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冊封

這會兒入了秋, 天氣卻沒涼下來,秋老虎大展神威,將紫禁城裏的青石板都烤得燙腳。

正是一日中最熱的午時, 胤祺走進翊坤宮的宮門, 宮內靜悄悄的,烈日下連個人影也不見,他叫醒歪坐在門檻上打瞌睡的太監, 問道:“娘娘歇了麽?”

那太監連忙擦幹嘴角的口水,笑著給胤祺打千請安,道:“奴才給五爺請安!沒呢!郭絡羅貴人、萬琉哈答應正在東廂陪娘娘打牌呢!”

胤祺點點頭。郭絡羅貴人是宜妃的庶出妹妹, 自打進宮就依附姐姐住在翊坤宮,萬琉哈答應也是康熙二十三年選秀進宮,就被分到翊坤宮偏殿居住的透明人,她膝下養了十二阿哥,這些人胤祺都是常見的,便沒再說什麽, 穿過正殿前廳,又繞過長廊, 便能聽見額娘爽利的說笑聲了。

胤祺便循著那聲音邁進了東廂房, 果然, 隻見屋子裏擺著四四方方的牌桌,郭絡羅貴人、萬琉哈答應還有一個湊角的宮女都陪著宜妃打馬吊。

周圍伺候的宮女太監見了他進來,連忙三三兩兩地跪下請安, 兩個庶母也連忙丟下牌, 站起來向胤祺問好。

“老五來了。”宜妃正好剛胡了一把, 兒子來了便不想打了,讓郭絡羅貴人和萬琉哈答應去偏廳喝茶, 順便替她查查老九那野猴子在做什麽,“半日沒聽見他鬧了,也不知在搗鼓什麽呢!勞你們幫著過去瞧一眼,昨個這小子把我那胭脂水粉全拿來謔謔了,還說等他琢磨出新顏色,就跟我要一千兩本金出去開個脂粉鋪子,可把我氣得倒仰!”

郭絡羅貴人一邊起身,一邊掩嘴而笑:“九阿哥真像咱郭絡羅氏的孩子。”

郭絡羅氏掌管盛京的皇莊、牧場,自然各個都是做生意的好手,他們家的孩子個個過了周歲就開始學算盤、算學,過了十歲就開始跟著長輩們四處走貨了!

胤祺聽了就在一邊尷尬撓頭:那他算什麽?他生得笨就不是額娘生的孩子啦?怪不得他這位姨母向來不得寵,這說起話來多得罪人啊!

兩個庶母走了,伺候的人也趕了出去,宜妃便捏著團扇款款起身,坐到涼榻上,衝胤祺輕輕揮了揮扇子:“老五,你過來。”

胤祺悶悶地走上前。

宜妃拿扇子打了他一下:“少做這死樣子,咱們憨人有憨人的福氣!你之前關著門讀了好幾日書,萬歲爺不是也誇你有進益?以後就要成婚了,可得再穩重些。”

胤祺聽得摸不著頭腦,他與魯直憨厚的皇太後一模一樣,向來不大會打機鋒,拉過一把椅子坐下:“額娘叫我過來做什麽?”

宜妃雖然生了好幾個孩子,如今年紀也大了,卻仍有當年那一嗔一癡動人心魂的美貌,她斜昵了胤祺一眼,眼波流轉露出幾分精明:“萬歲爺預備修太和殿的事,你知不知道?”

胤祺茫然:“不知道啊?”

宜妃恨鐵不成鋼,那扇子都快戳上他鼻頭了,冷哼道:“這樣好又有油水的差事就屬你不知道!萬歲爺讓太子爺統領這樁差事,再找幾個兄弟各自領一塊兒活和工部一塊兒督辦!你過兩年就要大婚了,不趁著媳婦還沒過門從差事裏多撈點好處,難不成成婚後還想靠本宮接濟不成?”

胤祺就怪道:“可是額娘您之前不是讓我少到毓慶宮走動嗎?”

