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攥緊

崔宏舟揉了揉眉心,將他生母——蘭姨娘的信件丟到一旁。

“姨娘的信,日後不必再送來給我瞧了。”他對隨從道。

隨從應是,猶豫半日,仍未離開。

崔宏舟抬頭問道:“還有何事?”

隨從道:“郎君料事如神,那鬱家果然和蘇家有來往。”

崔宏舟:“是何來往?”

隨從道:“鬱家今日往蘇家送了一匹白馬,奴細細打聽,據聞是鬱四娘贈予蘇三娘的……奴打聽之時,似是被鬱府之人察覺,鬱家下人上前,對奴……說了一句話……”

崔宏舟皺眉:“做什麽這樣吞吞吐吐的,鬱家說了什麽話?”

“鬱家勸郎君,莫要做虧心事。”

崔宏舟如遭雷擊,眉頭擰緊,半晌後,慢慢道:“是了……他確實有底氣說這樣的話。”

鬱家二郎鬱行安,少時便聞名天下。西丹國侵西南道之時,崔節度使還在惶惑不安,對他說又要狼煙四起,鬱行安便得了白鷺書院山長的首肯,前往陣前遊說西丹國王子。

崔宏舟讀過嫡長兄崔節度使的來信,但仍然無法想像鬱行安是如何做到的。

他怎麽能站在萬軍之中而麵不改色?他怎麽能憑藉西丹、狄人、大裕的微妙關係,便說動西丹國轉圜心思?

崔宏舟還記得,自己年幼時聽說,白鷺書院山長修的是治國安邦之道,連高宗生前都對山長無比推崇。他便如同無數人一樣,千方百計想要拜入山長門下,但很快,山長收下鬱行安,宣稱這是關門弟子。

崔宏舟不是沒有質疑過山長的選擇,但讀過那封來信之後,他就明白,在朝堂上,自己無法與鬱行安相爭。

他靠著不光彩的手段,贏得聖人的提拔。但聖人倚重鬱行安,完完全全是因為聖人慧眼識珠,發現此乃萬裏挑一的賢才。他便是再如何結黨營私,又如何敵得過聖心所向之人?

“郎君?郎君?”隨從在一旁道。

崔宏舟驀然回神:“何事?”

隨從小心翼翼道:“郎君之前設的局,可還要做下去?”

“不做了。”崔宏舟將手撫上自己的眉,“我先前尋思,蘇三娘的父親雖是太保,又有衛國公的爵位,卻是虛銜,沒什麽好忌憚的。如今鬱家站出來,我還得仔細斟酌才行。”

隨從舒了一口氣的模樣。

崔宏舟卻喃喃道:“就是不知,有什麽繞過鬱二郎的手段……”

隨從怔然,盯著自家郎君,背後冒出冷汗。

……

蘇綰綰坐在聽竹軒,翻了許久的書卷,侍女終於進來道:“阿郎起身了。”

侍女口中的“阿郎”,便是蘇綰綰的父親蘇居旦。

蘇綰綰帶上早已準備好的束修,隨蘇居旦、蘇敬禾一起去了肖家。

肖家早已準備好一間靜室。蘇家獻上束修,蘇綰綰行叩首之禮,聽了百裏嫊和肖公的一番教誨,算是入了百裏嫊門下。

百裏嫊輕撫蘇綰綰發頂:“今後每日辰時過來聽我講學。”

“是。”蘇綰綰應道。

出了肖家大門,蘇居旦撚須笑道:“我雖喜愛柔婉女子,卻沒想到扶枝這樣為我爭臉。看來,柔婉女子適合做妻妾,自家女兒卻要爭氣一些才好。”

蘇綰綰無言。

蘇敬禾左看右看,似是一時不知說什麽。

蘇居旦“嗬嗬”笑完,上了馬車,對車夫道:“去平康坊。”

平康坊是閬都著名的煙花柳巷。

馬車轆轤而走,蘇敬禾連忙對蘇綰綰笑一笑,讓她不要介懷此事。他又拉著她去玩了半日,說道:“今後不必理家了,當以學業為上。”

蘇綰綰應好。

蘇敬禾果然有先見之明。

那天之後,百裏嫊教的東西很多,極其細致,蘇綰綰的課業也逐漸加重。

不久之後,進入孟夏,一天清晨,蘇綰綰被雨聲吵醒。

她睜開雙眸,看見一等侍婢棠影正在掩窗子。

棠影轉身,見她醒來,笑道:“閬都的夏日就是這點不好,這雨說下就下,倒將小娘子吵醒了。”

“是何時辰了?”蘇綰綰問。

棠影道:“正好卯正一刻。”

蘇綰綰說要起身,棠影忙命侍女們進來服侍她梳洗。

換衣裳時,一個侍女道:“小娘子來癸水了。”

眾人一聽,紛紛忙碌起來,擦臉的、煎藥的、拿月布的……眾人進出時格外小心,小心翼翼地掀簾子,避免讓風吹到蘇綰綰身上。

蘇綰綰記得,從小都是這樣。

小時候,她的身體比旁人更弱,精心養了十幾年,才漸漸好了。

但眾人仍舊當她孱弱多病,每次她來月事,眾人都如臨大敵,還要呈上幾碗劉奉禦開的藥。

小侍女正好從正房回來,稟道:

“主人還未起身,夫人照常免了小娘子的請安。夫人說,今日雨大,若小娘子還要去肖家讀書,便多穿一些,再帶上幾件可換的衣裳,避免淋濕了著涼。”

蘇綰綰點點頭,獨自在聽竹軒用過早膳,侍女棠影端過來一碗苦藥。

蘇綰綰接過,平靜地喝了。

棠影拿出一盒蜜餞,笑問道:“小娘子可要吃些蜜餞?”

