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萬壽

蘇綰綰:“若我說我不願意呢?”

“我斟酌許久,認為你應會應允。”

“所以,你認為我會應允,才出此一言,好讓我歡心?”,

鬱行安握了一下傘柄:“抱歉。”

雖然他還沒想明白蘇綰綰為何這樣說,但是——她語氣不同尋常。

“你揣摩我的心意,還顯得如此成竹在胸,仿佛我定然要應你,所以——我拒絕你。”

北風迎麵撲過來,帶著冷冽的氣息,他閉了一下眼睛,雪花落在他眼皮上,又很快變得溫暖。

鬱行安再次說了一聲“抱歉”,跟在蘇綰綰身邊。

蘇綰綰的臉有些燙,她等了一會兒,問道:“你怎麽不說話?”

“我在回憶你的性情,想著怎樣才能讓你開心。”

“然後?”

“然後我再詢問你一遍。”

蘇綰綰:“倘若我一直不準呢?”

鬱行安:“那麽我將一直詢問你,直到你首肯。”

蘇綰綰慢慢地踩在小徑上,雪花一片片落下來,隱隱有越來越大的趨勢。

她停住腳步,問道:“那你想好如何讓我開心了嗎?”

鬱行安跟著停下腳步,凝望她:“尚未。”

蘇綰綰道:“聽聞白鷺書院有一學子禮和,琴棋書畫俱佳,尤擅工筆畫,我要一幅他的真跡。”

鬱行安心頭微微一跳。

禮和是他的字。

他問:“小娘子希望畫上有什麽?”

“要有一樹綠萼梅,樹上開了三千六百零一朵花,每朵都不同。”

“為何是三千六百零一朵?”鬱行安問。

“因為我不喜三千六百這個數,一定要壓它一頭。”

“好。”鬱行安說,“我會拿著這幅畫,誠惶誠恐、小心謹慎地詢問小娘子心意。”

“你且轉告他,”蘇綰綰道,“無論是誰拿到這幅畫,來尋我,提起親事,我都會應的。”

鬱行安忍不住輕笑一聲。

“好,我會轉告他。”鬱行安溫柔道,“我會對他說,此生隻畫一幅綠萼梅,隻送到蘇家小娘子手中,不許贈予他人。”

蘇綰綰耳尖微紅,她重新邁步向前走,餘光瞥見鬱行安也跟了上來。

她故意麵不改色地問:“你與那個禮和很熟?”

“嗯,很熟。”鬱行安說,“他也姓鬱。”

“哦。”蘇綰綰的心砰砰直跳,以為他要揭穿她的羞怯,結果並沒有。

“他作工筆畫作得慢,三千六百零一朵不同的綠萼梅,他要斟酌許久。為免夜長夢多,我明日先尋一德高望重之人,去貴府商議婚事。半月之後,我定將他的真跡送至小娘子手中。”

“隨你。”蘇綰綰扔下這幾個字,就大步向前走,之後無論鬱行安說什麽,她都不再搭腔。,

但他們始終相隔三步遠,一同走出梅林,再一同下了山。細雪紛紛揚揚,覆蓋住他們的兩行腳印,這兩行腳印始終未曾分離。

……

回到聽竹軒,兩個一等侍女和四個一等侍女都像是遭雷劈了。

她們六人迅速地交流了鼎鼎大名的鬱行安對蘇綰綰提起婚事的事情,然後一致決定:緘口不言,她們什麽都不知道!

於是這件事幾乎無人知曉,蘇綰綰讀了半日書,等著哪個侍女來詢問,結果眾人仿佛那日失了聰,並未聽見隻言片語。

蘇綰綰隻好又讀了兩日書,這天傍晚,她從肖家回來,侍女棠影坐在胡**打絡子,見到她,連忙放下手上的物事,去煎了一釜茶,端進小書房。

“何事?”蘇綰綰在整理自己的書卷。

棠影放下茶盞,上前幫忙將書卷塞進帙裏,一邊笑道:“鬱知製誥昨日請了中書令來說項,婢子打聽到了主人的回應。”

主人或阿郎,皆是大裕的仆婢對於一家之主的稱呼。棠影口中的“主人”,就是蘇綰綰的父親。

“父親說了什麽?”蘇綰綰低頭係帙袋的繩子。

“主人十分欣喜,卻未曾應允。”

“為何?”蘇綰綰係歪了繩子,她垂著眼眸,將繩子解開,再重新係好。

“因為二郎明年才親迎,主人不願過早為小娘子議親。實際原因是……襄王府和越國公府也遣人來提了婚事。”

蘇綰綰:“……”

用完晚膳,她去探蘇敬禾的口風。

蘇敬禾正在擦拭月杖,他瞥她一眼,笑道:“扶枝,你心儀哪個?”

蘇綰綰仰望掛在牆上的《馬球圖》:“我沒有心儀的。”

“哦。那你來問我作甚?”

