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老張轉頭又給班上的人潑起了涼水,說這次之所以1班成績好,主要還是題目夠難拉大了差距,但高考也並不都是難題,想要考上好學校,不但要能做難題,手還要穩。
這話他也不知道說多少遍了,班上人才不在意,隻一個勁的催著老張趕快發成績單,大家夥還急著回去過小年呢。
老張無奈的搖搖頭,喊了幾個學生,直接把個人成績單發到每個人手上,班上的總排名他又貼在教室最後,有興趣的自己去看。
宋輕予很快就拿到了自己的成績單,順便也幫薑霍領了。
“薑霍還沒從京城回來?”陸佳倫好奇的問同桌,“難不成還真要呆到過年前?”
“好像說是二十九的車票,三十到江山市。”宋輕予順勢看了一眼自己的成績單,分數跟之前估計的差不多,名次倒是比她預計的更好一些,年級排名29,跟期中考比肯定是退步了,但是比她對自己在班上的名次預估,又前進了不少。
又去看薑霍的成績,果不其然還是穩穩的第一,動都沒動。
陸佳倫這次英語拉分太大,又往後掉了兩名,可能是被刺激得太厲害,她表示自己回家一定要懸梁刺骨,好好學通英語,再也不能像之前那樣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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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試前最緊張的郭蘊,這次反而是進步最大的,她比上次前進了七八個名次,每一科都沒有太大的起伏,手穩得很。
陸佳倫趴到宋輕予身上,看了一眼她的英語分數,一臉豔羨:“145,你這次估計又是單科英語第一吧,真不知道你的腦子究竟是怎麽長的,也太厲害了吧!”
“我還羨慕你理科強呢!”宋輕予看了一眼陸佳倫的成績單,三門理科加上數學全是滿分,整整齊齊就跟排隊一樣。
相比之下她自己的理科就弱多了,數學也隻有130,就算語文英語兩門主科依然高分,整體的名次也一下子就被帶了下去。
果然,就算考試的時候感覺還行,真比起難題來,她跟班上最厲害的那群依然有不小的差距。
不過對此,宋輕予表示情緒平穩——之前那麽大的差距都追上來了,剩下還有兩年半,再往前進步一點,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吧?
在課桌底下,宋輕予朝著自己悄悄的揮了揮小拳頭,瞬間又感覺活力滿滿。
回到家,父母看到宋輕予的成績單依然一臉驚喜,好像一點都不覺得女兒一下子往後退了將近20名有什麽問題。
“寶貝已經很厲害了呀,以前要有人跟我說小魚能在玉山中學進前一百,那我是無論如何都不肯相信的,”郭妍一臉笑容,“再說了,成績有點起落很正常,你可千萬不要放在心上,沒什麽大不了的。”
她甚至反過來安慰宋輕予。
宋熙文就笑得更憨了:“我本來還擔心之前小魚考得那麽好,純粹是運氣,現在看起來,真是有考上重點大學的實力啊!”
