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破局
此時, 一輪渾圓的落日正從極遠處的沙山之巔沉沒,大地被夕陽餘暉映成了暗沉的深紅色,那被風犁出一道道彎曲痕跡的流沙隨著夕陽西下, 漸漸沉寂成了一片深眠的海。
在天色徹底暗下來之前, 一支十幾人的駝隊艱難地翻過沙丘,留下一串串逶迤綿延的腳印,明珠坐在駱駝上, 早已頭發蓬亂、一臉黃土。
風沙席卷來時,他連眼睛都睜不開,隻能依靠著識途的駱駝走出沙漠。
昨日, 聽說傳密旨的人來了,原本懶洋洋、百無聊賴地在自家池塘裏釣魚的明珠立刻跳了起來。
他衣裳都沒換,直接叫上親隨在街上買了一兜幹餅兩袋水,從牙行找了個常出塞走鏢的鏢師,把幾個生藥鋪子裏各種祛風、祛邪、解毒消炎的藥材全包了,不過一個時辰就打馬狂飆出發。他定銀給得足, 鏢師也聽從吩咐卯足了勁趕路,一行人先騎馬、進了沙漠換駱駝、過了再換馬, 不吃不喝狂奔百裏路, 竟隻用了一天一夜便趕到了古魯富爾堅嘉渾噶山。
等他像個野人似的跪倒在康熙病床前, 差點自己先昏過去。
康熙正半靠半坐在床榻上閉目養神,見他這副模樣也嚇了一跳,一邊咳嗽一邊抬起眼看他, 深邃的瞳仁閃爍著, 歎道:“朕傳旨給你, 卻沒叫你這般趕路,你這是……這是幾日沒合眼了?”
“主子聖體違和, 奴才哪裏還坐得住?若不是生不出翅膀,恨不得立刻就飛了來!”明珠說話間竟生生流下淚來,原本白皙的臉如今被黃沙糊了一層,一哭起來臉上便衝出兩道渾濁淚痕,“主子如今可好些了?奴才無能,隻能搜羅了幾間生藥鋪子,把各種藥都抓了些,也不知您這還有沒有缺的,奴才這就叫人再去買!”
康熙看他狼狽樣兒,哪還有平日那輕搖折扇的儒相模樣?不禁也有些感動,說道:“我這兒醫藥不缺,太醫已經開了方子,你別急了——梁九功,還不伺候明相下去梳洗?”
梁九功連忙欠身上前攙起兩側大腿都磨得血淋淋走不動道的明珠,待明珠下去了,康熙才疲憊地躺倒在枕頭上。
他前日剛走到古魯富爾堅嘉渾噶山就遇上了沙塵暴,滾燙的沙子直往人身上拍,等熬過去,天氣又涼透了,這麽忽冷忽熱的,他頓時就五髒沸騰,四肢僵硬,再勉強挺到山口,已天旋地轉,差點摔下馬來。
這病來得太急,古往今來多少帝王死在征途?康熙心頭猛然一跳,趁著神誌清醒、還能言語,立刻快馬加鞭傳了兩封密旨——
一封是命太子、三阿哥立即出京侍疾,另一封便送去了明珠府上。這會兒索額圖、佟國綱都領兵在外征討葛尓丹,一時半會回不來,朝中文武百官唯有明珠才能彈壓。
若真有個萬一,明珠就是他托孤的輔政大臣人選。
幸好,後來他吃了兩帖藥再沉沉睡了一覺,身上發了汗,人便好多了。
但康熙著實沒想到,明珠竟能來得這麽快。
他掀開眼皮,神色被燭光映得明暗不定,這兩道旨意是同時發出的,可如今太子和老三都還沒到呢……
明珠梳洗了一番,腿上了藥,但卻不肯歇息,叫小太監背了出來,一會兒去看禦帳前頭小吊爐煎的藥,一會兒又將自己帶來的藥材拆了包,拿到太醫那兒備用,一會兒又去夥房讓夥頭兵下一碗細嫩好克化的銀絲麵來,把自個忙得團團轉。
康熙在帳篷裏對外頭的動靜聽得分明,見明珠映在帳篷上的身影來來回回,不由無奈道:“明珠,別跟那走馬燈似的,看得朕眼暈,你就不能安生些?”
