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江水

“這世界怎會是一個球?”蘇敬禾方才坐在蘇綰綰身後那張桌案前,和鬱行安一道用膳,此時不由這樣問道。

百裏嫊也甚是驚詫,她詢問蘇綰綰計算的過程,蘇綰綰遣侍女去拿。

這回出行,眾人皆是輕車簡從,蘇綰綰也隻帶了一個侍女。

侍女很快將蘇綰綰的紙卷拿來,百裏嫊藉著夕陽餘暉,展卷細看,不時和蘇綰綰對答。

半晌後,百裏嫊笑道:“似是未曾算錯,隻是這事情委實太奇怪了些。”,

店家倚在櫃前看了一會兒,回到後廚。

廚役正收拾柴火,見她進來,問道:“如何了?”

店家“嘖”了一聲:“那俊俏郎君不願聽我說話,卻在那小娘子身旁站了半日!”

廚役笑道:“站那兒做什麽?”

店家道:“聽她們談什麽算學、什麽‘這世界是一個球’……唧唧咕咕的,我如何聽得懂那些?那郎君卻聽得入神,還不時輕瞥那小娘子側臉。”

廚役:“世界是一個球?那我們是何物?”

店家翻了個白眼:“我如何知道!你莫要問我,我倦了,先去歇息了!”

廚役連忙應是。

暮色四合,天邊墨雲翻湧,雷聲陣陣。

眾人陸續上樓歇息。

雖說是輕裝簡從,但眾人銀錢還是帶足了的。蘇敬禾擔心蘇綰綰受委屈,住在她隔壁,再過去兩間房分別住著百裏嫊、肖大郎。

鬱行安的屋子距離眾人最遠,他這回出門隻帶了兩個隨從,一個是烏辰,另一個是臉上有刀疤的中年男人。

蘇綰綰上樓時,正好鬱行安也要上樓。

鬱行安腳步微頓,似要打招呼。

蘇綰綰垂下眼眸,和他擦肩而過。,

晚上,蘇綰綰在**輾轉反側,好不容易才睡著,忽然聽見隱約的打鬥聲。

她睡眼惺忪,見窗外似有紅光閃爍。

她睜大了眼睛去瞧,門外已經響起許多紛遝腳步聲。她的房門被拍響,蘇敬禾的聲音在門外響起來:“扶枝!走水了!快醒醒!”

侍女立刻彈了起來。

蘇綰綰起身,攜了算經和紙卷,命侍女打開房門。

兩人一出去,蘇敬禾神色焦急地將她們往樓下引:“這走水有些蹊蹺,百裏夫人和肖大郎已下去了,鬱翰林也……”

說話間,蘇綰綰看見樓下已經打起來。那店家麵色慌亂,博士們急急忙忙地救火,鬱行安和百裏嫊等人站在一處,院中百來個黑衣人和蘇家、鬱家、肖家的護衛們打鬥。

最奇的是鬱行安帶來的那個刀疤中年男子,他手拿雙刀,竟飛簷走壁,力敵數十人。

蘇敬禾引著兩人靠邊走,小心避開打鬥的眾人,快到鬱行安身邊時,一支冷箭倏然射來。

鬱行安道了一聲“小心”,牽住蘇綰綰的手。

蘇綰綰手指蜷縮一下,腳步踉蹌,被他拉到一邊。

冷箭從她方才站的地方飛過,射入後頭的一棵煙柳樹幹,箭羽錚錚。

蘇敬禾瞄一眼冷箭,盯住鬱行安。

鬱行安並沒有看向蘇綰綰,他很快放開手,說道:“大家當心。”

蘇綰綰轉過身去,側對著鬱行安,悄悄拂去指尖餘溫。

肖大郎等人紛紛應和,談起今夜的失火與黑衣人。

沒怎麽提到方才的那支冷箭。

院中的打鬥逐漸膠著,慢慢的,黑衣人不敵,帶著幾個殘兵敗將退走。

眾人都說此地不宜久留,蘇綰綰多給店家留了些銀錢,就與眾人一起離開。,

蘺州距離很遠,眾人為圖快,打算先走陸路,再走水路,順虞江而下,直抵蘺州。

船已經訂好了,他們本應明早出發的,此時半夜來到渡口,船家揉了揉惺忪睡眼,還是開船了。

蘇綰綰一夜奔波,有些疲憊。

她進了船艙,靠在枕上,很快陷入沉眠,做了一個潮濕的夢。

“小娘子,小娘子。”侍女將她推醒,飽含恐懼地說,“船漏水了。”

蘇綰綰睜開眼眸,才發現自己的雙腳浸在水裏,裙擺又濕又重。

她讓侍女不要著慌,先去尋眾人。半路上,她聽見侍女說自己雖然會水,但一緊張就容易手忙腳亂,她便給了侍女一塊木板,吩咐侍女若是落水,就緊緊抱住。

船底應有很大的豁口,水進得很快。她叫醒眾人時,水已經漫到腰部。

鬱行安打開房門時,神色平靜。他聽見這個消息,低頭瞥了一眼蘇綰綰的發頂,讓隨從叫醒護衛們。

船家在艙底想方設法地堵住漏洞,然而船至江心時,一個大浪打來,船翻了。

與此同時,水下忽然出現十來個黑衣刺客。

護衛們連忙迎敵,可惜鬱行安帶來的那個刀疤中年男子似乎不太擅水,在水裏不複方才勇猛。

眾人在水中沉浮,都想盡力飄到岸上去,此時又是幾個大浪撲來,眾人一時失散。

蘇綰綰算是水性不錯的,可惜裙擺有些礙事。她心裏念著二兄、老師、鬱翰林、侍女、肖大郎……在水中不斷尋覓。

雖然不知道護衛們打得怎麽樣了,但她仍然小心地避開了江心的打鬥區域。她在水中尋覓半日,卻隻見茫茫大江,無一人蹤跡。

今日沒有星星,也沒有月光,不一會兒,下起了瓢潑大雨。蘇綰綰一遍一遍地在水中起落,不知尋了多久,忽然聽見一聲很輕的呼喚。

“蘇三娘。”

