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聖旨

蘇綰綰來到嶺南的第二年冬,歲暮天寒,蘇敬禾千裏迢迢尋到她的住所,對她說,司馬忭表現出迎娶她為皇後的意願。

“父親命你回去成親,扶枝,你想回去嗎?”蘇敬禾問。

“不想。”蘇綰綰平靜地凝望窗外秋千。

蘇敬禾便走了,說想辦法為她轉圜此事。

“扶枝,你放心。”蘇敬禾臨走前道,“阿兄記得阿娘的囑托,會永遠照顧你、愛護你,不會讓你嫁給不想嫁之人。”

然而,蘇敬禾還沒傳來成事的消息,一個宦者就帶著大批軍官,圍住了百裏嫊家的宅院。

“小娘子。”宦者站在院外,恭敬道,“聖人遣奴至此,迎您回閬都。”

蘇綰綰並不想回去。她覺得這個宦者就是尾隨蘇敬禾尋到這裏的。

她沒有出宅院,宦者也沒有讓人撞開院門。兩方僵持著,有一天,蘇綰綰聽見肖大郎在窗下對小廝道:“這可如何是好,院中雖有水井,但官兵攔著,不讓咱們出門買菜買藥,母親的病還需用藥呢。”

蘇綰綰閉了一下眼睛,擱下筆,出了書房。侍女跟上她,她停在院門口,讓侍女開門。

院門緩緩推開,她看見了一眼望不到頭的官兵,一個麵白無須的宦者,一大批佩戴鬱家家徽的私兵,然後,是鬱行安。

蘇綰綰心跳驟停。

他站得最遠,卻最引人矚目。伴隨著“吱呀”的開門聲,眾人的視線向她匯聚,鬱行安看見她,往前走,私兵自動讓開步伐。

最後他停在巷子的盡頭,距離她五六十步,一個地勢較高的地方。

兩人隔著無數官兵對望,今日天很陰,雲層灰白,風聲寂靜。他身形挺拔,視線筆直地望向她。

誰也沒有挪開目光。

“小娘子可算出來了。”宦者笑著上前,對她道,“聖人等了許久,還請小娘子隨奴回閬都。”

鬱行安低頭,對他身邊的私兵說了什麽。他似乎咳嗽了一聲,又看了她一眼,對私兵將話說完。

“蘇三娘。”鬱家私兵開口,嗓音宏亮,“我家郎君請您過來!郎君說,您定然誤會了什麽,請您過來,郎君與您說清楚。”

他又望了過來,雙眸漆黑深邃,如微瀾的海。蘇綰綰仿佛被這樣的目光蠱惑了,沒有注意到官兵和鬱家私兵開始推搡,她抬起腳,想朝他走去。

“鬱承旨真是癡情。”旁邊的一個官兵小聲道,“前幾個月才納了藍家娘子為妾,這個月就撇下美妾追上來,那可是藍家女,聽說傾國傾城呢,竟也放得下這樣銷魂的滋味。”

“藍家女算什麽,”另一個官兵道,“何況他掛印而去,早已是白身了,你喚他‘承旨’可不合適。要我說,蘇三娘才是真正的美人,你沒見聖人都遣人一路追到這裏來嗎?”

“什麽納妾啊?”第三個官兵探頭道,“我怎麽不知曉?”

“你去打聽打聽不就知道了?這樣的事情我怎會騙你?河西道人人皆知此事。”有人回道。

河西道人人皆知此事。如同,當年人人皆知父親養了別宅婦,隻有阿娘和他們幾個孩子不知道。

後來阿娘知道了,父親也是一開始狡辯是誤會,狡辯不了了,就將阿娘擊倒在地。

他是鬱行安啊,可父親年輕時,也是閬都最俊朗溫柔的兒郎。

蘇綰綰腳步停住,她眼眶發燙,盯著鬱行安道:“我厭惡你。”

宦者正打算斥責幾個多嘴的官兵,聽見這話,立刻揚聲道:“鬱二郎,你聽見了麽?小娘子說她厭惡你!”

