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糕點

今日是難得的晴天,清晨的日光從門窗外斜射進來,將月錦樓的廳堂照得亮堂堂的。

蘇綰綰就籠罩在這樣美好的日光裏,鬱行安看見她一邊和博士說話,一邊拾階而上,側臉溫柔,如同靜謐日光。

鬱行安望了她許久,又瞥一眼烏辰,隨後垂眸喝茶。

隨從烏辰站在窗邊,被這一眼瞥得思緒萬千。

難道他提醒錯了?可是——郎君不是往樓下看了嗎?

還看了這麽久。

蘇綰綰一邊上樓梯,一邊聽博士講述思苦糕的來曆。

原來今年年初,蜜州發生了地動。不知多少百姓塌了屋室,流離失所。聖人在宮中用膳,想到蜜州百姓,竟愴然淚下,說萬民尚且**析離居,他又怎麽吃得下飯呢?

聖人吃不下,禦廚也是日夜鑽研,終於製出這味糕點,取名‘思苦糕’,聖人方才略進了一些。

博士笑道:“小娘子不知,本店的思苦糕,乃是用了宮廷配方……”

蘇綰綰懂了,這是宣揚聖人功德的糕點。

二樓一個小博士正探頭探腦,見蘇綰綰一行人上來,麵露難色,走上前,踮起腳尖,在博士耳邊說了幾句什麽。

博士皺眉:“怎會沒有雅間?此乃貴客……”

小博士囁嚅了幾句什麽。

博士似乎不大相信,領著蘇綰綰走過二樓長廊,最後不得不頓下腳步,強笑道:“小娘子,今日不巧,沒了雅間,隻好請小娘子去樓下大堂稍坐……”

蘇綰綰不欲為難博士們,點點頭,正打算往下走,旁邊一處雅間的簾子忽而掀開。

“小娘子。”烏辰笑道,“我家郎君請您進去稍坐。”

蘇綰綰轉頭望去,認出烏辰,又見鬱行安坐在雅間的局腳榻上。

窗外天光射進來,落在鬱行安身上,將他鍍上柔和光澤,仿佛芝蘭玉樹,皎皎聖山雪。

蘇綰綰遲疑片刻,邁步入內。

總比坐在大堂好吧。

她和鬱行安見禮,在他對麵坐下,兩人相隔一張桌案。鬱行安對博士道:“再煎一釜茶,或是小娘子想飲些蔗漿?”

他望向蘇綰綰。

“不必了。”蘇綰綰道,“我買了糕點便走。”

鬱行安頷首,仍然讓博士上了清茶和各色漿飲,擺在案上。

蘇綰綰心想,原來鬱翰林平日待人都這樣熱情嗎?

她瞥了一眼鬱行安的小廝們,見他們鼻觀口口觀心立在一旁,便隻道尋常,隨手拿了一盞蔗漿來飲。

還挺好喝的,蘇綰綰喝完一盞,正欲再叫,鬱行安已經對博士道:“再給這位小娘子送一盞蔗漿。”