蘇綰綰此時已經有些力竭,但她仍然努力地遊過去。遊近,看見一抹淺色的身影。

“鬱翰林。”蘇綰綰道。

“你還好麽?”鬱行安望著她的輪廓。

“還好。”蘇綰綰看見一個熟悉的人,力竭之感倏然湧上來,她在水中沉浮一下。

鬱行安往前遊了遊,碰到她手臂。

“你累了。”鬱行安道,“先上岸吧。”

蘇綰綰道:“我想尋到老師他們。”

“不必擔心。”鬱行安道,“那刀疤男子名喚大棗,是我父親留下的護衛,解決那群宵小不成問題。出行前我問過了,我們一行人皆會水。”

“可這一路危機重重,也不知老師他們會不會再出事。”

“他們應是衝我來的,令師與令兄不會有事。”鬱行安平靜道。

蘇綰綰細細一想,同意先到岸上。雨漸漸停了,月亮從烏雲後鑽出來,灑下一地月光。

鬱行安尋了岸邊一棵煙柳,樹下有一棵石頭,他拂淨石頭上的灰塵。

蘇綰綰看著他的動作,藉著月光,隻可以看見他的輪廓。

他側臉矜雅,眉目低垂,渾身浸得濕透,卻仍然給人清澤之感。

蘇綰綰道:“我待會兒便回去找老師和二兄。”

“嗯。”鬱行安沒有反駁她的決定,隻是用衣袖擦淨石頭,往後退了幾步,“你在此稍坐吧。”

蘇綰綰坐下,見他站在一旁,撣衣袖上的灰塵。

她忽然想起來,眾人一齊出行時,為了不引人注目,都換了不打眼的衣裳。

鬱行安那時穿了一件西市買來的衣裳,雖布料粗陋,卻被他穿得如一杆修竹,整套衣裳的價格都似乎翻了上百倍。

他當時換完,似乎不太習慣,卻也沒有皺眉,隻是平靜地整理衣袖。

那時,烏辰在一旁笑說,他家郎君就一個毛病,萬事都要齊齊整整,幹幹淨淨,連用過的筆都一定要放回原位。

蘇綰綰想起這事,問道:“你不是喜愛潔淨麽?怎麽用衣袖來擦石頭?我的裙擺已濕了,遲早是要換的。”

鬱行安看了她一眼,隔著疏淡的月色,他目光顯得深邃。

他語氣平和:“我的衣裳也已髒了,遲早要換的,不如為你擦去石上塵埃。”

但他仍然在撣衣袖,動作矜雅,不急不緩,像是要將衣袖上所有的塵埃撣幹淨。

分明是喜潔的,卻仍然為她做這樣的事。

夜風吹拂而過,似乎將他的氣息都吹了過來。

蘇綰綰被吹得有些冷,打了個寒噤,耳垂卻悄悄變得滾燙。

鬱行安問:“你還好麽?”

蘇綰綰道:“我很好。”

鬱行安走近,蘇綰綰不知他要做什麽,卻見他隻是在一步之外停住腳步。

夜風拂動樹林,發出沙沙聲響,他的影子籠在她身上。

鬱行安幫她擋住了夜風。

他說:“你看上去有些冷,不必下水了,待會兒我去尋吧。”

蘇綰綰將自己的視線從他身上挪開,望著眼前的波光:“不必,我歇息好了,我這就下去找。”

她起身,脫離他影子的籠罩範疇,躍入虞江。

鬱行安也跟了上去。

兩人在水中尋覓,衣袖不時貼在一起,鬱行安總是在她身邊,像是提防她力竭。

蘇綰綰總感覺自己聞到了腥氣,但仔細聞,似乎又沒有。

他們找到晨光熹微,最後又冒險去了江心,見護衛們和黑衣人都已結束打鬥,不知去了何處。

鬱行安道:“他們應是上岸了。我們先去附近城鎮找找,若是找不到,他們應會去往蘺州。”

蘇綰綰想了想,確實是這個道理。除了蘇敬禾,眾人都有不得不去蘺州的理由,若無意外,他們總會在蘺州碰麵。

他們上了岸,找到附近一個城鎮,拿出離開閬都前準備好的假路引——這路引放在衣裳內側,早已濕透了。

兩人順利入城,謊稱兄妹,租了兩間客舍,住在左右隔壁。

蘇綰綰已經沒了侍女,渾身濕透,身上又隻有幾張飛錢。她拿出飛錢,正打算遣博士為自己打來熱水和買衣物時,鬱行安敲響了她的房門。

蘇綰綰開門,見到鬱行安拿著幾套衣物和一個食盒。

“我已雇人去城中尋覓令師和令兄等人了,途中想起你暫無衣物,順手買了一些。”鬱行安道,“不知你喜歡什麽顏色,隻好各買了幾套。”

蘇綰綰接過衣物,還沒道謝,又見他遞來食盒。

他說:“此乃薑絲糖水,喝完不易著涼。”

蘇綰綰抬頭,發現鬱行安正低頭看她。

清晨日光從窗外射進來,兩人一個在門內,一個在門外,如一幅精致剪影。

蘇綰綰眨了一下眼睛,接過食盒,說道:“鬱……真是心細如發。”

“嗯。”鬱行安輕輕應了一聲,說道,“快進去換掉濕透的衣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