“主子沒睡呢?”明珠聞言掀帳子進來了,從小太監背上下來,背架到康熙跟前,略埋怨道:“奴才不放心,這荒郊野嶺的,也不知他們怎麽伺候的主子,之前奴才就說要跟著一塊兒照應,您非說不讓,叫奴才留守京城幫襯太子爺,太子爺年輕能幹,哪裏用得著奴才呀?”
康熙聽出明珠話裏有話,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坐下:“太子還小,沒個老成的人看著怎麽行?這幾日他事兒可理得好?怎麽,你架子大,太子叫不動你?”
話雖然聽著不客氣,但語氣親厚著呢。
明珠心裏有底,不禁一笑:“奴才哪敢!奴才這話說的是太子爺禦政井井有條,暫且還用不上奴才這榆木腦袋。您不知道,自從太子爺輔政以來,凡遇重大緊要事,都會同奴才及其他六部大人們議定,做事十分妥當,主子可放一百個心,有不少大臣都稱讚:‘太子居京師,如泰山之固’呢。”
說著,又細數太子這段時日治國理政如何如何細致穩妥。
“如泰山之固……”康熙麵色平靜無波地重複了一遍這幾個字,眼底卻沒有喜色,隻是略點點頭,忽轉話鋒問道:“你出來時,可曾碰見太子?”
明珠愣了愣,跪下如實回稟:“奴才出來的急,未曾遇見太子鑾駕,想來事情多,一下絆住還未出宮也有的……”
康熙沉默了半晌,擺手道:“這沒你的事了,下去歇息吧。”
“是,那奴才先告退了。”明珠垂下眼眸,一瘸一拐地走出了大帳。
明珠的親隨就候在不遠處,見他走得齜牙咧嘴,連忙上前將其背起,耳語道:“惠妃娘娘……”
“噓。”明珠製止了他,他神情已恢複如常,再沒有在禦前那等焦急、忠心的模樣,直到走出三四百米遠,周遭也沒了人,他才抬眼望向遠處一輪冷白的彎月,“你不必說了,我都知道。讓她放寬心,隻要大阿哥這次能立下功勞,咱們就像那河蚌敲開了縫,從此之後,不會再被毓慶宮死死壓在下頭了。”
他為何拚死也要占這個先機?因為這時候,誰先到萬歲爺跟前誰占理!
收到旨意的那一刻,明珠便立即意識到——這是一個絕無僅有、稍縱即逝、此時唯一能夠撼動毓慶宮的絕好時機!
外頭的人都說他納蘭明珠智珠在握,從來小心謹慎,隻做那有備無患的事。但這些人都從沒看透過他,他實則是個賭徒,今日亦是一場豪賭,但很顯然,他賭贏了。
康熙是臨時駐蹕古魯富爾堅嘉渾噶山,所有好東西自然都緊著萬歲爺使,其他人的帳篷便顯得有些寒酸。明珠卻絲毫不以為意,他閑適地躺在破舊帳篷裏,雙手枕在腦後,透過帳篷頂上那一塊兒破洞,遙望群星點點的夜空。
過了一會兒,親隨進來了,跪下回稟道:“那頭也派人去了。”
“沒叫人看見吧?”