宦者尖利的聲音穿過整個長巷,鬱行安注視她的臉,第一次露出怔然的表情。

“我厭惡你。鬱行安。”蘇綰綰再次說了一遍,她看見鬱行安凝望著她,似乎在判斷她的唇形。

她轉身就走,身後響起兵戈對峙的聲響,眾人驚呼的聲音。

她不知道眾人在驚呼什麽,她一次也沒有回頭。

……

司馬忭親自來到嶺南,給她看一封聖旨。

“扶枝,你瞧,我是聖人了,我下了旨,封你做我的皇後。”司馬忭坐在她身邊,“這聖旨尚未發出去,但你父親已經退了你與鬱行安的親事。扶枝,你隨我回閬都,等我發下聖旨,再祭拜完天地,你便是我的皇後了。”

蘇綰綰瞥了一眼聖旨,垂眸翻看自己的書卷,半晌沒說話。許久後,她問:“鬱行安同意退親了?”

“他還能有什麽同意不同意的?”司馬忭道,“他生了病,沒法從**起身。蘇太保說八字不合,鬱河西做主,給他退了這門親事。”

蘇綰綰睫毛顫抖了一下,又聽見司馬忭道:“他也是太縱欲了。那日他與朕的官兵打了一場,回去後大約是心情不好吧,據說是夜夜笙歌啊。藍六娘又是個會哄人的,咳,我不該跟你說這些……總之我還沒來得及追究他呢,他自己染了疾,在**養著呢。”

哦,這樣。蘇綰綰心想。

司馬忭離開之後,對侍女們道:“你們誰願去河西道打聽一下,此事可是真的。”

侍女們麵麵相覷,星河道:“婢子願去。”

蘇綰綰遣她去了。星河拿著銀兩,雇了鏢兵,一路航海梯田往河西道而去。回來後,她對蘇綰綰道:“小娘子,此事……是真的。河西道人人都在傳,鬱二郎有一寵妾,名藍波若。他還為她作了詩。”

星河拿出詩卷,這些是市麵上的抄本,蘇綰綰隨意翻了幾頁,丟到一旁。

隔幾個月,司馬忭又來了。這回他帶來了許多與她交好的小娘子的信,說道:“她們想著你呢。扶枝,你總待在此處也不好,我帶了奉禦來為百裏老夫人醫治,你隨我回閬都,可好?”

蘇綰綰正對著燭台,燒鬱行安的詩卷。“好啊。”她盯著火舌應道,“隻一件,臣女不願成親,聖人莫要逼迫。”

司馬忭:“那便不成親,不做皇後。”

蘇綰綰詫異地瞅他一眼,隨他回了閬都。

在奉禦的醫治下,百裏嫊的症狀漸漸好轉,閬都眾人聽聞她回來,也熱情地慰問她。

蘇綰綰以為,自己這一生便這樣了,著書立說,沉湎於浩渺星辰中。沒想到,司馬忭開始三天兩頭地召她入宮說話。

她的著書過程總是被打斷,閬都很快傳起風言風語,蘇太保推開她的書房門,對她說:“總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你催聖人下個旨,立你為後。”

“聖人很願意聽你的。”蘇太保道。

蘇綰綰知道,根本就不是這麽回事。昨日她奉旨入了宮,卻根本不願與司馬忭閑談,隻一門心思寫她的書,司馬忭靠過來,將她壓到了冰冷奢華的桌案上。

“聖人從前說過,再也不騙臣女。”蘇綰綰道。

“對不起。”司馬忭低頭看著她,神情脆弱可憐,“我忍不住。”

蘇綰綰偏開腦袋:“聖人為何如此執著?是因臣女的容貌嗎?臣女終究會老會死,待人又冷,聖人富有四海,不如去尋幾個溫柔曼妙、甘願服侍聖人的女郎。”

“不。”司馬忭道,“扶枝,你待人不冷。你是朕的太陽。太陽,無論是何模樣,皆是最溫暖的太陽。”

蘇綰綰沉默半晌:“臣女不是。”她已經多年未關心司馬忭。

“你是。”司馬忭執拗道。

“臣女不是。”蘇綰綰推開他,不知什麽緣故,他竟然輕易被她推開了。

蘇綰綰低頭收拾自己的書卷,打算離宮,回頭看見他坐在地上,忍不住道:“聖人的名諱,乃日光明亮之意。聖人本身便是太陽。”