宜妃一噎,差點被他氣死,抬起扇子來就猛扇傻兒子那豬腦袋——她之前不也怕康熙爺因“空馬餉”案惱了太子麽?萬一有什麽懲處,她這個光長個不長腦子的傻兒子別被牽連了,自然想法子讓他避嫌,誰知這家夥竟是個不會轉彎的直腸子!如今萬歲爺明顯又要給太子臉麵嘛,還肉麻兮兮拉著太子和皇孫的手送到乾清宮殿外,不就是為了做給給各宮院看的麽?皇上就是要告訴所有人,太子仍然簡在帝心!

且不說別的,就為了修繕宮殿的各種油水好處也該去插一腳啊!要不是老九實在太小又不著調,她都想跟大阿哥把老八推到前頭似的,將老九也推上去!

惠妃和大阿哥前陣子特意去乾清宮獻殷勤,就是為八阿哥也求了這機會!弄得原本正看大阿哥不順眼的萬歲爺都用一種新目光將大阿哥看了又看。

這樣友愛兄弟、夾子尾巴做人的大阿哥的確少見。

上個月,萬歲爺將“空馬餉”案的折子發還後,就在朝堂上公布了處置結果:罰尚之傑一年俸祿,革去索爾和上駟院管事務大臣一職,貶為筆貼式……太子安然無恙,淩普安然無恙,尚之傑安然無恙,倒黴的居然是惠妃一係!

這就算了,後來明珠在朝堂上也被萬歲爺找了個“做事拖延”的莫須有罪名大罵特罵,罵得明珠都回家思過了!

那會兒,宜妃聽說後立刻就撫著胸口坐在椅子裏大喘氣了,幸好她之前沒昏了頭做那落井下石之事,隻是讓胤祺回家讀書,且看萬歲爺護著太子爺護得多緊啊!

就差沒明擺著說:你們給朕豎起耳朵聽著,太子隻有朕能欺負,別人都不行!

隨後立刻同意了太子為侍妾程氏請封側福晉的要求,還對太子屢次誇獎、多有恩賞。太子在去年萬歲爺親征葛尓丹短暫監國之後,萬歲爺便不再帶著太子上朝旁聽政務了,這樣的情形也有大半年了,結果前陣子又開始讓太子跟著他起早貪黑處理朝政大事了。

太子又成了他皇阿瑪的腿部掛件,宮裏風向也為之一變。

誰知,進了十月卻聽說石文柄進京途中病逝。

萬歲爺得了消息以後,一方麵破例讓石文柄長子趕緊襲爵,一方麵又重新把那撂牌子的秀女冊子找出來,臨時又給太子新賞了兩個格格,最後還忙不迭給太子找了“修繕太和殿”這樣有麵有油水的差事好生安慰他那千瘡百孔的心。

但這也掩飾不了石家麵上光的事實,整個家族最重要的兩代頂梁柱接連逝世,那是多可怕的事啊!太子妃要守孝,婚期就得推遲,而石文柄和兩個兒子,之前就因祖父石華善過世丁憂在家,如今上個孝期將將過去,石文柄一死,太子妃兩個兄弟又得丁憂三年!這就是整整六年啊!

本來在京中就沒什麽人,連續六年的守孝把下一代的前程也全抽幹了……宜妃這樣不相幹的人都為太子心疼了:他這個太子怎麽能這麽倒黴啊?石文柄要是再早死一點,冊封太子妃的旨意還沒下,說不定皇上還有後悔的餘地,現在卻已頒告天下,讓全天下人都知曉了,這就是悔斷腸子也沒法改了。

當然也不可能更改,萬歲爺怎麽可能承認是他的錯處?

且不管太子的事兒,這修太和殿的功勞和油水還是可以爭取的,萬歲爺的心思誰也猜不透,胤祺與太子這麽不遠不近地觀望著也挺好。

宜妃不打算為這事兒出麵去求康熙,就讓胤祺自己尋太子去說這樣才顯得親近,她摩挲著胤祺那寬大的光腦門:“額娘都算好了,老四素來和太子親厚,這裏頭肯定有他一份,老八是你皇阿瑪同意去撈一把的,太和殿那麽大,再加你一個也不多,趁現在天還早,你現在就遞牌子去毓慶宮,知道吧,可別被老三搶了先!”