“大人放心,是趁夜走的,那被沙埋了大半的古城廢墟是必經之路,絆馬繩、捕獸夾這種東西埋在沙裏更是塞外匪盜打劫常用的手段,黃沙千裏,地勢常變,難不成還一寸寸摸過去?這疑不到咱們身上。”
明珠“嗯”了一聲,揮手讓人下去了。
他倒沒想置太子於死地,太子身邊那麽多人也不是吃幹飯的,但讓他們走得再慢一點,卻正好。太子遲一步,萬歲爺心裏的不滿就會積得越多。哪怕後來氣頭過了,知道太子路上有什麽妨礙又如何?他也是從那條道過來的,可一點也沒耽擱呀。
人啊,就怕有對比。
寄予厚望的親兒子還沒有臣子忠心,萬歲爺心裏會怎麽想呢?這時候,身先士卒、衝鋒陷陣的大阿哥哪怕沒立什麽功勞,萬歲爺也一定會高看他一眼。
也不枉費他與惠妃串聯了許多人,幾番著人暗中諫言讓大阿哥隨軍出征。
當然,太子地位根深蒂固,不是三言兩語就能將他推下馬的,但荀子有句話怎麽說來著?他可是很喜歡那句話的呀……
“不積跬步,無以至千裏。不積小流,無以成江海。”他喃喃自語。
總有一天,這些點點滴滴會匯成波濤萬頃,席卷而來。
明珠閉目微笑,果然,與天鬥不如與人鬥,與人鬥……其樂無窮啊。
但沒一會,他的笑容就僵在臉上了,因為山口傳來一陣地動山搖的馬蹄聲,他立刻翻身坐了起來,聽著外頭的動靜,神色凝重。
果然沒一會兒,他就得了消息——太子爺同三阿哥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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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爺奉旨離京的事兒瞞得很緊。
程婉蘊壓根不知道太子不在宮裏,以為他又住在六部衙門裏忙去了,隻是那天何保忠特意還回來見她,跪下來請安的時候多囑咐了兩句:“這幾日太子爺事兒忙,恐怕不得空來看格格,囑咐格格閉門修養,不要見客了,好好保重。”之後又雙手捧上一封信,說道:“太子爺之前派人去歙縣格格家裏遞話了,前陣子有信傳了回來,您瞧。”
這真是意外之喜,程婉蘊接過信,頗為感激:“替我多謝太子爺了。”
她自從入宮,就沒有了家裏的消息。
宮裏是什麽地方,哪裏敢自作主張向外頭遞消息?去年剛進毓慶宮,自己都還兩眼一抹黑,更不敢行差踏錯,如今有了身子,她有時也想能不能求個恩典,給家裏去一封家信,但又有些忌諱旁人說她生事、恃寵而驕的。
沒想到,太子爺全都替她打算好了。
程婉蘊將信貼在胸口,忍下眼角的澀意,這才低頭拆了信。
信名義上是繼母吳氏寫的。
先說了家裏一切都好,也問她好,然後又說她大弟十分爭氣,本隻是下場試試,誰知一舉中了秀才,成了歙縣裏最年輕的秀才郎;而她阿瑪去年年底的考評也得了優,在太子爺和外祖吳家老爺子的共同努力下,今年有望調入京城到六部任官。
太子爺還給大弟薦了個先生,且特許她家人進宮探望,於是程世福連夜打發了繼母帶著幾個兄弟姊妹進京,到時就寄住在吳家表舅老爺家裏。
吳家是做生意的,在京裏有兩間鋪子還有一個宅子,以前她阿瑪能娶到吳氏為繼室也很不容易,在歙縣素來有“北許南吳,東葉西汪”之說,吳家在歙縣也是大姓,鄉紳大族,祖上當官的不少,程世福要在歙縣站穩腳跟,必須得有當地大族的支持,因此娶一個吳家的女兒就是大大的尊重了。
信中最後的筆跡不同,卻是程世福親筆,還被淚水暈開了幾處,寫著阿瑪守土有責,不得擅離,待日後有機會再團圓,又說盼她平安生子,已叫她母親吳氏立刻馬上去道觀佛寺庵堂都求了平安符,一並隨信寄了來,讓她看哪個靈驗就戴哪個。
她阿瑪還是老樣子,典型的宗教實用主義。
程婉蘊幾乎是貪戀地將信讀上了三四遍,才壓在枕頭下,每日枕著睡。信中的平安符挑了都盡數縫在香囊裏,掛在了綠紗床帳子上。
她在家裏時,與吳氏談不上多麽母慈子孝,但當得知吳氏將以家人的身份進宮探望,她竟然很高興,甚至回過頭想之前在家的那些事兒,那些小別扭都成了美好回憶了。
或許真是距離產生美,又或許是她身份不同了,娘家人總是依靠。
當晚便夢見了歙縣,遍植冬青的江邊,婦人在清澈的水邊捶打洗衣,捶聲清越,距離縣衙不遠處有條小小的古街,是她常去遊玩的地方,街上有賣文房四寶、雜貨、生藥的鋪子,還有不少挑著饃饃、時鮮果子的貨郎,黑瓦白牆,悠悠的叫賣聲透風而來。
一覺起來,心裏有種說不出來的情感。
原來她早已將徽州當成了家鄉,也無可厚非地懷念著程家人。
在程婉蘊吃好喝好安心養胎,順帶掰著手指等吳氏進京時日的時候,胤礽正領著五百親兵、八個哈哈珠子,以及兩車藥材、三個太醫,與胤祉奔襲在黃沙漫天的官道上。
他們每日要趕五六個時辰的路,隻在換馬的時候歇息一會兒。
古魯富爾堅嘉渾噶山離京也有百裏,頂著烈日騎好幾個時辰的馬沒一會兒便汗流浹背了,胤祉平日裏不是擅武的,這連日來騎馬趕路大腿都磨得血紅,正是受不了的時候,揚聲叫道:“二哥,再歇會吧!實在不成了!”