對這兩口子來說,女兒能考上重點大學,那真是祖墳上冒青煙,想都不敢想的好事情,至於再往上,就純粹隨緣了。
雖然早就猜到父母可能的態度,但是不得不承認,宋輕予還是小小的鬆了一口氣。
果然,她的爸媽就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家長,誰家的都比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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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廠區大院,宋輕予發現往年在過年前後最熱鬧的地方,今年卻連年味都看不到幾絲。
大人們多半都神色沉重,步伐匆匆,小孩們看上去也沒有往年那麽鬧騰,到處丟炸炮放煙花的少了,大院門口的小賣店,也不再像以前一樣,永遠都擠滿了揮舞著零花錢買零食的孩子。
守店的大叔穿著一件軍大襖,戴著棉軍帽,揣著手坐在小店門口,看一眼冷冷清清的廠區,也忍不住發出一聲歎息。
枯葉落盡,又是一年,可在廠裏,卻好像再也看不到對未來日子的期望了。
宋熙文和郭妍兩口子似乎也無法忍受這種壓抑的氛圍,同樣走得很快,就算在路上碰見熟人,也沒了寒暄的興趣。
在樓下,宋輕予又碰到了何晴一家人,何晴衝著宋輕予招招手,示意下午來找她玩,就和父母一起匆匆離開了。
“老何家好像也已經從廠裏離職了,”郭妍說,“聽說最近都在辦出國手續,應該是年後走。”
宋熙文歎口氣:“老何雖然不愛說話,電焊的功夫卻是廠裏一等一的,他有這個手藝,就算出國不會太差。”
“舒慕貞更厲害呀,聽說人家可是作為書法家被邀請出去的,外頭給的可是專家級別的待遇。”想想自己的女兒還跟一個書法家學過寫字,郭妍都忍不住得意起來,剛起的離愁別緒也瞬間被衝淡了不少。
“厲害的哪裏都能找到活,可那些普通工人……”宋熙文轉頭又潑起了冷水,他抬起頭,看了一眼車間方向死寂的空氣,忽然就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時代的車輪滾滾壓過來,絕大多數人,隻能被碾成齏粉。
一家三口回到家裏,先吃了一頓飯,又開始打掃衛生。
到了下午兩點來鍾,何晴就找過來了,拉著宋輕予一起去小房間說起了悄悄話。
原來她們家機票都已經買好了,就在年初五。
“我媽心真是太硬了!”何晴對著閨蜜忍不住抱怨道,“說走就走,好像一點舍不得都沒有,我爸原本還想再多留幾天的,可我媽說多留幾天也沒含義,而且越往後機票越貴,毫不猶豫就選了這一天。”
何晴其實也覺得,這點時間,她跟閨蜜們告別的時間都不夠,可惜在家裏她媽太強勢,壓根都沒有何晴插嘴的餘地。
“等你到那邊記得給我寫信,這樣咱們才能經常聯係,”宋輕予抱了抱自己最好的朋友,“到時候我肯定會想你的。”
“我也是。”之前還大大咧咧,好像對什麽都渾不在意的姑娘,這時候眼眶也忍不住紅了,“我還想再跟你多去逛幾次街呢,可下次回來,也不知道要到什麽時候了。”
去國外的機票可不便宜,他們家在國內又沒剩幾個親戚,以何晴對她媽的了解,說不定五六年都回不來一趟。
“大不了我自己攢錢買機票!”何晴發狠說,“聽說國外打工,小費給得很高,到時候我就把小費全存起來,錢一夠就馬上飛回來看你。”
少女雖然說得硬氣,但是從她惶然的眼睛裏,依稀能看出她對未來的不安。
雖然是全家一起,但畢竟去的是一個語言和文化完全不一樣的異國,整個人生的軌跡都好像發生了一次急轉彎,駛向了完全不可知的方向。
緊張也是正常的。
宋輕予緊緊的抱住閨蜜:“你肯定會順順利利的,不管遇到什麽麻煩,都會全部輕鬆搞定!然後變成一個大富婆回來養我。”
何晴笑起來:“好,隻要我發了財,保證帶著姐妹一起實現共同富裕!”
兩個人又咯咯的笑做一團,之前的傷感和緊張,就在少女清脆的笑聲中,消減了不少。
這天晚上,兩個女孩子還是依依不舍的,舒阿姨大概也對女兒的心思和不安心中有數,難得放縱孩子一回,讓何晴留在了宋家過夜。