幸好三阿哥也出宮了,榮妃最近生了場病,沒精力替兒子謀劃,反正她兒子還有個修律曆的活,想來有點清高不稀罕也有的,總之她的傻兒子老五終於能近水樓台先得月了!

“快去快去!”宜妃開始趕人了,那扇子拍在兒子屁股上,拍得老五羞憤欲死到處躲,“就學老大替老八謀這差事的說辭,就說你也過得十分拮據,怕以後大婚被媳婦瞧不起……等等!還是別在太子麵前提這勞什子媳婦的事兒,就說你那劉格格也有了身孕,怕以後家裏丁口多了養不過來……”

老八能這樣說,是因為他確實過得有些拮據,畢竟生母衛貴人出身辛者庫罪奴,他又不得皇阿瑪寵愛……而郭絡羅氏如此豪富,宜妃位列四妃之二,他又自小養在皇太後膝下,什麽時候手頭短過銀子,這讓他怎麽說得出口啊!

說他窮的揭不開鍋媳婦兒子都養不起,太子爺恐怕會被他笑死吧!

胤祺不敢頂撞額娘,隻好滿頭大汗地答應了,出了翊坤宮就準備自己再想個由頭。不如就說他最近閑得屁股長草,想尋個差事?雖說不大好聽,但聽著還比較靠譜呢!

胤祺便又頂著秋天午後最辣的日頭,往毓慶宮趕去。

另一頭,乾清宮裏。

康熙用手撐著額頭,擰著眉頭坐在龍椅上閉目養神。

對於太子的婚事,他現在的確很有幾分煩惱和後悔,誰知道那石文柄一介武將身子那麽弱?送女兒上京備嫁都能染病去世?太荒唐了吧!這上哪兒說理去啊!

本來欽天監都看好了吉日,禮部、內務府也在趕製太子大婚所需要的東西,誰知太子妃家裏一出變故,所有事情都得跟著變動。這些都還是小節了,康熙可真沒想到石家能變成這樣,有石文柄在,石家好歹還是個中等世家,大不了回來給石文柄稍微升升官升升爵配太子也能說得過去,現在他一死,就顯得這門婚事他這個當阿瑪的故意苛待太子似的。

康熙就很煩躁。天家最大,他可以下旨押著太子妃如期大婚,但人家重孝在身,就算大婚以後又能幹什麽?

還是別給保成添堵了。

守孝三年,保成就得康熙三十四年才能大婚,那會兒他都二十一歲了。

康熙長歎一口氣,睜開雙眼就見梁九功彎著腰進來,笑道:“皇上賞給太子的兩道朝鮮菜,太子爺用得極好,說晚上也帶四阿哥、五阿哥一塊兒弄兩道新鮮菜過來給您嚐嚐。”

“太子素來孝順。”康熙眉目愁緒好似冰雪消融,幸好保成對這事兒從無怨懟,甚至還出言寬慰他這個當阿瑪的,說凡事要朝好的一麵看,福禍相依,焉知太子妃家經曆了這些劫難,幾個石家子弟不會發憤圖強再創石家輝煌呢?

如今這孩子成日裏帶著幾個弟弟讀書、當差,還知道將功勞分潤給弟弟們,讓他們積攢些“政績”在身,以後開府出去好得個好爵位——康熙聽到太子這麽說以後,心裏真是十分震動,對太子也越發和顏悅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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毓慶宮裏,門上的小太監將胤祺引薦入內時,乾清宮給太子送菜的太監才剛剛走,胤祺一眼就看見太子和老四坐在西廂,溫了一壺果子酒,擺著膳桌在吃午點。

