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擦掉

蘇綰綰驟然抬頭,看見鬱行安仍在看書。

日光穿過直欞窗,鍍在他身上,他眉目低垂,氣質溫和出塵。

蘇綰綰想問他方才是不是笑了,又擔心他回答一個“是”,讓自己進退兩難。於是暗暗拿著袖爐,像平常一樣讀書。

兩人展開書卷,讀完了又卷起來捆好,聲音細微,如同蝴蝶在兩人之中振翅。

鬱四娘從樓上下來,沒走幾步,就發現兩人手持書卷,相對坐在案前。

她隱在一排書格後,探頭看一眼,再看一眼,忍不住揉兩下自己的眼睛。

我沒看錯吧?她心裏想,為何會有人對坐著讀書?做點別的不好嗎?書有什麽好讀的?

她等了片刻,見兩個人都神色專注,她便對博士說了幾句話,出了藏書閣。

光陰寸寸流過,鬱行安抬眸,再次瞥了一眼蘇綰綰。

蘇綰綰係上書卷,塞回帙袋裏:“我讀完了。鬱四娘似是在樓上,我去尋她。”

“嗯。”鬱行安也將自己的書卷卷好,“我也讀完了。”

其實這本書他讀過,確切來說,芳霞苑的藏書閣沒有舉世難尋的孤本,這裏幾乎所有的書,他都在河西道嵇州的鬱家老宅中讀過。

蘇綰綰看著他收書卷的手指,看了一會兒,目光轉投向直欞窗。等他說一句“好了”,兩人才站起身,一同去往樓上。

時下娘子遇見郎君,通常要行萬福禮,郎君頷首回應也不算失禮。若兩人地位相當,則通常郎君走在前,娘子走在後,以示尊卑。

鬱行安卻沒有走在她前麵的習慣,他總是走在她身側,偶爾還會落後半步。

蘇綰綰平日並沒有發現這一點,因為湊過來和她說話的郎君幾乎都捧著她,蘇敬禾也總是停下來等她,以便與她閑聊。其餘的男仆更不必說,要麽跟在她身後,要麽在前方恭敬引路。

但今日蘇綰綰走上台階,或許是氣氛太靜謐了,她忽然產生一種奇怪的感覺。

窗外是即將西沉的太陽,將兩人的影子投在長長的台階上。鬱行安在她斜後方,他的影子延伸到蘇綰綰腳下,兩人的影子距離那麽近,就像是擁抱在一起。

蘇綰綰快速往前走了兩步,好讓兩人影子分開一些。

“你站我身後做什麽?”蘇綰綰問。

藏書閣中杳默無比,鬱行安停了片刻,才回答道:“擔心你摔倒。”

站在身後,好及時扶住你。

“哦。”蘇綰綰走了兩步,又問,“你平日怎麽不走我前麵?”

“我以為你不喜歡。”,

“是嗎?”蘇綰綰想了一下,“你如何知曉?”

她自己都未曾發覺。

“因為你的自稱。”鬱行安回答。

蘇綰綰回憶須臾。

其他小娘子怎麽與鬱行安說話來著?

——妾有一香囊……

時下娘子們常用的謙稱是“妾”“婢”,有時用“奴”“阿奴”——後兩個男子也能用。

蘇綰綰想到這裏,就想起了鬱行安那日對小娘子的回應。

她感覺自己心裏仿佛不知何時點燃了一個小燭台,風總是席卷而來,燭台上的火焰搖曳得讓她心驚肉跳。

她上了樓,轉了一圈,沒看見鬱四娘。

鬱行安與她並肩同行。

蘇綰綰問二樓的博士:“方才與我同來的小娘子呢?”

博士恭敬道:“她先走了。那小娘子托奴轉達,您在此安心讀書便好,她會回去轉告林小娘子等人。”

蘇綰綰“嗯”了一聲,說道:“那我們便先回去吧。”

鬱行安沒有說話,蘇綰綰看了他幾息,他才像回過神來,應道:“好。”

兩人往回走,日光籠住藏書閣的二樓,每一卷書都安靜躺在書格裏,等待人的翻閱。兩人的腳步聲交錯回響,不急不緩,像一首合奏的琴樂。

蘇綰綰說:“此處幽靜,可惜窗外隻有幾棵梧桐。若藏書閣臨湖而建,夏日涼風習習,一邊讀書,一邊遠眺湖上芙蕖,倒是一件樂事。”