反正是放假,宋家兩夫妻又不太管作息,兩個女孩那更加是翻了天去,先還坐在**,後來幹脆直接縮到被子裏聊天,一直聊到深更半夜,什麽時候睡著的都不知道。
到底年紀輕,明明昨天晚上聊到那時候,第二天一大早又馬上精神奕奕,何晴終於成功拖著宋輕予陪自己軋了一回馬路,順便借助宋輕予越來越精湛的討價還價功底,買了不少日用品還有各種醬料,說是要帶出國,免得以後不好買。
看著這一堆重得出奇的瓶瓶罐罐,宋輕予高度懷疑,舒阿姨又該抽女兒了。
可惜美好的日子總是短暫的,又過了兩天,在薑霍動身出發之前,宋輕予跟著父母回了鄉下。
臨到過年,去鄉下的中巴車擠得跟個沙丁魚罐頭似的,不但座位上早就坐滿了,走道中間還加了幾排小板凳,也全是人,前麵的發動機蓋子上還擠著四五個大人,中間甚至還夾著一個流鼻涕的小孩,好像一點都不擔心危險。
車上每個人都帶著大包小包的行李,擠擠挨挨的坐在一起,就算不開空調,車上也全都是烘熱的人氣。
麵對這幅場景,宋輕予腦子裏劃過的第一個念頭就是:為了您和家人的安全,請勿超載。
但是現在,汽車站對超載抓得顯然還不太嚴格,就算這輛中巴車都被擠得快要爆炸了,門口的檢查員也隻是揮揮手,就讓車開了出去。
看著那個滿臉漠然的檢查員,宋輕予再一次深刻的感受到,社會進步對每個人來說,都是一件多麽重要的事情。
可想要等到有關部門嚴抓交通安全,大概還要好幾年以後,這時候,宋輕予也隻能委委屈屈的縮著腿,一路擠了過去,感覺自己就像一團鹹菜,被放在大醬缸裏,反反複複地揉搓著。
等到中巴車終於到站,宋輕予腿也徹底麻了,掙紮了兩下怎麽都站不起來,還是被媽媽扶著下的車。
看到女兒這副慘樣,郭妍忍不住笑,宋輕予卻發下宏願:“媽,咱們一定要發大財,到時候買了私家車,就不用再受這個罪了。”
“那一家服裝店可不夠,至少要開兩三家才有希望能賺到買車的錢。”郭妍笑起來。
對這個年代的人來說,私家車還是一件非常遙遠的事,隻有那些大富大貴的老板們才買得起。
誰又能想到,十幾年後,小轎車能多得在大街上堵起來呢。
“現在沒車,還是隻能靠著咱們兩條腿,快點走吧,到你奶奶家正好趕晚飯。”宋熙文扛起兩個最重的行李,說。
母女倆對視笑了一下,各自也拎起地上的小包,在鄉間的大路上飛快走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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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天沒下雨,黃土路還算好走,大概走了20來分鍾,就終於看到一條炊煙,幾棵老樹,以及一條歪歪扭扭,更加細長的黃泥路。
那條路的盡頭,就是宋熙文的老家了。
宋輕予從小到大,也就隻有過年的時候來這邊住幾天,後來爺爺奶奶過世,就很多年沒有再來過了。
所以這時候,看著那些老樹和黃泥路,她恍惚間有一種非常陌生的感覺。
看著女兒發愣的模樣,郭妍還以為這孩子是不喜歡這裏,低聲在女兒耳朵邊上說:“反正住兩天就走,那些人說什麽不用理就是,當他們全是放屁。”
聽著母親的話,宋輕予瞬間笑起來,用力點了點頭,然後快步跟上了她爸的步伐。
老房子還沒經過翻修,是那種90年代鄉下最常見的用黃泥和稻草和在一起,壘出來的平屋。
這種屋子建不了太高,窗戶門框也小,裏頭看起來有些昏暗,堂屋裏放著一個暗紅色的火爐,這時候正圍坐著五六個人說白話,說著說著忽然看到城裏的老二帶著妻子女兒回來,吆喝聲就更大了。
宋輕予的爺爺是一個身板硬朗,70多歲的老人,話不多,這時候正坐在主位,微微笑著對幾個孩子點點頭。
旁邊其他人就是宋輕予的叔伯,還有一個過來走動的遠房親戚。