膳桌上是康熙命人送來的兩道番邦菜——李朝鮮的使臣貢上來的江米雞飯、辣白菜年糕湯,另外兩道是程婉蘊做的蘿卜幹煎蛋、豆沙餡小狗餑餑。

午點不是正經餐,胤礽也就隻叫了幾樣菜,如今“空馬餉”案剛了結,皇阿瑪沒計較淩普貪汙,他卻要更加簡樸才是,因此今兒和老四議事議到中午,也就要了這幾樣菜。

很明顯,那小狗餑餑是程婉蘊做給阿克墩和額林珠吃的,結果被他們的阿瑪截了胡。

胤礽見胤祺一頭汗,笑道:“怎麽走得這樣急,大老遠就聞著味了不曾?”

何保忠已經搬來椅子請他落座,又讓人加了碗筷,胤祺坐到胤禛下首,拿起筷子就憨憨一笑:“二哥,我這趟來有事求您。”

胤礽跟著一笑,拿勺子給胤祺先添了一碗年糕湯:“我知道,你想參與修繕太和殿的差事是不是?這不必說求,我連十一歲的老八都帶上了,怎麽會不帶上你?你不來找我,我也是要叫人來找你的!要不是老七體弱多病得養著勞累不得,不然我也得帶上,你們都漸漸大了,以後總是要出宮建府的,這裏頭的難處……二哥都知道。”

“謝二哥!”胤祺沒想到那麽順利,自己路上想的理由一個也沒用上。

胤禛見他笑得好似**開了,也讓太監給他上了滿滿一碗江米雞飯,囑咐道:“老五你先吃東西,多吃點啊,這都是皇阿瑪賜下的禦菜!”隨即又專注地低頭去挑那辣白菜湯裏的辣椒沫子,挑了半天也沒吃下一口,倒是又多吃了兩個小狗餑餑。

這菜真難吃,可惜是皇阿瑪賜下的,他和二哥剛剛吃得愁眉苦臉,幸好這就來了個老五,能幫他們多少分擔一些。

胤祺不知江湖險惡,他先是去了翊坤宮又轉道毓慶宮,的確也有點餓了,便拿筷子扒了一大口飯,那詭異油膩的口感差點讓他吐出來,但想起老四說的那句皇阿瑪所賜禦菜,又漲紅著臉硬生生咽了下去,噎得慌,又端起湯碗喝了一大口湯。

湯又辣又鹹,衝得胤祺喉痛,他鼓著腮幫子憋紅了臉,是咽也不是吐也不是。

“哈哈哈……”胤禛大笑出聲。

“噗……”最終還是沒忍住,胤祺吐了半口在地上,又頑強地咽下去半口,氣若遊絲道,“很……很好吃……謝……謝皇阿瑪賞。”

胤礽都不忍心了,連忙讓太監端漱口的茶水來,哭笑不得:“你也太實誠了。”

沒瞧見這兩盤子菜幾乎都沒動過麽,到時候胤礽肯定就掩人耳目倒了。今兒李朝鮮使臣要走了,康熙總算抽出一頓飯的功夫最後見了他,這肯定李朝鮮帶來的貢物做的,是宴上的菜,皇阿瑪自己肯定沒嚐,看著覺著不錯就給送來了……

胤祺吐完都還在幹嘔。

胤禛低著頭,忍笑忍得肩頭聳動不已,最後要蘇培盛在後頭扶著背這才沒笑倒在地。他平日是個正經嚴肅的性子,可每次捉弄老五都能得手,他就忍不住手癢。

最後,胤祺連吃了三個小狗餑餑這才緩過來半條命,三兄弟開始就著那蘿卜幹煎蛋喝酒,順便談談修繕太和殿的分工細節,一直談到傍晚,從後罩房那兒來了兩個送膳太監,太子爺便領著兩個弟弟去乾清宮:“走,咱去皇阿瑪那兒吃晚膳。”

修繕太和殿這個活明顯就是皇阿瑪硬找出來的,否則太和殿破了那麽多年,早就改修了,早不修晚不修,偏偏這時候修,還不是為了讓他心裏好受些?

