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細雪

當晚,鬱行安做了一個夢。

他已經許多年不做夢了,睡眠是他難得的休憩。在他以往的睡眠中,沒有夢境,沒有記憶,沒有光怪陸離的色彩,也沒有驚心動魄的奇遇。

但這回,他做了一個悠長的夢。

夢境的前半部分,是他過去的回憶。

父親說,你名行安,字節和,這名字出自《漢書》,為父審慎地為你選了這個名字,是希望你長大後撐起鬱家門楣,和兄弟們一起延續鬱家的榮光。

他應好。

後來穆宗即位,為避聖人名諱,父親將他的字改為禮和,要他明禮修身,知禮守節。

他並沒有辜負父親的期望,六歲那年,當他第一次展現出過目不忘的天賦時,舉座皆驚,先生說他是“天縱奇才”,父親喜不自禁,為他請來更好的老師,帶來更多的書籍。

七歲那年,他被命作詩。他揮筆立就,在場的梁知周讚歎不已,為他寫了一篇神童賦,他才名大噪,那首神童賦被傳頌一時,連聖人都有所耳聞。

那年他讀著梁知周的神童賦,轉頭凝望窗外踢蹴鞠的小郎君們。父親推門入內,問他有沒有讀完今日的書。

他說:“孩兒讀完了。父親,孩兒能否出去踢蹴鞠?”

父親拒絕了他,給了他一卷賈誼的書。他讀完,作了一篇感悟,父親欣慰道:“你待在屋中須臾,便可以記下這麽多書卷,而你出門去玩一天,又錯過了多少學問?倘若你耽於玩樂,豈非浪費自己的天資?鬱家數百年都出不了一個如你一般的子弟,你浪費天資,豈不是虧欠先祖餘澤,辜負長輩厚望……”

再後來,一同上學堂的趙家郎君纏著他說:“鬱二,你做什麽皆是第一,將我們襯得如同那上不得高台盤的夜磨子。隻是這一回,我求你讓讓我。”

趙郎君年紀比他大,生得也比他高。他停下腳步,抬頭問趙郎君:“為何?”

趙郎君道:“我看上了劉家大娘,巴巴的買了閬都最時興的玉錦糕贈她,她啐了我一口,說:‘你何時贏過鬱二郎了,我便何時正眼瞧你。’”

鬱行安沉吟,趙郎君又說:“我知道你想玩蹴鞠,每回我們踢蹴鞠,你經過時都要駐足良久。你讓我得一回第一,我將我最漂亮的那個蹴鞠送給你。想必你也知曉,那蹴鞠乃是異域進貢的,華美精致,獨一無二,整個河西道都找不出第二個那樣的蹴鞠。”

第二日,老師考校,鬱行安故意寫錯一行。老師大為驚異,父親打聽到原委,艴然不悅,傳他來問話。

當時他已經展現出辯論的才華。他以“踢蹴鞠並不會影響做學問”為題,辯贏了父親,父親怒不可遏,斥他不孝。

他去尋母親,母親聽完,將他攬在懷裏:“要聽父親的話,他皆是為了你好,這世上有幾人辯得贏你?但你贏了,就真的是對的嗎?你就不會讓你父親和我失望嗎?”

父親下達了對趙郎君等人的蹴鞠禁令。他為了讓父親收回成命,接受了漫長的懲罰。此後他再也沒有伏在母親的膝頭承歡。當有人問他,他就說,他已經大了。

他像雨後的春筍一樣破土長大,逐漸像修竹一般挺拔端莊。那年,他又初步學會了縱橫捭闔的技巧,他寫下遊說父親的計劃,寫完才發現自己方才屏住了呼吸,生怕哪處不夠詳密。

侍女奔進來,滿腔淚意地對他說:“阿郎和夫人遭了土石流,性命垂危。”

他如遭雷轟,突然懊悔這些年對母親的疏淡。他趕去事發地點,在中途和仆從們相遇。

仆從們用載輿抬著母親和父親,不知多少親戚神色哀戚,卻不敢哭泣。醫者說自己無能為力,伯父望著他歎息:“好孩子,你上前去,與他們好生說說話。”

鬱行安走到載輿前,跪下,仆人們停住腳步,對父親說二郎來了。鬱行安等了許久,才聽見父親說話。

“禮和,你是個好孩子。”父親聲音又慢又淡,像一縷抓不住的風,“我鬱家出一個你,是祖宗們不忍鬱家在將來的爭鬥中陷落……閬都,狄國……天下即將大亂,你可還記得為父對你的期待?”