“不,這世上隻有一個太陽!”司馬忭抬頭盯著她道。

蘇綰綰被他的眼神看得心悸,匆忙出了宮。如今,她坐在自己的聽竹軒裏,送走蘇太保,沉思著應該如何是好。,

很快,一封聖旨打斷她的沉思。

聖人在聖旨中讚美蘇家三娘琬琰貌美,知禮守節,冊封其為後,不日完婚。

蘇太保接完旨,大喜,拿著聖旨去家廟祭拜先祖。蘇綰綰茫然地跪在地上,最後去尋交好的小娘子們。

交好的小娘子們紛紛恭喜她,林家小娘子也道:“扶枝,咱們一起玩到這麽大,你日後可得照拂我們。”

蘇綰綰道:“可聖人當年設計你入水……”

“唉!”林家小娘子歎氣,“皇家之人,個頂個的霸道,你是不知我小時候如何。罷了,扶枝,聖人早就致歉了,還賠了我一大箱珠寶,人總要朝前看。更何況,他如今是聖人,他願意善待你便好。”

她又去尋百裏嫊,百裏嫊聽完她的煩惱,問道:“扶枝,你所追求者,是為何物?”

“學生……”蘇綰綰囁嚅。

那年阿娘生病後,她活得渾渾噩噩,阿娘在臨終前對他們三個兄弟姊妹做出叮囑,要蘇瑩娘堅強勇敢,要蘇敬禾善待三妹,而阿娘對著她,沉吟良久,說道:“扶枝,你喜愛算學,便要學出個樣子來,莫要辜負你的天資。”

蘇綰綰抬起眼眸,對百裏嫊道:“學生不知自己追求何物,但學生想,倘若人之一生,一定要有所追求,學生便追求算學大道。”

讓她知道日月星辰是如何運轉,萬事萬物有何內在規律。她生來受過無數人關心愛護,又得到百裏嫊的悉心教導,總要為這世間,為芸芸眾生,留下一點有用的東西。

百裏嫊微笑:“既如此,你又有何可煩心的呢?”

在這一瞬間,蘇綰綰的心中閃過一個朦朧的、挺拔溫柔的身影,但她很快揮散自己的回憶,於是,她也不知道自己有何可煩心的了。

她低頭道:“學生知曉了。”

司馬忭覺得強扭的瓜實在很甜,頻繁出入蘇府。

蘇綰綰心如止水,埋頭沉浸於算學。

“扶枝。”司馬忭在她身邊打轉,“你瞧一瞧我,瞧一瞧啊。朕——命你瞧一瞧朕。”

蘇綰綰瞧他一眼,繼續書寫。司馬忭奪過她的筆,蘇綰綰神色平靜地抬頭,司馬忭一愣,將筆還給她。

“請聖人莫要如此。”蘇綰綰輕聲道。

司馬忭皺眉,卻沒有說話。

大裕目前處於割裂狀態,許多人都沒想到,鬱行安當年的那紙檄文竟有這樣大的力量。各地節度使中,有些造反了,有些拒不上貢,有些仍然忠誠於朝廷,提前送來了聖人迎娶皇後的賀禮。

司馬忭似乎並沒有討伐節度使的打算,他用酷吏鎮壓著閬都反對的聲音,督促禮部準備大婚,閬都仍然如先前一般軟紅十丈。

蘇綰綰再也沒有打探鬱行安的消息,一筆筆寫完了自己的書卷。她細細校閱,又請百裏嫊過目一遍之後,打算贈予友人,並在市麵上發售。

司馬忭知曉了此事,讓人將她的書卷全部封好,運回皇宮。

蘇綰綰追過去,問他緣故。,

“扶枝,你馬上就是我的人了。”司馬忭坐在宮殿裏,手撫她的那些書卷,抬頭笑道,“這些皆是你的心血,你不可送人,它們皆是我的。”

蘇綰綰感覺渾身發涼,她抱起自己的書卷,轉身往回走,司馬忭追上去,拉住她衣袖問:“怎麽?你不喜歡嗎?”