“不必了。”蘇綰綰漱了口,又拿帕子擦拭唇角,一抬眼,見到棠影仍在望自己,便笑道,“你若嘴饞,拿些去吃也就罷了。”

棠影“哎”了一聲,笑道:“還是小娘子知道疼人,婢子謝過小娘子。”

她將蜜餞盒子放下,服侍著蘇綰綰出了門,又反覆叮囑其他侍女好生打傘,才回到聽竹軒。

擦拭桌案的小侍女瞅著蜜餞盒子,問道:

“棠影阿姊,你可是要吃蜜餞?分我兩顆可好?”

棠影嗔了一句“小饞貓”,倒也真拿出十來顆,用自己的素色帕子包好,遞給小侍女:

“拿去吧,幹完活,洗幹淨手再吃!帕子記得還我!”

小侍女千恩萬謝地接過:“棠影阿姊,你不吃麽?”

“不吃。”棠影拿了桌上盛藥的碗,徑直掀起簾子去洗。

她何曾是饞了?小娘子總是以為她還是和從前一樣。

棠影還記得,蘇綰綰小時候又嬌氣,又怕吃苦,吃完藥必定要吃蜜餞,還要人哄。

偏偏她好看又擅長撒嬌,惹得人人都要來抱一抱、哄一哄她。連她們這些侍女被她鬧得團團轉,都生不起怨懟之心。

如今,她不鬧人了,還沉穩會護人,喝藥時麵不改色,讀書時風雨無阻。

棠影凝望大雨,笑著搖搖頭,回了屋子,坐在胡**,給蘇綰綰打一個絡子。

蘇綰綰坐在馬車上,細密的風雨偶爾會從車簾縫隙鑽進來。

她感覺有些冷了,小腹也有些痛,便將幾卷書放在膝上,往後坐了坐,離車簾遠些。

侍女道:“小娘子,你可還好?你的臉色有些白。”

“是麽?”蘇綰綰笑了笑,“興許是劉奉禦的藥不太管用了,明日要請他來重新診一診才好。”

侍女們一聽就明白蘇綰綰的意思,她們連忙挪了位置,幫蘇綰綰擋住車簾外漏進來的風雨。

一個侍女問道:“小娘子可要回去,讓婢子跟百裏夫人告個假?這天氣不太好,還是得在**躺一躺。”

“我無事。”蘇綰綰搖頭,“讀書豈有半途而廢的?”

那侍女點點頭,不久之後,車夫停下馬車,隔著車簾道:“小娘子,到了。”

侍女們連忙揭開車簾,撐開傘,小心攙扶蘇綰綰下了馬車。

蘇綰綰手持書卷,暗暗抵住疼痛的小腹,一抬頭,卻看見侍女們站在風撲來的方向,像是努力為她擋住風雨。

她不由發笑,還當她和從前一樣羸弱麽?何況,這樣擋,用處也著實微弱。

一行人正準備入內,百裏嫊身邊的侍女水山撐著一把油紙傘出來,看見蘇綰綰,訝然道:“小娘子今日來得這麽早麽?”

蘇綰綰點頭:“今日雨大,擔心誤了時辰,便早些出門,不想到早了。”

水山連忙引她入內,笑道:“婢子正要去貴府呢。老夫人說,今日風大雨大,擔心小娘子淋濕著涼,讓婢子轉告小娘子不必來了。不過,老夫人見到小娘子現如今來了,必會高興。”

這是有目共睹的,隨著蘇綰綰的到來,百裏嫊的興致也一天天好起來,有時候還會侍弄牡丹——這是高宗生前最喜歡的花。

水山有心哄她高興,一路說些趣話,又道今日鬱翰林也不顧大雨來了。

走近月洞門時,蘇綰綰一抬眼,果然看見鬱行安帶著兩個小廝,正要經過此處。

今日雲迷霧鎖,煙雨氤氳,鬱行安穿一襲竹青色圓領衫,手上執一把山水畫油紙傘,背影挺直,如鬆如竹。

他聽見動靜,側頭望了一眼,便站住了,等蘇綰綰走近,說道:“又遇見小娘子了,近來可安好?”

這樣的偶遇和問話,在最近並不是什麽新鮮事。

鬱行安似乎常常來肖家拜訪,有時候兩人碰見,他仍是那副姿態閑雅的模樣,停下腳步,禮貌問一聲“小娘子安好”,她答一聲“安好”,行一個萬福禮,兩人便擦肩而過。

今日她仍然行了個萬福禮:“安好。鬱翰林可好?”

鬱行安說他很好,請她先過。

蘇綰綰垂眸走過,聽見侍女們撐著傘,一邊為她擋住風雨,還要一邊說道:“小娘子,仔細路滑。”

蘇綰綰嘴上應著,手中拿著書,忽然腳底一滑,身子瞬間失去平衡,整個人往後倒去。

她下意識睜大眼睛,攥緊了手上的書卷。

下一瞬,她被一隻有力的臂膀扶住。

蘇綰綰猝然抬眸,看見鬱行安右手撐一把油紙傘,左手扶住了她。

他眉眼很美,睫影微垂,視線正落在她身上。

見她望過來,他頓了頓,油紙傘向她傾斜,遮住了她,以及她珍重的書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