宋家一共有四個兒子,宋熙文是老二,上頭的老大留在農村務農,性格老實木訥,和他爸如出一轍,下麵還有兩個弟弟,其中一個性格跟大哥差不多,去年在鄉下弄了一個養雞場,聽說效益不錯,至於最小的那個弟弟,從小就油滑得像隻泥鰍,書讀不進,活也不願好好幹,沒想到前幾年跟著村裏人一起去城裏打工,打著打著就混起來了,現在成了個小包工頭,身上穿著皮夾克,兜裏還揣著如今最貴的磚頭大哥大,倒是很有小老板的派頭了。
宋輕予在火爐旁坐了一會兒,基本全程就是聽這位小叔叔吹牛了。
至於家裏的女人,都在後頭幫廚呢。
宋熙文給孩子們發了幾把糖,又讓宋輕予叫了一圈人,大過年的,這些人也都是好話一籮筐,有誇宋熙文越來越精神的,也有說嫂子越來越漂亮的,還有一個指著宋輕予,說是孩子長開了,這俊俏模樣,以後肯定能找一個好男人。
好男人個屁,宋輕予表示才不稀罕,但也沒說話,隻是露出禮貌的微笑。
正在忙活的幾個女眷聽到動靜,也從屋裏頭走出來,宋輕予的奶奶是一個滿臉皺紋的老太太,身形矮小,但很精神,腰間係著一條洗得泛白圍裙,說話的嗓門非常大。
她一看到二兒子就露出了滿臉的笑,但是再看到兒子身後的媳婦和孫女,臉上的神情瞬間又不太高興了。
其他幾屋都有男娃,就老二這屋隻有一個早晚要嫁人的閨女,一想到老二說不定要絕了後嗣,老太太心裏就十分不清爽。
不過看在快過年的份上,老太太沒想著多難為這個生不出兒子的二兒媳,隻是看了一眼地上的行李,說:“你們還是睡西頭那個屋,先把東西放過去,再過來給我幫忙吧。”
她說的是郭妍。
郭妍狠狠的瞪了丈夫一眼,宋熙文馬上過來打圓場:“媽,我們這一路車坐累了,都得休息休息,我先帶我媳婦兒去打個盹。”
老太太瞪了兒子一眼,嘴裏念叨著“城裏媳婦就是不夠能幹”,又去看宋輕予。
小姑娘白白淨淨的,又是細胳膊細腿,一看就幹不了什麽活,老太太正想發話,宋熙文又接過了話頭:“小魚你和你堂哥堂姐們玩去吧,也都好久沒見了,可別生疏了,對了,要是你堂弟堂妹有什麽不懂的功課,你也可以順便指導一下。”
他轉頭又對老太太說:“我這閨女現在可厲害了,不但考上了玉山中學,還是學校的前三十名,以後肯定是能上大學的料。”
老太太稍微有點意外,臉上還是不陰不陽的:“考上大學又怎麽地,最後不還是要嫁人,變成別人家的婆娘。”
宋輕予真搞不懂,這老太太明明自己也是個女人,為什麽對其他女同胞有如此大的惡意和貶低。
不過她和奶奶的關係本來就不好,這時候就隻是淺淺的打了個招呼,就被堂姐默默拉到一邊說小話去了。
宋輕予在這輩裏排老二,上麵隻有一個堂姐,就是現在這個拉著自己說話的人。
堂姐是大伯家的孩子,底下還有一個弟弟,平時說話就輕聲細語的,看起來特別溫柔。
堂姐其實也就比宋輕予大了兩歲,沒考上高中,後來先是去了江州打工,半年以後,又跟著一幫朋友去了南邊,也是前兩天才回來。
說起沒有繼續讀書這事兒,她顯然是很後悔的,聽說堂妹考進了市裏最有名的玉山中學也很羨慕,反反複複叮囑宋輕予一定要好好讀書,就像她在南方看見的那些大學生,一個個又厲害又會賺錢,比她們這些打工妹可強多了。
小叔叔聽著兩個侄女說話,忽然強勢的插了進來:
“要我說,你們這些小姑娘讀那麽多書有什麽用,二侄女你長得這麽漂亮,還不隨隨便便就能找個有錢的男人,到時候要男人出去賺錢,你就負責在家裏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順便帶帶孩子,多滋潤。”小叔叔微微翹著腳,一副高談闊論的模樣,好像真覺得自己說的是什麽至理名言。
“現在真正有本事的都不讀書了,全在外頭做生意,”他還在那裏自認為好意的對兩個晚輩灌輸自己的致富經,“不是現在流傳一句話嘛,造導彈的不如賣茶葉蛋的,能賺錢才是真本事,幹脆小叔叔幫你們介紹幾個有錢的大款,舒舒服服嫁過去,那才叫做成功。”
宋輕予直接把臉一板:“我還要讀書呢,才不這麽快嫁人。”
在南邊見識過世麵的堂姐也笑:“我也是,至少也要闖出一點名堂來,再說結婚的事。”
小叔叔噗嗤一下笑出聲:“你們這就是呆子氣,要是真信這套,這輩子都賺不到大錢,叔叔我又不會害你們,就算暫時不嫁人,認識認識也好的嘛,對了大侄女我跟你說,南邊可多有錢人了,很多人還有大別墅,你要能再那邊找個有錢人嫁了,不比你辛辛苦苦打工強?”
