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黃昏

幾日之後,眾人回了閬都。

鬱行安洗去風塵之後,先入宮拜見聖人。

宦者葛知忠一路將他引到千定宮側殿,笑道:“大家正在服丹,還請鬱翰林稍坐。”

聖人身邊的奴仆,常稱聖人為“大家”,葛知忠就是聖人最倚重的宦者。

鬱行安頷首,見到側殿還坐著工部的佘尚書和三品文散官杜大夫。佘尚書連忙站起,和鬱行安拱手寒暄幾句,再各自坐下。

葛知忠在旁邊吩咐小宦者:“沒眼力見的東西,還呆立在此處做什麽?沒見鬱翰林來了?重新去煎一釜茶來。”

小宦者諾諾應是,將才煎的茶端下去,重新煎了茶呈上來。

葛知忠立在側殿,和鬱行安聊了片刻,說要回去服侍聖人,鬱行安讓他去了。

杜大夫冷笑道:“難得見到葛大監這樣上心。”

鬱行安頓了頓,問道:“不知佘尚書來此有何事?”

佘尚書道:“我聽聞百裏老夫人要從閬東回來了,特地去了肖家,求來百裏老夫人的修繕圖紙,欲獻給聖人。”

杜大夫見鬱行安不搭理自己,氣得翻了個白眼。

兩人又聊了許久,聖人還未出來。

鬱行安放下茶碗,偏頭看窗外的日光。

天光大盛,照射在皇宮的卷翹重簷上,極為刺目。

他入宮時是辰時一刻,現在已經是午時了。

又過兩刻鍾,葛知忠來了,說聖人想先見鬱行安。兩人穿過廊廡,入了正殿,隻見聖人身著常服,精神抖擻。

這是很少見的。雖然聖人總是強撐,但大臣們都知道聖人身子不太好。聖人平時總是麵色蒼白,又極瘦,像一根撐起華服的長竹竿。

鬱行安行禮,聖人滿麵春風地攜他起身:“愛卿總算回來了。今日天朗氣清,我想尋人作詩,想到你不在,隻好傳了杜大夫。”

鬱行安謝過聖人厚愛,說了閬東發生的事,又道:“據臣所查,閬東平民,八成已淪為世家佃客。這些佃客衣食無著,世家又借此偷避賦稅,貧弱者眾,民窮財盡也……”

聖人聽得認真,聽到鬱行安談起國庫,神色更是鄭重起來。

他歎息道:“國用不足啊。閬東渠之事你也知曉,蜜州地動又尚未撥款,還有山北道的軍糧……朕思前想後,眼下還是閬東渠和山北道之事更重一些。隻是想到蜜州子民,朕實在夜不能寐!”

聖人說話時,鬱行安聞到很濃的丹藥香氣。他看見殿中有一個雕龍刻鳳的丹爐,爐邊一個仙風道骨的道士。

他們交談時,道士也未曾退下。鬱行安認得這個道士,他叫金問仙,是金鳥寺住持的至交好友。

鬱行安勸慰了聖人幾句,聖人見他望向道士,便道:“問仙是得道高人,連吃幾月他的丹藥,吾竟似宿疾一掃而光,容光煥發,連午膳也無須用了!”

鬱行安沉吟。

金問仙煉丹,所耗巨靡。雖然聖人並不像穆宗一樣追求長生不老的仙丹,但他如今吃的這些丹,每一顆都夠活數萬蜜州民眾。

而聖人每日服丹三顆。

鬱行安道:“‘百姓足,君孰與不足?百姓不足,君孰與足?’聖人不如撥款賑民,讓蜜州子民感沐天恩,明年蜜州的賦稅還能收上來,又避免了瘟疫和餓殍遍野的慘劇。”

蜜州賑災之事,其實鬱行安已經和聖人掰扯許久了。聖人一聽鬱行安舊事重提,連忙說國庫沒錢。兩人來回拉扯,鬱行安實在不悅,掃了一眼金問仙。

金問仙本來在捋胡子,仙風道氣,在心中算自己謀來的銀錢。

他最愛錢了,尤其是黃金,他給自己取這個名字,正是為了讓自己走財運。

他一輩子都沒走財運,到了這個年紀,憑著花裏胡哨的煉丹術,他竟得到聖人的青眼。他其實已經看出聖人活不長了,聖人每吃一顆丹藥,就更少幾日壽命,隻是精神會好一些。

他精心計算聖人每日可吃的丹藥,以讓自己獲得最多的銀錢。此時,他莫名其妙打了個哆嗦。

鬱行安似乎對他很不滿。

金問仙回想著鬱行安和聖人的對話,正欲對鬱行安的目光置之不理,忽然想起師父臨終前的叮囑。

——問仙呐,招搖撞騙不要緊,要緊的是,不能得罪那些能輕易把你弄死的人。

——師父,什麽是“能輕易把我弄死的人”?