“臣女不喜歡。”蘇綰綰把自己的衣袖從他掌心扯出來,“那些是臣女的心血,臣女要將它們留給世人。”

“什麽世人?世人比得上我麽?我是九五至尊。”司馬忭將她衣袖攥得很緊,“那些人吃飯穿衣都顧不上,你管他們做什麽。”

蘇綰綰用力將衣袖往回扯,司馬忭不願放手。兩人在千定宮外的白玉台階上僵持,這裏人來人往,許多臣子白日會來此覲見。

蘇綰綰最後用盡全力,“刺拉拉”的裂帛聲響起,衣袖斷了。

她往後踉蹌兩步,司馬忭跌坐在台階上。

他坐在地上,盯著她大笑:“扶枝,哈哈,你還是一輪不願照耀我的太陽。”

蘇綰綰攥緊自己的書卷,被他笑得心裏發慌,匆忙走了。

沒幾日,閬都上下傳出了那日的情形。司馬忭得知後,輕描淡寫道:“朕與未過門的皇後小打小鬧罷了。”

蘇綰綰堅持發售了自己的書,越來越不願意見司馬忭,流言愈發沸沸揚揚。

有一日,司馬忭來了聽竹軒,拿出不知從哪裏弄來一對純金打造的鐐銬,半跪在蘇綰綰身前,要戴在她腳腕上。

“扶枝,你瞧,我讓人在這裏纏了綢,不會磨傷你的肌膚。”司馬忭溫柔道,“戴上它,你便不會離開我了。”

蘇綰綰拒絕,司馬忭堅持要她戴。她站起身,打算離開自己的書房。

司馬忭仰頭,扯住她裙擺,兩人再次爭執,蘇綰綰寬大的衣袖無意中掃過書案,硯台砸下來,打破了司馬忭的額頭。

聖人見了血,是一樁大事。閬都的流言因此再度變得誇張,說蘇綰綰其實並不願成婚,是被聖人逼迫的。

蘇綰綰麵無表情聽著這些流言,她心想,她確實不願意成婚了。

司馬忭竟然看出她的心思,有一天,禮部的人來量她的尺寸。司馬忭也跟來,低聲道:“扶枝,你說,倘若你不做皇後,我會不會抄你滿門?”

蘇綰綰白了臉,身形僵住,拒絕的話到了嘴邊,又被她咽回去。

等量完尺寸,司馬忭又隨她到了書房,讓人收走她所有的書卷。

他取出鐐銬,對她說:“你戴上它,我命人將書搬回來。”

蘇綰綰坐在空****的書房裏,那些被他收走的書卷,有些是阿娘為她尋來的,有些是蘇瑩娘、蘇敬禾和百裏嫊給的,就連後來嫁過來的郭夫人,聽聞她愛讀書,都特意買了珍本送她。

沒有鬱行安的書卷。

因為她已經將他送的書卷轉贈給他人,連那幅綠萼梅都燒了。

蘇綰綰沉默地盯著司馬忭,之後她開了口,勸他、求他、哄騙他,卻都沒有用。

最後她伸出手接過鐐銬,平靜道:“臣女自己來。”

司馬忭滿意了,看著她戴上,欣賞許久,說了一大堆溫情的話,才徑直離開。

蘇綰綰覺得屈辱,她拿出剪子,想絞斷它,最後隻是讓侍女尋來工匠,小心地將它拆下來。

她將鐐銬丟在榻上,對侍女星河道:“下回聖人來此,你提前稟報。”

星河瞅著榻上的純金鐐銬,亦是麵色變幻:“是。”

司馬忭總是來尋她,她隻好將鐐銬拆拆戴戴。她從未覺得權勢是一件如此讓人痛苦之物,這天她卸下鐐銬,幾乎忍無可忍,要將它扔進火爐,忽然聽人道:“鬱家……造反了。”

蘇綰綰動作停住,過往的記憶鋪天蓋地向她湧來。,

侍女棠影打量她的麵色,小心翼翼道:“鬱家發了檄文。”

棠影停頓許久,聲音輕得讓人聽不清:“根據檄文所述,鬱二郎……似乎聽到了閬都的流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