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盧家

“蘇三娘!你就是百裏夫人新收下的弟子麽?”有人在馬車外問道。

侍女撩起車簾瞅了一眼,隨後放下車簾,對蘇綰綰道:“小娘子,是盧家七郎。他擋住了馬車的去路。”

“是前幾日求見老師的那個郎君嗎?”蘇綰綰問。

侍女道:“正是。”

兩人說話間,盧七郎已經在馬車外大聲質問:

“蘇三娘!你為何不應我!你怎配拜入百裏夫人門下?我不信你乃不櫛進士!”

“蘇三娘!”他疾聲道,“你可敢與我一試!”

隨著他的疾聲大呼,許多百姓已經往這裏探頭探腦。

“是蘇三娘麽?那個梁知周筆下的小娘子?”有販夫走卒問。

另一人道:“可不是麽,你看那馬車上,是蘇太保家的徽記。”

“這郎君說什麽百裏夫人?是壽和年間的那個女相麽?”“除了她,閬都還有哪個百裏夫人……”眾人交頭接耳。

車夫問道:“小娘子,這人堵住了路,該如何是好?”

“繞開。”蘇綰綰道。

侍女連忙去傳話。

本朝以詩文取士,考中進士之後,還有幾年的守選。因此,許多在閬都沒有根基的文人,為了得到一個不錯的官位,都會想方設法與高門結姻親,或是打響自己的名聲。

沉吟章句,或直接與有名氣的人叫板,都是宣揚名聲的一種方式。正因如此,大裕的比試之風極盛,鬱行安剛來閬都不久,就被曹五郎約到月錦樓比試。

但蘇綰綰不需要守選,也無需打響自己的名聲。如果盧七郎是正經上門遞帖子,她或許會回應,但如今,她並不願意搭理他。

閬都街道寬闊,馬車繞開盧七郎往前走。

盧七郎聲聲質問:“蘇三娘!你為何不敢回應我!你可是胸無點墨,難以成章?”

盧七郎:“蘇三娘!你不過是門第高貴!你怎能拜入百裏夫人門下!”

盧七郎:“沒想到當年克己奉公的百裏夫人,竟也會被你蒙騙,收你入門!”

蘇綰綰望著自己手上的食盒,說道:“停下。”

侍女連忙傳話,馬車慢慢停穩。

“你要比什麽?”蘇綰綰問。

侍女將蘇綰綰的話傳出去。

盧七郎:“比算學!”

蘇綰綰:“讓他問。”

侍女出去傳話:“你問吧!”

盧七郎:“我且問你,如今有吾國人及西丹人若幹,每人各言一數。吾國人所言之數,相加再均之,為七十九;西丹人所言之數,相加再均之,乃八十二;眾人所言之數加之,乃四千八百四十五。問曰:凡有多少人?西丹多少人?”

圍觀者們紛紛議論起來,盧七郎聽著周遭嗡嗡嗡的議論聲,心中得意。

這題目乍一聽很複雜,如果用天元術來解,倒也不難。

隻是他料想那蘇綰綰坐在車裏,又要拿紙筆,又要解算式,一時半會兒定然得不出答案,他就可以……

“六十!”

盧七郎尚未想完,就被一道聲音打斷思緒。他猛然抬頭,看見一個侍女撩起車簾,說道:

“我家小娘子說,凡有六十人,西丹三十五人——盧七郎,你說是也不是?”

盧七郎的心髒重重一跳,他還沒緩下心緒,就聽見那侍女又道:

“我家小娘子問你,一商人欲將含桃運到西南道。他購買含桃,花費十萬文銅錢;之後在路上每日所耗銅錢,比前一日的數倍再多二百八十文。這倍數固定不變。第二十五日,在路上共耗費一萬三千五百文。問:第幾日時,平均每日所耗銀錢最少?”

盧七郎麵色微變。

蘇綰綰的問題,並非出自任何一本算經。百裏嫊的出題風格他也了解,這並非百裏嫊所出的題。

換而言之,在方才極短的時間裏,她不僅算出了他的題,還設計出了一道新題來回敬他。

盧七郎努力甩掉自己的雜念,拿出紙卷和筆,在日光下算題。

周遭人早已圍攏過來,等了片刻,互相議論道:“方才那小娘子幾乎立刻就給出答案,這郎君怎算了這麽久?”

盧七郎攥緊了握筆的手,又算了一會兒,方才答道:“第一百日。”

“算你答對!”侍女道,“別擋路了,快讓——”

“這不公平!”盧七郎捏住紙卷,“我問你天元術,你問我垛積,這本就不公平!”