——唉,為師跟你說相人你也不懂,你隻記住了,那種家世極好的,極有能力的,還有站在“勢”上的人,你都不要得罪。

正因這句話,金問仙來了閬都之後,首先是巴結崔宏寧。後來他在聖人身邊,見多了來來往往的大臣,本來已經將師父的叮囑拋之腦後,此時被鬱行安一望,竟莫名想了起來。

這個鬱行安,似乎是三樣全占啊……

金問仙摸胡子的手一頓,趁著兩人說話的間隙,說道:“聖人,貧道方才掐指一算,聖人如今身子大好,每日已不必進三顆丹藥了。”

聖人忙道:“依真人所見,吾每日應服幾丹?”

金問仙道:“一日一丹即可。須知月滿則虧,水滿則溢,萬事過猶不及呐!”

聖人極為信服,轉頭繼續和鬱行安說話。鬱行安又略勸幾句,聖人果然鬆口,同意賑災。

金問仙心下得意,偷瞟鬱行安,卻見鬱行安再沒有看過他一眼。

金問仙臉色一僵,旋即在心中安慰自己:掙錢!掙錢要緊!

鬱行安又和聖人聊了一刻鍾,聖人說晴日正好,要聽人作詩,葛知忠連忙命人準備儀仗,又叫上杜大夫和佘尚書,一行人去了禦花園。

雖然鬱行安餓著肚子,而且剛剛提到閬東佃農之事,但他仍然先隨著聖人閑坐,又和杜大夫各自作詩兩篇。

聖人讀過,笑道:“杜愛卿,你今日作的詩不如行安啊。”

杜大夫連忙陪笑:“臣的詩作如何敢與鬱翰林相比?這豈不是螢火與皓月爭輝麽?”

聖人愉悅大笑,鬱行安重提佃農之事:“聖人,這佃客不入戶籍,地位低賤,於國於民無利。閬東……”

杜大夫聽了一會兒話音,連忙道:“鬱翰林這是何意?竟要改佃農之製麽?”

鬱行安點頭,杜大夫道:“這如何能行!”

聖人問:“哦?杜愛卿何出此言?”

杜大夫道:“那些佃客本就是賤民,一不願辛勤勞作,二沒有才華加身。世家收下他們之後,日夜督促,他們才肯揮兩下鋤頭。鬱翰林,你也是世家子,怎可為這些賤民說話?”

聖人看向鬱行安,佘尚書握著河渠圖紙,往後坐了坐。神仙打架,他不敢插手,萬一聖人問他的意見呢?

鬱行安道:“我雖為世家子,更是大裕民。我是為聖人著想,為吾國說話,吾國北有狄人,西有西丹,群敵環伺之下,必百役並作,方能鳳引九雛,民康物阜……”

杜大夫強行辯了幾句,但他辯不過鬱行安,加之聖人偏幫,他氣焰漸消,最後訕訕告退。

鬱行安被聖人留下說了一會兒話,隨後告退。聖人讓葛知忠送他,葛知忠將鬱行安一路送到宮道,說道:“鬱翰林受餓了,奴命人去做點心,可惜禦廚手腳太慢……”

鬱行安道:“勞大監費心。”

葛知忠精神一振,更是高看鬱行安一分。

那些達官貴人隻會拿鼻孔看他,哪怕他是聖人最看重的宦者,那些人背地裏也不過一句“閹奴罷了。”

可他豈是天生的閹奴?大裕的一切皇家所用,皆從各州征收,包括宦者。他也是被捉來閹了,一路送到閬都來的。

隻有鬱行安,哪怕對待他們這些人,仍是謙和的。

他便多走一段路,將鬱行安送到宮門,卻看見鬱行安的從人們馬車邊,按住了幾個人。

“這是怎麽了?”葛知忠上前一看,“哎,怎麽是杜大夫?”

烏辰道:“郎君!杜大夫從宮中出來,一言不合,竟取出佩劍想刺郎君的馬!奴上前去攔,杜大夫竟還想將奴刺死!奴不得已……”

杜大夫“呸”了一聲,冷笑道:“你一個奴仆,莫告狀了!我乃長公主的獨子,鬱行安,你還不讓人將我放下?”