胤礽回頭瞧了一眼,見胤祉的確搖搖欲墜的樣子,便抬起手,勒緊了韁繩:“前頭有個荒廢的茶棚,就在那兒歇上一刻鍾吧!等會就要進沙漠了,等換了駱駝就能舒服些了。”
胤祉連應都應不出聲了,隻一味點頭。
親兵把茶棚圍了,又查探了一番,的確杳無人跡,這才將胤礽、胤祉請了進來。
這茶棚就剩了個頂子,沒個坐的地兒,胤祉便坐在扈從背上,不住地喘氣扇風。
胤礽則背著手走到茶棚後頭,額楚跟上來,低聲道:“爺,奴才打聽清楚了,明相早咱們兩個時辰出的京,現隻怕已進沙漠了。”
“誰跟著?”胤礽麵沉如水。
“雅當,他遠遠綴在後頭,不敢靠太近,怕被明相散在後頭斷後的人發現。”
胤礽點點頭:“知道了。”
做了那場夢之後,胤礽便暗中將夢中所示跟他一起去古魯富爾堅嘉渾噶山的親兵、扈從全提前犁了一遍。
這些人的身家背景、祖宗八代、姻親兒女,他全查了個遍,但都沒查出什麽不對勁的地方。他的扈從全出身赫舍裏氏,忠心耿耿;親兵出自皇帝親率的上三旗,早就被康熙篩過一遍,更是幹淨。
他如夢中一般收到了皇阿瑪的旨意,點齊人馬時,他都還在困惑,他身邊的人沒問題,到底是哪裏出了錯?
一路上,胤礽又把夢回想了好幾遍。
隻是夢境太碎,變幻太快,直到他翻來覆去回憶,才忽然注意到夢境中的馬廄裏似乎拴著幾匹駱駝。
康熙率大軍出征,並沒帶駱駝,那就是還有其他人……那一刻,他腦中閃過的念頭恍若劃破黑夜的雷電,撥開了他頭腦中的迷霧——密旨並非獨獨發給了他和老三,一定還有其他人比他更早接到聖旨、更快到了古魯富爾堅嘉渾噶山。
不會是其他阿哥,他們年紀太小,隻會是朝中重臣!
疾風呼嘯,胤礽縱馬狂飆,一下就想明白了。
皇阿瑪是怕有個萬一,才將他和老三叫來的,這樣哪怕有什麽不好,老三是皇阿哥,代表著宗室皇親,另外還有個朝中重臣作為見證……朝中的重臣說多不多說少不少……六部尚書裏李光地、熊賜履、張英……但他們大多都是漢臣,皇阿瑪不會選他們的。一定是滿人!
那就隻有領侍衛內大臣:索額圖、佟國綱、納蘭明珠了……但叔公和佟國綱都上了前線,京城裏就剩下納蘭明珠了!