既然如此,胤礽就要把這差事辦得光亮、辦得利索,還要將功勞都分給幾個願意親近他的兄弟,讓兄弟們知道跟著他有油水有好處,願意繼續親近他。

他如今啊,算是經阿婉無意中點化,也大徹大悟了——不僅時常領著弟弟們去乾清宮,讓他們有更多機會接觸皇阿瑪,還總是在皇阿瑪麵前說起弟弟們的好處,讓更讓皇阿瑪能看到他們、看重他們。

這還要從阿婉開始對兩個孩子的“繪本讀書活動”說起。

這段時間,程婉蘊每天都抽出一個時辰,要給孩子們畫畫本子,當然,主要是新來的李格格畫,她隻負責說想法。

程婉蘊理直氣壯使喚李格格的樣子,讓胤礽好笑之餘又有種靈光一閃的感覺。

李格格常常過來後罩房請安,程婉蘊每回都不見也不好,便尋了個活讓她做,她能留下來幹活,竟然還幹得滿臉紅光、分外起勁,十分以此為榮。

在李格格心裏,她已經得到了程側福晉的看重,相信很快就能得到太子爺看重了。

在程婉蘊心裏,她隻是想抓個壯丁,至於太子會不會因此看重她……又和她有什麽關係?有位分有寵愛有孩子的她,已經是毓慶宮當之無愧第一人,很難動搖了。

在太子心裏,阿婉這樣做是她心胸開闊、本性善良的最好證明,他反而高看她一眼,至於李格格,太子爺隻看到了她的野心,對她反而心無波瀾。

然而這多麽像他和皇阿瑪以及其他兄弟們之間關係的縮影啊!兄弟們得了差事、培養了自己的勢力是否會動搖他作為太子的根本呢?皇阿瑪又是否會借此看到他們的野心?在這三方關係裏,他成了阿婉、皇阿瑪成了他、弟弟們是李格格。

等畫本畫好了,程婉蘊就用那小方形的厚紙本子給孩子們念故事,聽起來像是虛化改編就的《西遊記》。程婉蘊給其取名《一個和尚帶著三個寵物出國旅行的故事》,連李格格都不知道她畫的究竟是什麽。

這都是前明文人寫的話本子,胤礽悄悄找來給她孕中解悶的,程婉蘊卻解讀得角度十分刁鑽,竟然給了胤礽很多啟發。

兩個孩子坐在厚厚的毛毯上,額林珠玩著自己的小積木,壓根沒聽,但程婉蘊說這叫磨耳朵,以後她自然會覺得耳熟。

阿克墩已經會聽了,還會問:“程額娘,和尚為什麽老要給猴子念咒啊?”

“因為猴子沒聽他的話。”

“可是和尚不對呀,猴子指出了他的錯處,他非但不接受也罷了,怎麽還能這樣做呢?這是對的嗎?”

程婉蘊驚喜於阿克墩的邏輯思維竟然這麽縝密!他開始有自己的思考方式了!

“大阿哥說得很是,可是和尚自己也不知道自己錯了啊。他以為自己是對的,最後雖然證明了是自己的不對,可錯誤已經釀成了,他是主人、是長輩、是尊者,有權利教訓猴子。但人心都是肉長的,被誤解多次以後,猴子選擇離開,回家鄉花果山繼續當他的山大猴了。這告訴我們什麽道理?”

“是因為他沒有道歉。”

“做錯了事情,要道歉!”阿克墩聲音嫩嫩的、脆脆的,“這樣猴子就不會傷心了。”

“沒錯,勇於承認錯誤並不可恥!還要學會溝通,嘴巴長在臉上是用來說話的,如果額林珠搶了你的玩具,你也要告訴程額娘,不要包庇妹妹,也不要自己偷偷難過好嗎?你是哥哥,但不需要事事遷就妹妹。我們也要告訴妹妹做人做事的道理哦,即便是哥哥的東西,沒有經過你同意,她也不可以拿,對不對?”