杜大夫是長公主的獨子。穆宗去世後,長公主入了宮廷,竟突發疾病,暴斃身亡,聖人悲切萬分,十分善待杜大夫,從沒有人敢這樣對他。

鬱行安望著杜大夫,驀然低笑一聲。

葛知忠很少看見鬱行安這樣笑,分明是笑著的,卻不複以往的溫潤如玉。

他道:“勞煩大監將此事稟給聖人。”

葛知忠本就不想摻和此事,連忙趁機離開。不久之後,他滿目震驚地回來,說道:“聖人口諭,將杜大夫收至大理寺關押。”

這是要審了,起碼得被奪個官職。

杜大夫難以置信地被押解下去。鬱行安抬起眼眸,平靜地看著杜大夫被送走。

眼睫都沒顫一下。

葛知忠奉承道:“鬱翰林乃是國之棟梁,聖人器重啊。”

鬱行安淡淡應一聲,上了馬車,命隨從離開。

馬匹卻因被劃破了皮,出了血,受了驚,在原地僵持。

鬱行安下馬車,指節曲起,摸了摸這兩匹馬。

烏辰道:“郎君,這可如何是好?府邸那麽遠,奴去租一輛馬車可好?”

“不必了。”鬱行安道,“我慢慢走回去便是,你好生照顧這兩匹馬。”

烏辰應是,帶人安撫馬匹,鬱行安帶著剩下的幾個從人,慢慢走在閬都的街道上。

仍舊有許多小娘子駐足看他,偶爾有花朵被扔到他麵前的地上。他從這些鮮花上邁過,視線落在遠方。

閬都永遠喧囂美麗,道路寬闊,車馬無數,日光鍍在這些人事上,如同一卷傳世之畫。

鬱行安想到了聖人身上的丹香,扔進丹爐裏的無數財帛心力。而蜜州遭遇地動的百姓,輕傷被拖成重傷,最後還可能爆發瘟疫,朝堂卻已無幾人關心。

閬東佃農痛哭流涕地對他說,自己身無長物,隻能日夜為世家耕種,卻仍一無所得。杜大夫說這些人本就是賤民,被日夜督促,才肯揮兩下鋤頭。

“小娘子,那似乎是鬱翰林呢。他怎麽一個人走在街上?”侍女道。

蘇綰綰正在翡翠閣中挑發飾。鬱四娘總是和她談學問,於是她送了鬱四娘幾卷書,鬱四娘吞吞吐吐地對她說,自己其實更愛華服首飾。

這回,她感念鬱四娘送的防曬霜膏,才在此處挑挑揀揀。聽見侍女的話,她走到窗前,低頭一望,果然看見鬱行安走在大街上。

此時正是黃昏,閬都的大街兩旁種了各式各樣的樹木,他披著一身橙紅色霞光和婆娑樹影,邁過偶爾丟到他身前的鮮花,清雋俊雅,如清風朗月。

“唔,他心緒不太好呢。”蘇綰綰道。

“小娘子如何得知?”侍女也站在窗前。

“嗯……他沒笑。”

“是麽?”侍女迷惑地回想,“鬱翰林平日也笑得少。”

“他麵色也比平日更凝重些。”

侍女扒在窗戶上,探身瞧了瞧:“沒看出來……不過他衣袖有血跡呢!”

鬱行安平日總穿淡色的衣裳,一點點血跡也很顯眼。蘇綰綰正待細看,鬱行安進了一家酒樓,不一會兒,又出來了。酒樓的博士對他點頭哈腰,他步履風流,出了大門。

侍女道:“這可是望仙樓,鬱翰林來得不巧,想是今日去的人滿了。”

蘇綰綰在窗前細看,這回她看見了鬱行安衣袖的血跡。

原來鬱行安也會沾上血麽?

侍女道:“鬱翰林許是餓了,但這條街隻一家望仙樓,他要吃上晚膳,還得再走三條街——哎,何必不騎馬呢?在閬都徒步,這一下子又要耗上半日工夫。”

侍女連連歎息,蘇綰綰望著鬱行安的側影,喚了一聲:“星水。”

“小娘子有何事吩咐?”侍女連忙問道。

“他總是幫我,在閬東也受鬱四娘囑托,對我多加照顧。”蘇綰綰垂眸,從窗前離開,“你將我方才買的玉錦糕送過去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