“我自己的事,總要關心一下。”

蘇敬禾笑歎一聲,觀察她的神色:“襄王?越國公世子?還是鬱知製誥?”

蘇綰綰心跳如鼓,聽見蘇敬禾說:“哦,原來是鬱知製誥啊——你一聽見他的名字,麵色都一動不動了。他確實是閬都最俊的郎君,又年少有為,出身名門,去蘺州的路上還對你照顧有加……”

“阿兄——”

“好了,我知曉了,我會為他敲邊鼓的。扶枝,你放心,我觀他大有所為,父親一時猶疑不決,不過是尋思襄王可能登上帝位罷了,他總是希望咱們家要出一個皇後。可襄王前頭有太子,有二皇子,哪有那樣容易。還不如跟著鬱知製誥,照他這種升官的勢頭,再過兩年也許就官拜中書舍人了,到時我們皆要稱他一聲‘閣老’或‘承旨’,嗐,哪有這樣年輕的閣老,我喊了都覺得燙嘴。”

蘇綰綰的視線挪到牆麵上,她盯著白壁丹楹的牆麵,等蘇敬禾說完,才說:“嗯,阿兄,我先回去了。”

“去吧。”蘇敬禾將擦拭月杖的帕子扔到案上,“扶枝,你放心。”

他再次保證了一遍。

過了半月,便是萬壽節。聖人五十大壽,在薔薇苑大宴群臣,蘇敬禾問蘇綰綰要不要一起去。

蘇綰綰說去,蘇敬禾揶揄地笑起來。蘇綰綰不理他,塞給他一個新打的絡子,催他快走。

侍女進來道:“鬱家小娘子送了信過來。”

蘇綰綰讓侍女將信拿來,拆開,原來鬱四娘問她萬壽節是否入宮,信末悄悄說,阿兄讓她幫忙問的,她趁機求阿兄給她放兩天假,每日讀書太累了,阿兄未允。

蘇綰綰回了一封信,她入了宮廷,和眾人一同拜賀時,察覺有人注視她。

她轉眸一看,見到鬱行安坐在聖人身邊,視線遙遙望過來。

蘇綰綰挪開目光,再過一會兒,轉回腦袋時,發現他仍在凝望她。

蘇綰綰不再和他對視,拜賀完,坐於偏殿的宴席。樂工和舞伎在殿中表演,滿殿的貴女命婦談笑風生。

蘇綰綰坐了一會兒,沒看見鬱四娘,便與繼母郭夫人說了一聲,找借口離席。

她經過郎君們所在的正殿時,聽見裏麵袖袍舞動,絲竹之聲陣陣。

大裕的高門娘子們通常不在眾人麵前跳舞,郎君們卻有在宴席上趁興起舞的傳統,有時連聖人也會參與。

隻是如今的聖人身子孱弱,已許久不曾舞了。他今日也許是身體好轉,也許是興致高昂,蘇綰綰經過時,聖人竟然下了台階,與諸臣同舞。

樂工們更加賣力地吹奏管弦,氣氛一時熱烈。聖人舞了片刻,竟舞到鬱行安身邊,示意他一起來舞。,

這叫“打令”,在更遙遠的時代,它擁有更繁瑣的禮儀和更嚴謹的規則,被雅致地稱為“以舞相屬”。打令代表了主人對客人的熱情與看重,而在當下的時局,聖人此舉的政治含義不言而喻。

蘇綰綰清晰地看見眾人動作略微停滯的模樣。不久後她看見鬱行安和眾人起舞,那樣清雅優美,當他清澤的袖袍舞動起來時,滿殿的文武大臣,竟都淪為他的陪襯。

蘇綰綰望了一會兒,垂下眼眸,悄悄地走了。

今年聖人興致好,萬壽節將持續一整天。有許多人溜到薔薇苑的高亭大榭閑聊。蘇綰綰坐在一處水榭,天涼了,少有人往此處走,隻有宮女給她上了茶點。

迎麵的寒風撲過來,天色將晚時,她聽見一個小娘子說話的聲音。

“妾有一香囊……願贈郎君。”

時下流行寡婦再嫁,小娘子勇敢地為自己尋覓夫婿也並不罕見。《詩三百》中的“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仍然被視作是一件浪漫之事。

蘇綰綰不願意聽別人私事,正好有一叢薔薇花藤擋住視野,她對宮女打了個手勢,意欲離開,轉過花藤時,卻看見另一人原來是鬱行安。

他身量很高,低頭望著那小娘子,說道:“小娘子這香囊甚美,贈予他人吧,某已有心上人。”

小娘子淚盈於睫,不像跳淵河偷窺蘇綰綰的郎君那樣大膽,很快就抹著眼淚走了。

蘇綰綰站在原地未動。

鬱行安似乎在找什麽人,他走過廊廡,轉過水榭,很快見到了薔薇花藤後的蘇綰綰。

他的腳步慢下來,像是在細看她,又像是擔心這是轉瞬即逝的幻覺,但他仍然一步步朝她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