阿克墩愣住了,每個人都教導他要讓著妹妹,隻有程額娘說你可以不讓著妹妹。他忍不住扁了嘴巴,隨即撲進程婉蘊懷裏嗚咽出聲。

站在窗子下頭聽壁角的胤礽原本是想進去打斷她的,怎麽能給孩子講這樣的啟蒙讀物呢?難不成不應該教千字文、三字經之類的正經書麽?

聽到後麵,他又歎了一聲,不想打擾裏麵的氛圍,他沉思著回到淳本殿。

然後他立刻讓何保忠去取他的藏書,拿來了幾本明史、宋史、唐史。

前明是一個離大清那麽近的朝代,康熙也從不否認大清從明朝繼承了不少東西,甚至還親自去明太祖朱元璋的孝陵祭拜過。

胤礽是大清頭一個太子,他隻知道皇阿瑪想讓他做怎樣的太子,卻不知道真正的太子該怎麽做,前明離大清那麽近,他們也有好多太子,那他們又是怎麽做的呢?

前明的史書在外頭早就被禁了,但宮裏卻還藏著好些,康熙對前明的態度是取其精華去其糟粕,所以胤礽是看過的,但以前囫圇吞棗,隻是為了學習漢人治國的思想,要治漢人就得用前明的法子,那些漢人可是到現在都還在懷念前明啊!

現在他每日抽時間鑽研,是為了從中找到東宮太子的安身立命之法,果然真有所感悟與安慰。

原來並不是他的皇阿瑪特殊,而是古今上千年,就沒有不忌憚太子的皇帝。漢武帝巫蠱之禍、唐太宗李承乾逼宮造反、明仁宗被明成祖限製監視成了什麽樣兒,甚至讓臣子和錦衣衛暗中收集東宮的一切動向……

胤礽忽然就鬆了一口氣,原來所有太子的皇阿瑪都不當人啊!

而且,在明成祖偏愛漢王、對明仁宗極度不滿的糟糕狀況下,明仁宗依然順利繼位了!他當太子當了二十年!在明成祖的猜忌、限製與防備下,當了整整二十年太子!

這是個好兆頭。

知道自己不是一個人,這是一件快樂的事,因此最近他看到康熙因石家之事對他流露出來的愧疚之情,也能坦然接受了。

他也可以成為清仁宗,胤礽想,長生天賜給了他阿婉,就是證明。想到下個月初阿婉就可以正式冊立側福晉,這給了他極大的鼓舞,他覺著那悲慘的未來似乎正在漸漸扭轉,他這次一定會死死把住命運的齒輪,不讓它再次轉到那黑暗的深淵之中。

看過了史書,胤礽再次轉變了思想,他不再急著栽培手裏的人,也不在糾結自己身邊有沒有助力了,對於石文柄的離世,除了長歎一聲時也命也,卻又想到阿婉所言的“福禍相依”那句話。

他正想著要藏拙示弱,石家就沒了掌門人,老天爺竟像知道他想要做什麽似的!

他開始沒事就帶著額林珠和阿克墩往寧壽宮和乾清宮跑,太和殿修繕的事情,正是個好跳板,他借此扶持老四老五,該分的功勞甚至連老八也沒落下。

他已經是太子了,這時候爭得太多,難不成還能有什麽上升境地麽?而他這時候不爭,難不成兄弟們真能將他拉下馬麽?

他該學明仁宗才是,穩得住、沉得住,哪怕有無數個漢王又如何?他等得起。

不如韜光養晦。

後罩房裏,程婉蘊並不知道最近太子爺是如何打了雞血,如何有了新的破局思路,這些事她都不管,她隻管太子爺吃不吃得飽,睡不睡得好,孩子們開不開心。

今兒也是如此,太子爺不在家,她正給阿克墩和額林珠分別夾了一個小狗餑餑,讓他們自己拿著吃。

阿克墩經常過來玩以後,留著吃飯的時候也多了,程婉蘊便讓造辦處再打了個餐椅來,小孩子都喜歡“我也要”、“我要一樣的”,在發現阿克墩因為羨慕妹妹的椅子而不肯坐在奶嬤嬤懷裏吃飯以後,程婉蘊就立馬做出了轉變。

