧囂裏。

今日是上元燈節,這個國度最盛大的節日之一。萬國使者在除夕之前抵達閬都,一直待到上元燈節結束,為這個國度的美麗和強盛增添光彩。

隔著一堵高牆,他聽見一個小娘子的聲音從牆外經過。小娘子稚氣道:“阿娘,阿耶,兒想吃胡餅。”

“好,胡餅。”一個溫和的女聲說,“今日是上元燈節,囡囡想吃什麽,阿娘和阿耶都給囡囡買。”

從前,他聽見這樣的對話,都會在心中微哂。

孩童撒嬌是為了從大人那裏獲取利益,這利益可能是一塊胡餅、一件新衣,或是一場周到的照顧。

而大人呢,關心自己的孩童,也隻是為了在將來更好地利用和奴役他們。

此時他卻不確定了。

也許這個世上,真的有純粹的愛意吧。

隻是這些愛意就像秋節的月光,從未眷顧他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