兩個女孩子對視一眼,無奈的苦笑一下,都不想搭理這個土大款了。
小叔叔對兩個孩子的不開竅也頗為不屑,轉頭又拉著另一個滿眼好奇的小侄子,繼續傳播那套時髦的發財經驗去了。
兩個人的談性也被攪沒了,大堂姐起身,說是去看看後廚忙得怎麽樣,需不需要幫忙。
宋輕予對做賢妻良母沒什麽興趣,很幹脆的選擇了偷懶,又從書包裏拿了一份習題卷,選了一個安靜離別人都很遠的角落,就著火光看了起來。
小叔家另一個堂妹,年紀是這群孩子裏最小的,似乎被漂亮的二堂姐吸引住了,好奇的走過來看她在幹嘛。
然後她就看到二堂姐手上那厚厚一本書,上麵全是看都看不懂,歪七扭八的符號,小姑娘瞬間就欽佩不已,問宋輕予這些是什麽。
宋輕予微笑的看著小堂妹:“這個呀,是能讓你變得很厲害很厲害的書。”
小姑娘一臉疑惑:“可是奶奶和我爸都說了,咱們女人家沒必要讀太多的書,讀了也是浪費時間,還不如找個好男人早點嫁了。”
宋輕予嘲諷的笑了一下:“那你是想早早嫁人,每天被追著生兒子,還要縮在後廚裏做著那些永遠都做不完的家務,然後讓男人在前屋說白話,還是自己就能賺大錢,愛買什麽買什麽,誰都不用靠,想結婚就結,不想結婚別人也管不著?”
小堂妹認真的想了想:“那我還是比較喜歡後麵那個。”
“那就一定要多讀書,考出去,這樣你才能變得很厲害,別人就再也管不了你了。”宋輕予語重心長的拍了拍小堂妹的肩膀,順便默默,幫小叔提前教育了一下女兒。
小姑娘懵懵懂懂的,雖然聽不太懂,但總覺得,自己這個二堂姐好像比她爸都厲害。
這時候,後廚裏,宋輕予的奶奶正在跟三兒媳婦說著老二家的怪話。
“要我說,老二就是把他媳婦女兒慣壞了,事都不會做,淨會偷懶,”老太太一邊洗著菜,一邊嘮叨,“他媳婦倒是運氣好,找到了我們家老二,可那小丫頭該怎麽辦喲,這副懶模樣,還不知道能不能嫁出去呢。”
三兒媳婦切著菜:“不過老二家閨女長得是真俊俏,聽說還很會讀書,要是我家小子有她一半厲害就好了。”
老太太哼了一聲:“十有八九都是裝出來的,女娃有幾個會讀書的?你看老大家那個,初中的時候說是成績好,以後能考個大學,結果還不是連高中都沒考上,隻能出去打工。要我說呀,這些女娃子還是少出去點好,早點嫁人,早點生娃,哪有那麽多的事。”
旁邊大兒媳婦聽見老太太念叨自家女兒,略有些不高興,但是沒做聲。
三媳婦還是笑:“城裏女娃可不會那麽早嫁人。”
“所以說了,城裏娃子就是嬌氣,跟咱們可不一樣。”老太太總覺得自己剛才是被兒子駁了麵子,現在還氣鼓囔囔的,嘴一刻都停不下來。
這時候大堂姐走進了灶屋裏,被煙氣衝得咳嗽了一聲,問沒有什麽要幫忙的。
大伯嬸心疼女兒,連連擺手:“這邊人夠多了,你也是趕了幾天火車回來的,先去歇著吧,用得上你了,我自然會叫。”
老太太又陰陽怪氣起來:“你們一個個喲,就是把孩子給寵壞了,像我們那時候哪會這樣,年輕人哪個不是吃苦耐勞,從早到晚像騾子一樣做事。”
大伯嬸終於忍不住反駁道:“現在時代可不一樣了,那時候像騾馬一樣做事,忙一天能掙多少穀子?像我家老大,在外頭一天掙的錢,都抵得上那時候一個月的了。”
不管什麽時候,有錢才是最硬氣的。
老太太瞬間臉色就變了,重重哼了一聲:“不過就是打工嘛,再能賺,又能有我家老幺賺得多?他拿的可都是貴死人的大哥大,村裏其他人買得起?女人家就是眼界短,看到點錢就忍不住飄了。”