博士應是,轉身去辦。月錦樓的蔗漿皆是最新鮮的,得現製才行。

蘇綰綰很快得到了第二盞蔗漿,她一邊喝,一邊看向鬱行安。

他正在喝茶,白瓷茶碗襯得他手指修長,袖袍清澤。垂下的眼睫纖長濃密,遮住那雙仿佛洞知萬物的雙眸。

蘇綰綰一時有些怔神,心想從未見過這樣漂亮的手指和眼睫,難怪庶妹們那樣議論他。

正胡思亂想著,鬱行安仿佛有所察覺,抬起雙眸。

蘇綰綰若無其事地移開視線,假裝喝膩了蔗漿,在選案上的其它漿飲。

不知為何,她總感覺鬱行安在望她的發頂。

她想起鬱行安的眼睛,連貴為太保的父親都說,鬱家二郎有一雙洞悉萬事的眼睛,真是後生可畏。

蘇綰綰掌心略微發燙,生怕被他看出方才她在偷瞧。

她將蔗漿放下,隨手拿一盞烏梅漿。也許是心境微亂,她的手指碰到一盞江陵乳柑漿,眼見它要倒,蘇綰綰連忙伸出手去扶。

鬱行安也恰好伸出手。

兩人指尖相觸,碰著冰涼的杯盞,蘇綰綰感覺他指尖溫熱,像一簇火,猝然燃燒。

她不自覺往回縮,鬱行安的指尖不知為何也停頓了一下,那盞江陵乳柑漿就這樣倒下來,傾倒在兩人手指上。

一片潮濕。

蘇綰綰愣住,侍女們連忙拿著帕子上前,鬱行安的小廝們看上去也有些驚訝,喚博士去拿淨手的盆匜。

博士很快入內,蘇綰綰一邊淨手,一邊感到尷尬。

清晨日光照在兩人身上,鬱行安垂眸望著她,喉結微動:“失禮了。”

蘇綰綰搖頭。

兩人一時無言,博士們收拾好桌案,又慢慢退著走出去。

蘇綰綰感覺,氣氛似乎更靜謐了一些。

早知道坐在大堂了。她想。

她問博士,糕點做好沒有。問了幾次,博士一會兒說“食材用完了”,一會兒說“買食材的小博士摔了腿”,一會兒又說“原先賣穀粉的那家店關門了”。

蘇綰綰每催一次,就會聽到一個新的理由。這些理由竟還是連續的,活像一部落魄文人寫的傳奇故事。

蘇綰綰眉心一跳,便聽鬱行安道:“小娘子欲買什麽糕點?”

蘇綰綰抬眸,見鬱行安神色清和,仿佛完全不將方才那事放在心上。

或許是因為他平和的態度,蘇綰綰也放鬆一些,說道:“老師說許久未吃玉錦糕,我便打算買一些過去。”

糕點自然貴不到哪裏去,也可以遣侍女來買。但在時下,親力親為地為父母恩師做這些事,方可彰顯心意。

她望著鬱行安,感覺他似乎……怔了一下?

鬱行安瞥了眼窗外,日光一吋寸升起,照耀在閬都的熱鬧長街上。

他問道:“什麽時辰了?”

博士和小廝們連忙答道:“快辰時了。”

辰時,蘇綰綰上課的時辰。

鬱行安視線轉回蘇綰綰身上,果然見她蹙了一下眉。

鬱行安對博士道:“去將你們掌櫃請來。”

博士轉身去辦。很快,店家掀起簾子進來,見到兩人,笑眯眯行了禮,畢恭畢敬遞上食盒,笑道:“皆是小店的不是,讓小娘子久等了。這盒中除玉錦糕之外,還有小店的各色糕點,望小娘子諒解。”

他說完,又遞上一卷紙:“這是小店的憑證,有此憑證,日後小娘子過來吃糕點,都可減價……”

他點頭哈腰,滿口“見諒、見諒”。

蘇綰綰略微驚訝,讓侍女接過這兩樣東西。她忖度片刻,明白過來,對鬱行安行禮道:“多謝鬱翰林相助。”

“無妨。”鬱行安道。

他又看向店家:“日後不可再如此行事。”

店家滿頭是汗,又不敢擦,笑著點頭:“是,是,阿奴明白。”

蘇綰綰見辰時將近,和鬱行安告辭,便下了樓。

她走得慢,聽見店家和博士走在後頭,說話聲隱約飄過來。

博士道:“掌櫃的,上頭不是吩咐,不準賣高宗喜愛的玉錦糕,隻準賣彰顯聖人隆恩的思苦糕嗎?如今這樣……”

店家的聲音更小些:“上頭人鬥法,盡連累咱們這些升鬥小民!我且問你,如鬱翰林這種年紀輕輕,卻能在眾人中脫穎而出,得聖人青眼的——誰能鬥得過他?我看他本來不欲插手此事的,此時怕是要管了,不如做個順水人情……”

店家的說話聲越來越小,蘇綰綰出了月錦樓,侍女扶她上馬車。

鬱行安坐在樓上,從窗前往下望,直到蘇綰綰的裙擺也被車廂遮住,方才收回視線。

烏辰瞅一眼鬱行安,再瞅一眼滿案的漿飲,在心裏“嘖”了一聲。

他視線無意間往下一瞥,停頓少頃,說道:“郎君,那蘇小娘子的馬車被人攔住了。”

鬱行安抬起眼眸,瞧了烏辰一眼,又往樓下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