天元術和垛積,不是人人都能學的。普通人家認字都不容易,就算接觸到算學,也隻學方田和粟米之類,對日常生活幫助較大的。

一些圍觀者聽完便點頭道:“原來如此,難怪盧七郎算了這麽久。”

盧七郎聽到這些議論,麵色略微好轉,攥筆的手指也略鬆了些。

蘇綰綰無言,想了想,對侍女說了幾句話,侍女撩開車簾,對盧七郎道:

“這些題本就不難,譬如你問人二加三,別人問你十二加十三,你也覺著不公平?罷了罷了,既然你這樣想,我家小娘子便再賜你一次機會,準你再問一題。”

眾人聞言哄笑,有那不了解天元術和垛積的,聽了侍女的比擬,也紛紛明白過來。

他們有些等著盧七郎再出奇題,有些緊盯著馬車,想一窺高門小娘子的芳容。

盧七郎心念急轉。

奇題他自然也有,但萬一,蘇綰綰將奇題解出來了呢?

那他豈不是像那個曹五郎一樣,既丟自己的臉,又給人增添名望?

最好是出一道算起來很複雜、說起來卻極簡單的題,讓蘇綰綰算上許久,他好借此嘲笑她的無能和倨傲。

盧七郎心念一定,便說出一道題,當時他算這題,算了將近半刻鍾。

盧七郎道:“如今有一西丹人至閬都,見西市賣物甚多。她花三百四十三文錢,買了桃瓜共五十七。其中,一十三文,可買三桃;四十二文,可買六瓜。問曰:此人買桃幾何,買瓜幾何,各付多少錢?”

蘇綰綰凝神細想。

如果此時撩起車簾,讓盧七郎看見她,他必定會遽然色變。

因為蘇綰綰根本沒有拿出紙筆——她每天都去肖家,在肖家放了毛筆硯台,所以平日隻帶些書卷,周身無筆。

有販夫走卒道:“這題聽上去倒不難。前麵那兩道什麽天元、地元的,我聽都聽不懂。”

盧七郎等的正是這句話。他微微一笑:“蘇三娘,此題不難。我數三十聲,你若答不出來,可見是百裏夫人看錯了人。”

圍觀者中,有幾人蹲下來,正拿樹杈在地上算,聞言忍不住道:“三十聲?這也太苛刻了!”

另一人道:“你沒聽這郎君之前說的嗎?蘇家小娘子被百裏夫人收下了!百裏夫人豈是什麽人都收的?她的弟子,必要有幾分出彩之處才行。”

百裏夫人的名聲,眾人如雷貫耳,便不多話了。

有好事者將題目記下來,才記了個開頭,盧七郎才數到“四”,蘇綰綰便讓侍女出來回答。

侍女道:“此人買桃二十一個,花費九十一文;買瓜三十六隻,花費二百五十二文。盧七郎,我家小娘子答得可對?”

此言一出,眾人口語籍籍,議論紛紛。

有人蹲下身計算,驗證答案的真假;有人等著看盧七郎的熱鬧;還有人伸長脖子望向月錦樓的門口——

那裏不知何時立了一個郎君,夏日清晨略微幹燥的風拂過來,他的衣袖搖曳,如蒼穹朗月,聖山謫仙。

“沒錯!蘇家小娘子沒有算錯!”蹲下身驗證的人猛然站起身,手上還拿著枝椏,“百裏夫人從哪裏找來的弟子!”

盧七郎的臉色已經極為蒼白,他的“五”還卡在喉嚨裏,卻再也沒有機會念出來。

早知道就出奇題了,但萬一,蘇綰綰把奇題也答對了呢?

侍女對車夫道:“走吧,小娘子要遲了。”

車夫“哎”了一聲,連忙揚起馬鞭。

烏辰目睹了全程,此時已經嘖嘖稱奇:“沒想到這蘇家小娘子竟是天縱之才,郎君,要不要跟上去?”

“不必了。”鬱行安注視著蘇家馬車,“今日有事,晚會兒再去肖家。”

烏辰應好,讓小隨從牽來鬱行安的馬。鬱行安上了馬背,正待離開,烏辰道:“郎君,那攔路的郎君看上去好生眼熟啊。”

“嗯,盧家人。”鬱行安垂眸,握住韁繩。

“盧家人?當初白鷺書院那個?”烏辰回頭看了一眼,猝然道,“郎君,那個盧家人追上去了?”

鬱行安回頭。

燦爛日光灑在閬都街道上,眾人有些已經散開,有些仍在議論方才那短暫的驚豔。盧七郎騎著一匹高頭大馬,跟上了蘇家馬車。

烏辰遲疑:“郎君,這盧家人心性不好,他是不是要像當年一樣,對蘇小娘子不利?不如讓烏冊跟上去提醒一下?”

烏冊是鬱行安的另一個隨從。

鬱行安的馬在原地躑躅片刻,下一瞬,他道:“跟上去。”

“哎。哎?”烏辰連應了兩聲,有些迷茫。

——郎君方才不是說有事嗎?

他這樣想著,識趣地吞下自己的話,和眾護衛一起策馬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