大堂姐咳嗽一聲:“既然沒有什麽可幫忙的,那我就先去堂屋了。”
大伯嬸衝著女兒揮揮手,又繼續做事去了。
罵這個念叨那個,但是老四家媳婦現在一樣在房裏躺著呢,不過是老幺會賺一點錢,老太太可一句重話都沒對人家說過。
可是客氣又怎麽樣,也沒見老幺往家裏拿格外多的錢啊!大伯嬸不屑的抿了抿唇。
要說拿回家的孝敬,那對夫妻,可都還沒有自己女兒大方呢,真不知道有什麽好得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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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晚上吃飯的時候,一大家子圍在一張桌子上,老太太還是氣不順,不過看到宋輕予細瘦的胳膊,還是格外給她夾了一個雞腿,體現自己的大方:“多吃點肉,看你這胳膊細的,以後自己的娃都抱不動。”
宋輕予其實不愛吃這種燉出來,硬邦邦的雞腿,不過畢竟是長輩的好意,她也隻能說了一聲謝謝奶奶,然後開始努力和雞腿肉搏鬥。
老人重男輕女的思想很重,似乎總覺得家裏必須要有一個男丁,才能支立起門戶,不過在分吃食這一點上她倒還算公允,不至於做出那種讓男娃吃肉,女娃吃菜之類的事情。
至少兩個大雞腿,老人一個給了宋輕予,另一個給了最小的那個孫女,幾個孫子反而都沒得著。
宋輕予本來還對她奶稍微改觀了一點,飯後她媽私底下就跟宋輕予說,這也是宋家這幾年經濟情況好了,吃得起肉了,要是擱在前幾年,那是多吃一個雞蛋,都有可能要吵架的。
人一窮,那真是看什麽都不順眼,可隻要稍微寬裕一點,就算是這麽刻薄的老太太,都有偶爾顯得大方的時候。
宋輕予聽她媽這一形容,莫名覺得挺喜感。
就像郭妍說的,這些年因為很多年輕人出去打工,賺了不少錢回來,也帶回了在外頭的見識,前年開始村裏養豬鴨雞魚的人家就一下子多了不少,日子過得也寬裕多了,連帶著以前那種動不動因為幾株禾苗,或者一隻雞就打得你死我活的次數都少了不少。
“以前我過來,可是連雞蛋都沒有吃的,都要留給她的寶貝孫子補充營養,”郭妍好笑的說,“哪像你現在,還能掙到一個大雞腿兒呢。”
母女倆又笑起來。
鄉下過年,比城裏要熱鬧得多。
故土情深,不管走得多遠,好像總要回到故鄉,才算是真正的過年。
原本有些冷清的小村莊,因為大量務工人口的回歸又重新變得熱鬧起來,家家戶戶點起的炊煙好像都比之前粗了不少,村頭到處都是裹著棉襖,流著鼻涕,在黃土路上瘋跑的孩子,炸炮和煙花也早就在村裏流行起來,一束流星竄上天,然後在半空中炸開明亮的火星,就能引得一群孩子在地上拍手尖叫。
宋輕予早就過了癡迷花炮的年紀,對現在的她來說,還是窩在火爐旁邊,安安靜靜看書刷題比較自在。
昨天小叔叔在她這裏無功而返,今天好像又想趁機上一堂人生哲學課,但一看書頁上那些題,他就忍不住先怯了三分,沒敢開口說話。
轉念一想,有什麽好說的,反正等幾年後,這孩子大學畢業到處找工作的時候,這個書呆子自然就知道,究竟誰才是對的。
溫暖的火光搖曳,年關也越來越近,屋子裏各種年貨堆得越來越多,還有各種各樣引得小孩垂涎不已的零食,可除了偶爾抓一把給小孩子解解饞,其他都是不讓動的,必須要等到大年三十的時候,才能擺出來一起吃。