胤礽想到這,一切都明朗了。
於是先前趁著換馬休息,他又暗中派人兵分兩路:一個回京查探明相行蹤,一個換上快馬沿路去追。
如今額楚來回,想來是兩撥人都有了結果,與他猜想一致。
明珠比他更快,他暫且追不上,但他大概知道明珠在盤算什麽了,隻怕老大能順利隨軍出征,也少不了明珠在後頭替他使勁。
局勢已然明了,胤礽反倒不怕了,看胤祉的腿已在太醫照料下裹上了傷藥又墊了棉墊,便下令繼續趕路。
七月的沙漠烈日炎炎,熱風滾滾,眾人才走了一會兒便嘴唇裂口、眼角被砂石磨得生疼,胤祉渾身都被汗水浸透了,趴在駱駝上一動不動。眼前黃沙茫茫,一眼望去,變幻莫測的沙丘好似一隻巨手要重重拍下……
胤祉覺著自個快要烤熟了。
幸好天色漸晚,空氣裏的熱度好似一下被抽空了似的,很快就冰涼下來。
夜色彌漫之時,胤祉又開始覺著冷了,他在心裏不斷咒罵這鬼天氣,沒留意他們已走到幾處被掩埋的殘垣斷壁之中,忽然又聽見打前站的親兵大喝一聲:“什麽人!”
隨即那幾個親兵飛快地爬下駱駝,朝不遠處兩個慌忙逃竄的人影追去。
胤祉還沒回過神來,又發覺前頭太子身下的高頭大馬突然揚蹄嘶鳴,將太子狠狠甩落在滾燙的沙石堆中。
“二哥!”胤祉直接嚇得魂飛魄散,立刻趕馬上前。
“千歲爺!”剩下親兵和扈從也各個目眥欲裂,立馬圍了過來,太子若有好歹,他們就是全家人頭落地也不夠的!
所幸沙漠地界,腳踏流沙陷,地麵不算堅硬,眾人扶起太子,他還很清醒,身上也沒有其他傷,隻有左腳磕不慎被一塊兒尖銳的石塊上劃了一道血淋淋的大口子。
胤礽靠在哈哈珠子身上,很冷靜地道:“不礙事,別都圍在這,你們也去前頭幫忙,務必把那幾個匪徒活捉了過來!”
隨行的太醫立刻開了藥箱來清理包紮,胤祉擔憂地問道:“二哥,這下還如何趕路?要不讓人去附近村落裏問問有沒有車,套個車再走吧。”
胤礽臉上身上都是沙土,瞧著狼狽不堪,目光卻堅毅地搖搖頭:“這樣荒郊野嶺的地方,哪有村子?皇阿瑪病中急召,如何耽擱得起,你聽我的就是了,你也累了,坐在那兒喝口水,待會人逮住了咱們再繼續趕路!”
明珠這時候恐怕都到皇阿瑪跟前了,他們再耽擱下去黑的都能被他那三寸不爛之舌說成白的了。
胤祉隻好咽下了剩下的話,皇阿瑪的用意,他看得明白。皇阿瑪親征自然也有太醫隨行,想來行宮裏不至於缺醫少藥,至於為何這麽著急叫他們來,也是為了即便有個萬一,太子在身邊也能順利接手祖宗江山的萬世基業,而他不過是掩人耳目的擋箭牌罷了。如今太子這麽急哄哄地趕過去,是真的孝順還是……
胤祉垂下眸子,接過扈從遞過來的牛皮水袋喝了幾口,心底也有些陰暗的嫉妒好似那即將沸騰的滾水,在看似平靜的水麵底下冒著泡。
胤礽任由太醫將他的腿固定好,又墊了棉布、紗布,捆得結結實實,就是怕等會騎馬再傷著。
夢中已經警示他會在此地受傷,走到這兒,一眼見到這幾片斷牆,他就認出來了,但在深思熟慮之後,胤礽還是決定將計就計——他受了傷,或許皇阿瑪還不會那麽生氣。
翻過這片不大的沙漠,再走上十裏就能望見山口,也不過是多受一兩個時辰的罪。這一點痛苦,他受得住。
胤礽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不過,他這次沒再讓胤祉先行,胤祉本就累得夠嗆,巴不得多歇會,自然沒提出任何異議。
大約一炷香的功夫,那幾個抓賊的親兵拖著個屍體回來請罪:“太子爺恕罪,奴才們沒用,隻捉住一個,一時沒看住,還讓他死了。”
那屍體脖頸一道血口子,前胸血淋淋的,看來是見勢不好立刻拿匕首抹了脖子。
胤礽坐在沙地裏,見那屍首穿的粗布衣裳,生得十分普通,這種人混入人群裏隻怕都認不出來,他沉吟了一會兒:“搜過身了麽?”