“父親要孩兒撐起鬱家門楣,和兄弟們一起延續鬱家的榮光。”

父親道:“是,很是。你沒有同胞兄弟,但堂兄弟們,便如同你的親兄弟。此後你事你大伯,便如同事我。記得,不準耽於玩樂,不準絲毫懈怠,你可記住了?”

父親:“你可記住了?”

父親咳嗽起來,那咳嗽聲那麽輕,仿佛下一刻就會消失。終於有親戚痛哭出聲,勸他:“二郎,你快應啊。”

“二郎,你快應啊。”所有人異口同聲,說著相似的話。

鬱行安捏緊了袖中早已寫好的紙卷,他低下頭:“孩兒遵命。”

父親仿佛鬆了一口氣,再也沒有說出一句話。母親顫巍巍伸出手,他連忙膝行上前,讓母親撫摸到他的發頂。

“好孩子。”母親說。

她的手垂落下來,仆人上前試探他們的鼻息,聲淚俱下:“阿郎和夫人走了。”

所有人開始哭泣,有人號啕大哭,有人淚流滿麵,鬱行安在這樣的嘈雜裏,把額頭觸到地上,長跪不起。

後來他入白鷺書院,遊說西丹國王子,被聖人召入閬都,平步青雲,加官進祿,革故鼎新,改弦易張。

他顯耀於整個閬都,閽室拜貼如雲,他卻統統不見。鬱四娘仰賴他的照料,山長希望他治國安邦,伯父要他弘揚家族榮光,聖人把他當作最順手的利器。

他停不下來,每個人都對他有所期待。

天邊的太陽升起又落下,庭院的神仙樹抽枝發芽再凋零落葉,遊魚不知疲倦地搖擺尾巴,蠟燭一點點燃盡燭淚。

這些場景在他夢中飛逝,他在自己的夢中也苛求著每一個細節。他將衣裳的每一縷褶皺抻平,將一篇文章反覆修改直至完美無缺,提筆反省自己偶然犯下的疏漏。

昔日的綠筍破土而出成長為修竹,耀眼矚目,長青不敗,也靜默孤寂。

一聲嗓音像漣漪一樣**開他的夢境,夢中所有的色澤像遇到水的工筆畫一樣暈開。

似乎有一盒蜜餞被放到他掌心:“品嚐到甜味的人可以休息,無論何時何地。”

鬱行安的手指蜷縮了一下,他慢慢睜開眼睛醒來,發現自己睡在臥房裏。

月光如銀練一般淌進屋內,他望著覆海,有片刻失神。

……

蘇綰綰再次遇見鬱行安,已經是數日之後。

她在肖家讀完書,百裏嫊道:“日日坐著也無趣,去踢蹴鞠吧。”

百裏嫊時常看她踢蹴鞠。在壽和年間,靜坐溫婉的小娘子是不合時宜的,高宗曾說,娘子本是盤旋在高空的雌鷹,怎可在靜室中枯坐消磨光陰。

呂娘子也喜歡踢蹴鞠,她叫了二十來個侍女,一群人在院中踢蹴鞠。百裏嫊踢了一會兒便退到廊下,說自己是一身老骨頭了,看她們玩便好。

蘇綰綰玩得額頭見汗,她笑說自己累了,打算讓一個侍女頂上。呂娘子不依,玩笑般將蹴鞠踢向她的方向。

蘇綰綰無論做什麽事都很認真,蹴鞠既然飛過來了,便隻好先將它踢進鞠室。

蹴鞠飛得又高又遠,還有另一隊的五六個侍女阻路。她繞過她們奔跑過去,見到院角的鬱行安時已經來不及止步,一頭撞進他懷裏。

同行的肖大郎目瞪口呆。

今日鬱行安來府上拜訪,肖公不在,他隻好代為接待。兩人一路說著話,見到此處在踢蹴鞠,鬱行安的腳步不知為何慢下來。他便道:“這蹴鞠踢得精彩,停下來看看吧。”