吃的就是那個氛圍和儀式感。
這幾天老太太也忙翻了天,又要準備年貨,又要顧著灶台,順便還要嗬斥老頭子少抽幾根土煙,也沒什麽功夫為難老二她們家,雙方都把對方當做透明人,日子也還算過得下去。
宋熙文倒是有些心疼女兒,連夜去村裏的雜貨鋪子翻找,才好容易淘到一個台燈,連忙拿回家給女兒用,免得在火爐跟前書看多了,容易壞眼睛。
自從換上台燈,宋輕予過得就更瀟灑了,她從雜物間翻出了一個竹躺椅,在椅子上鋪上了厚厚的墊被,身上也蓋著個小棉被,跟火爐不遠不近的靠著,旁邊還點著一個小台燈,興致來了看看書做做題,累了也能和堂姐聊聊天,順便逗逗小堂妹,那股瀟灑勁兒,簡直就像是在自己家一樣。
後來老太太看不慣宋輕予這副慵懶的模樣,想把她喊到灶上幫著做事,美其名曰是鍛煉她燒菜做飯的能力,免得以後被婆家看不起。
宋輕予還沒說話,宋熙文就已經連忙幫女兒攔下了母親的指派:“媽,我家這女兒以後可是要考重點大學的,你現在要她做這做那,要是耽誤考大學了,那祖宗都該不高興了。”
宋家據說好幾代前還是詩書傳家的讀書人家,隻不過後來出了幾個敗家子兒,才慢慢沒落了,老太太卻一直很喜歡拿這點炫耀,對讀書也看得很重,無奈宋熙文這輩一個讀書種子都沒有,還一度叫老太太非常失望。
哪想到,孫子這一輩眼看著最會讀書的,竟然是她之前最看不慣的老二家的獨生女。
對重男輕女的老太太來說,這其中的糾結,還真是沒法說。
再加上孩子的爸也護著,老太太隻能把手上的掃帚一甩:“行吧,我倒要看這丫頭是真能考上,還是裝出來的假樣子。”
然後就氣呼呼的走了,從此以後,更加把宋輕予當個透明人,看都不想看見。
宋輕予才不在乎老太太是什麽想法,她搖著躺椅,整個人縮在溫暖的小被子裏,覺得來鄉下過年,好像也沒有以前想的那麽難受。
也可能是因為難受的都是別人,跟她沒什麽關係的緣故。@無限好文,盡在
終於到了大年三十,吃年夜飯,還有守夜。
幾個女人從早上就開始忙了起來,午飯吃得很隨便,到了下午四五點,就開始了擺桌。
最開始桌上放的是些瓜子點心,男人們坐在桌上高談闊論,女人們則要麽忙著灶台上的事,要麽忙著看孩子,也有少數幾個清閑的,一個是郭妍,仗著城裏大小姐的脾氣,壓根不聽老太太的使喚。另一個就是老四家的媳婦,因為男人會賺錢,老太太也使喚不動她。
孩子們則在屋裏屋外竄來竄去,討要各種小糖果和點心,順便還收獲了一波小額的零用錢。
大錢那是萬萬不可能給孩子的,就算幾家之間客氣,說是給孩子打個大紅包,但其實都是要還的人情錢,你給我,我給你,最後全扯了個平手,一分都到不了孩子手上。
宋輕予不缺零花錢,這邊的親戚大多不熟,所以依然定在躺椅上,誰都不能讓她離開自己的寶座。
到了晚上6點,終於正式吃年夜飯了,大魚大肉被一盆盆的擺了上來,還有各種醃菜和燉蘿卜,也把邊邊角角都填得滿滿當當的,一大桌子熱氣騰騰,看著就有食欲。
村裏雖然重男輕女挺嚴重,但至少沒有不讓女人上桌的臭毛病,宋輕予安安穩穩的坐在飯桌前,米飯都不吃了,揮舞著筷子就大快朵頤起來。
老太太雖然有這樣那樣的問題,但隻一點,手藝是真的不錯,宋輕予覺得自己吃完這一餐,怕是至少要重個兩三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