才半個月,阿克墩就學會了自己吃飯,兩歲的孩子動手能力還是比不滿周歲的額林珠強,也能更好地控製自己的手指。

吃完了以後,兩個孩子又跑去玩沙子了,程婉蘊給他們做了兩套挖沙子套件,有小木桶、小鏟子、還有木製的小吹稻穀風車,把沙子從上頭的漏鬥倒下去,就會讓底下的風車旋轉起來,兩個孩子瞬間就在沙堆裏駐紮不走了,額林珠霸道得很,她不許哥哥背著她玩那個風車,必須接受她的指揮,她讓哥哥倒沙,阿克墩才能往下倒。

幸好阿克墩性情溫和,完全沒有這個年紀孩子的攻擊性,妹妹說什麽就是什麽,他都願意聽,於是很奇異地出現了將滿周歲走路都走不穩的小家夥指揮著比她高一個頭的大哥哥的現象,程婉蘊也沒想到額林珠的性格還是養得有點驕縱了。

孩子是對周圍大人的態度很敏感的,不大受寵愛又沒了娘的阿克墩能感覺到太子和周圍下人的態度,他直覺要讓著額林珠,即便程婉蘊對他說過不用,但額林珠也在下意識欺負哥哥,被偏愛的總是有恃無恐,或許根子就在這裏了。

這也是程婉蘊通過繪本教學想改變阿克墩和額林珠的相處方式的原因。雖然她很欣慰額林珠的性格不吃虧,但過猶不及,為人處世不能太有攻擊性了。

時間就在程婉蘊琢磨著育兒方式方法以及太子展現仁愛兄弟孝順父皇中飛逝而去,很快就到了十一月初二。

這是程婉蘊冊封側福晉的當日。

她一大早便被薅了起來隆重打扮,穿上了側福晉的冠服,冠頂飾紅寶石,金雲銜珠,石青色的朝褂,脖子上掛著珊瑚朝珠,手指上套上了三個掐金鏤刻護指。

冊封的使節是翰林院大學士張玉書,程婉蘊跪在軟墊上,聽著冊文裏花了整整一段話誇獎她的美好德行,聽得她都有些臉熱,這冊文怎的寫得頗有些肉麻的意味,究竟是哪個酸儒寫的?程婉蘊當然不知道,這些詞匯都是胤礽自己想給她的。

什麽秉性端良、仁孝謙恭、玉芷蘭心、貴而能儉等等,程婉蘊沒忍住數了一下,大概也有十幾個詞了,這在側福晉的冊文裏算是破格的吧?

胤礽特意告了假沒去上書房,也沒跟康熙上朝,他就這樣靜靜地站在一邊,這一回阿婉不是依附著他的附屬之物,所有人都隻瞧著她,她才是今兒的主角兒。

冊封禮這一日不是大晴天,濃雲散落天際,胤礽就看著遠遠有一束特別柔軟的光穿透了厚厚雲層,正巧落在阿婉的眉眼上,將她低垂的濃睫都照成了金色,她好似沐浴在聖潔光芒下,聽完冊文叩謝聖恩,張玉書走了,她忽然抬頭衝他一笑。

她的笑那樣輕盈又飛揚,像從她身體裏飛出了一隻鳥兒,那一刻胤礽心裏忽然升起一股難以忽視的強烈愛意,他定定地望著她眉眼彎彎的笑容,他想,他一定要帶著阿婉走向那截然不同的結局,他要給她一個安定、遼闊的未來。

不要被重重高牆圍困,不要被酷熱奪取生命,不要鐐銬加身相依為命。

他要做她身後的青山,始終佇立堅守,像今天一樣,給她足夠的底氣,不論遇見風雨傾斜或是多舛命途,都能夠堅定溫柔地告訴她:

“不要緊,我會保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