兩人站在院子的角落,身後是高大的廊柱。那個蹴鞠飛過來的時候,肖大郎躲開了,然後看見蘇綰綰像一陣風一般跑過來。

鬱行安明明可以躲開的,卻像是擔心她撞上廊柱,於是停在原地,伸手接住了她。

蘇綰綰感覺自己撞上溫暖又堅硬的懷抱,她抬起眼眸,看見鬱行安低著頭注視她。

他眉眼很美,注視她的目光安靜又深邃,像一個將至未至的吻。

蘇綰綰往後退,他收回手。肖大郎打圓場笑道:“蘇三娘,你這踢蹴鞠的技巧不如打馬球啊。”,

蘇綰綰慢慢將視線從鬱行安身上移開,回應了幾句,鼻尖卻嗅到清淡的檀香木和雪鬆交織的氣息。

她不知肖大郎又說了什麽,隻記得自己麵色平靜地應答,然後聽見他們離開。

她沒有轉身去看,隻聽見他們的腳步聲越來越遠,直至淡不可聞。

“小娘子,快將蹴鞠傳過來。”同隊的侍女提醒道。

她望了一眼在日光下熠熠生輝的廊柱,心跳怦然,將蹴鞠傳到其他人腳邊。

……

鬱四娘邀她過府小聚那天,下了細雪。

細雪下得靜謐又綿延,她攏著一件猩紅色大氅,揣著袖爐,從馬車上下來,門房慇勤地迎她進去。

鬱四娘請她吃了鹿肉,兩人又對著雪景閑敘了一番衣裳首飾的搭配,鬱四娘又說要帶她去讀書。

雖然不知道鬱四娘從何處知曉她無事時就讀書,蘇綰綰還是應好,沒想到鬱四娘將她帶到了鬱家的書房。

守在書房門口的小廝烏辰看了她們一眼,視線在蘇綰綰身上轉一圈,幫忙推開房門。

“二郎也在裏頭。”烏辰笑道。

蘇綰綰這時已經想走,鬱行安卻已經聽見動靜,側頭望過來。

他坐在臨窗的桌案前,側對著門。那目光望過來時,像隔著千萬重山,卻在看見蘇綰綰的一瞬間冰雪消融。

“阿兄。”鬱四娘道,“我帶蘇三娘來書房看書,你不會介意吧?”

“無妨。”鬱行安道,“進來吧。”,

蘇綰綰不知為何就邁過了門檻,和鬱四娘一起在一排排書格間遊**。

鬱行安書房的書大多是經世致用的學問,雜書一本都無。蘇綰綰一一看過去,有些書名生僻得她聞所未聞,最後她挑了一卷算經拿在手上。,

侍女進來對鬱四娘說了幾句話,她“啊”了一聲,對蘇綰綰道:“庖屋出了些事,我去瞧瞧,你在此處等我可好?”

蘇綰綰應好,讓鬱四娘去了。

她站在原地手持算經,透過書格,可以看見鬱行安的側影。

他跽坐著,腰背挺直,不知在低頭寫什麽,執筆的手指修長如美玉。

蘇綰綰看了片刻,收回目光,拿著算經,打算走到書房門外去等。

經過鬱行安時,他似乎聽見了她的腳步聲,抬頭,視線在她身上定了須臾,問道:“要出去麽?”

“嗯。”蘇綰綰說,“我去門外等人。”

“門外下雪,等久了會冷。”鬱行安又寫了幾個字,擱下筆,“你在此處坐等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