鬱行安沒有回音。

蘇綰綰等了又等,等到心裏的小小燭台,像是“吧嗒”一聲熄了火。

她抬頭看,見到鬱行安漂亮的脖頸、喉結、下顎,他的目光直視前方,落在那些書卷上。

蘇綰綰揣著袖爐:“鬱知製誥。”

“鬱知製誥。”

蘇綰綰停下腳步,微微偏頭,注視鬱行安的背影。

他的背影修長挺拔,仿佛生來就應該在這樣的地方手持一書卷,閑雅從容,風流自賞。

袖爐裏的熱意帶給她溫暖,似乎連帶著重燃半滅的燭台。

她數著鬱行安的腳步,等她數到了“四”,鬱行安終於仿佛意識到什麽,轉過身。

蘇綰綰望著他,嗓音溫軟:“你怎麽了?”

“無事,我走神了,抱歉。”他站在原地等她。

蘇綰綰點點頭,繼續往前走。等她走近,兩人再次並肩而行。

“你方才說了什麽?”鬱行安問。

蘇綰綰把自己剛才說的話重複一遍。

鬱行安笑了笑:“你說得很是,窗外不該種梧桐,眺望滿池芙蓉倒更好些。”

蘇綰綰:“嗯。你呢,你方才在想什麽?”

鬱行安沉默。

蘇綰綰說:“我見你不太開心。”

她說話的尾音本就軟,刻意放柔了聲音詢問,就像是春天的細雪落在人的手上。

鬱行安不自覺回想起被春雪灼燒的錯覺,他放鬆了手指,回答道:“從這個視角望過去,這座藏書閣與茆舍的藏書閣很相似。”

蘇綰綰去過鬱家在閬都的宅邸,知道那裏隻有闊大的書房,因而問道:“嵇州鬱家的藏書閣?”

“嗯。那裏書卷萬千,藏有數不盡的珍本。”

大裕疆域遼闊,使用“道-州-縣”三級劃分區域,全境可分為十五道,三百六十九州,一千六百九十七縣。

鬱家坐落於河西道最繁華的嵇州,出過十七任節度使,二十八任中書舍人。後來不知出於何故,鬱家嫡係很少再來閬都做官,但仍有許多庶出子弟占據重要官職,當今的河西道和山南道節度使都是鬱家子侄。

這樣一個堪稱大裕最鼎盛的世家,即使從不主動對外宣揚,也可以想像出其藏書閣必是插架萬軸,汗牛塞屋。

蘇綰綰道:“回想起嵇州鬱家的藏書閣,你便走神?怎麽,你不喜歡讀書?”

她隻是開個玩笑,畢竟從沒有一個不喜歡讀書的人,能讀到鬱行安這種程度的水平。結果,她竟然聽到他“嗯”了一聲。

蘇綰綰滿頭霧水,又聽見他說:“隻是有時覺得累。”

他語氣很平靜,隻是客觀地陳述,仿佛他早已經接受這種疲累,並天長日久地與之對抗,直至擁有天下人交口稱讚的才華。

兩人繼續往前走,蘇綰綰發現鬱行安的視線仍然落在那些書格上。

日光照在書格上,灑下一排排明暗不同的光影。兩人的影子從其間穿過,時近時遠。

蘇綰綰說:“覺得累,便暫時別看啦。”

鬱行安這回似乎分了心思聽她說話,聽見她開口,便將視線轉回她身上。

蘇綰綰和他對視須臾,偏開腦袋,望著前方寂靜的日光。

她說:“你記性那麽好,見到這些藏書,便會想起以前讀書的事情麽?”

“嗯。”

“可以忘掉麽?”

“忘不掉。”

蘇綰綰說:“我有辦法。”

“嗯?”

她說:“我家中有一個池塘,池邊幾株煙柳。我幼時常站在池邊沉思,有時候想算什麽,一時沒有紙筆,侍女來不及取,我生怕忘了,便拿根樹杈在地上寫。”

“嗯。”

蘇綰綰:“有時會算錯,還怪丟人的。”

鬱行安輕微地笑了一下。

蘇綰綰:“你知道如何把那些丟人的算法遮掩過去嗎?”

鬱行安:“擦掉?”

“擦掉還是會留痕跡的。”蘇綰綰說,“最好的方法,是在其上寫出新的算式。”

鬱行安若有所思,便聽見她說:“你閉上眼。”

鬱行安怔了片刻,閉上眼睛。

他感覺自己的手裏被塞了一個什麽東西,溫暖的,有點圓潤。是他今日給她的袖爐。

“你跟著我走。”蘇綰綰說。

鬱行安感覺袖爐被輕輕一拽,他跟著她往前。

一種奇異陌生的、失去掌控的感覺籠罩著他,但若有似無的綠萼梅淡香又從前方飄過來,讓他心神鎮定。

他聽見蘇綰綰問:“你此刻想到了什麽?”

“冬季的日光,一百多排書格,我們如今走過的書格,左手邊應是《漢紀》,再過去是《災異占》,然後是《神機製敵太白陰經》……”

蘇綰綰側頭看過去,果然依次看見一卷卷的《漢紀》《災異占》《神機製敵太白陰經》。

蘇綰綰:“?”

他隻是走了一趟過來吧,記這些書的擺放位置做什麽?

她問:“還有呢?”

鬱行安說:“還有我從前讀書時的場景。”

冬日的陽光雖然刺眼,照在身上卻是不能帶來熱意的。

鬱家大宅的藏書閣也是這樣寂靜,窗外是參天的梧桐。他一個人站在那裏,從晨光熹微,背到暮色四合。

蘇綰綰說:“你擅長想像麽?”

鬱行安:“一般。”

蘇綰綰:“你喜歡做什麽?”

“休息。”

蘇綰綰:“在何處休息?”

“都可以。”

“你休息得多嗎?”

“很少。”

“為何?”

“我不願。”

是不願,不是不能。

蘇綰綰道:“那你想像一下。”她的聲音又輕又溫柔。

真是奇怪。鬱行安想,她偶爾會撒嬌、言不由衷,或許還會捉弄人,但她卻總是敏銳察覺別人心意,在他人低穀時給予溫暖,或許這就是她身邊總圍繞著那麽多人的原因吧。

鬱行安聽見她說:“此時冬季的日光照在你身上,你行走在一個湖泊的橋上。這橋又平又直,但你不能睜開眼,因為睜開眼,便會掉下去。”

“嗯。”

他果然像行走在一個湖泊上,黑暗籠罩住他,他每次落腳,都像是踩在湖波上。

但他腦海中仍然閃現著藏書閣的情景,分毫不差。

蘇綰綰:“此時有一個神女。”

“神女?”

“嗯。”蘇綰綰的臉頰有點燙,她握著袖爐的一角,指尖和他挨得很近,回頭看,看見他閉上眼睛,豐神如玉。

好俊朗的郎君。她心裏這樣想著,轉回視線:“神女讓我轉告你,走過這座橋,便會得到獎賞。”

“好。”

“長直的橋梁已經走過,如今我們要下台階。”

蘇綰綰移了一下袖爐,將他的手指引到扶手上。

他順從地握住扶手,跟隨她下樓。

腳步聲回**在藏書閣裏,日光照在兩人身上。他對她深信不疑。

蘇綰綰再次回頭看了他一眼,將袖爐塞回他手中,握住袖爐的另一角,牽著他走出藏書閣。

“你是一個果敢的勇士,信賴神女的指引,從未睜開雙眸。”蘇綰綰說,“如今你已走過湖泊,可以睜眼了。”

鬱行安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已經站在藏書閣門口。

兩人站得近,影子交纏,手中都握著那個小小的袖爐,指尖挨得很近,卻並未碰在一起。,

鬱行安眨了一下眼睛,看見她收回手,往後退了一步,從袖中拿出一個雕花小盒。

“此乃神女讓我轉贈你的獎賞。”

“是何物?”鬱行安小心地接過。

蘇綰綰讓他打開,他看見小盒中鋪著各色蜜餞。

蘇綰綰說:“蜜餞,你喜歡吃麽?喜歡便嚐一個。”

鬱行安不太喜歡吃甜的,但仍然吃了一個。

“很甜。”他說,“多謝。”

蘇綰綰說:“這便是神女的獎賞。”

“嗯。”鬱行安仔細地收起小盒。

蘇綰綰:“不是蜜餞,是蜜餞之後的祝福。”

“嗯?”

“品嚐到甜味的人可以休息,無論何時何地。”蘇綰綰望著他說道。

鬱行安動作頓住。

他的心裏漏跳一拍,然後心跳聲慢慢加快。他低頭,看見蘇綰綰抬頭望著他。

她的雙眸是琥珀色的,在日光下顯得十分通透,讓鬱行安想起了某種神話傳說中的,蠱惑人心的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