“搜過了,腰上盤了幾根絆馬繩,隻怕是這附近的匪盜。”
胤礽再掃了一眼屍首,卻覺著不像,這人皮膚不黑不紅,不像成日在沙漠裏混跡的。而且這種匪盜大多貪生怕死,怎麽會這麽果斷舉刀自盡?不過此時他心中已有計較,便沉聲道:“把這屍首帶上,接著趕路。”
胤礽在哈哈珠子的攙扶下重新上馬,腿傷也沒辦法全力奔馳,勒著韁繩一路小跑,走到夜裏才走出沙漠,隨後再穿過一條狹長的山道,就被遠遠偵查在外的禁軍發現了,一個都統騎馬過來請安:“給太子爺請安、給三爺請安。”
相互見禮又查對了令牌,胤礽便讓其在前帶路。
那都統見三阿哥攙扶著一瘸一拐的太子,不由多看了兩眼,但很快就被太子身邊的哈哈珠子瞪了一眼,又不敢多問攀關係,隻好專心在前頭帶路。
康熙駐蹕之所,在一處隱蔽的山坳中,營帳前三班禁軍點著鬆明火把輪流值守,天色已黑,但大帳裏還點著燈,胤礽、胤祉便領著太醫跪在帳前侯見,隔了會兒才聽見帳子裏穿來壓抑地咳嗽聲以及康熙威嚴的聲音:“都進來吧。”
大帳裏,康熙半臥在當中的床榻上,手邊還放著一卷書,顯然剛才還有精神看書。一側侍立著梁九功,另一側則陪坐著明珠。
胤礽一進門便瞥見了坐在那捧著藥碗替康熙嚐藥的明珠,他腳步頓了頓,又恢複如常,徑直跪到康熙的病榻前:“兒子給皇阿瑪請安!”
明珠頗有心計,又深受皇阿瑪信重,他空口白牙,不能說出夢中之事,就不好揭破這層窗戶紙,否則胤礽可真想揮拳狠狠搗在他那張笑裏藏刀的臉上。
康熙見兩個兒子一身黃沙髒兮兮地進來,尤其太子走起路來竟分外艱難,不由十分動容,之前那點不快一下消散了,撐起身子道:“保成,你的腿怎麽了?”
“兒子不礙事,方才路上遇到一行拌馬劫道的匪徒,一時驚馬不慎扭傷了腳,這才來遲了,請皇阿瑪恕罪!”胤礽瘸著腿走到床榻邊,望著康熙憔悴的病容,紅著眼跪下叩頭,“皇阿瑪身子好些了嗎?兒子帶了太醫和藥來,您叫進來好好瞧瞧。”
“什麽!竟有這麽猖獗的匪患?”康熙也吃了一驚,太子出門一定帶著兵,這些匪徒竟然不退卻?他心裏已經盤算著要撥一隊人馬把這條道好好清幹淨了。
“他們一見我們便跑了,但還是讓將士們打死了一個。”胤礽慢慢地說著,還用眼角餘光打量了一下明珠,他正露出一副驚異的模樣。
“奴才來時運道好些,竟沒遇上。”明珠自然而然地接了一句,“想來是小股流竄的匪盜,不成氣候。”
康熙這才略覺安心。
說著,太子帶來的好幾個太醫都進來了,康熙一瞧,道:“朕身子骨結實得很,不過一點風寒,哪裏用得著這麽多人?你這是把太醫院都搬空了?”
但胤礽還是堅持讓幾個太醫再一齊診斷開方,確定了隻是小病才鬆了口氣。
這時,太醫拱手道:“太子爺,您的腿也該換藥了。”
胤礽給太醫使了個眼色,卻被康熙抓了個正著,沉下臉道:“擠眉弄眼做什麽?你還有什麽瞞著朕的,就在這裏換!”
胤礽無奈,哈哈珠子搬來張椅子,他坐了,慢慢卷起褲腿,解下棉布,掀開裏頭的紗布,長長的傷口血肉翻卷著,上頭糊了一層草藥,但仍發紅腫脹,看得康熙眉頭狠狠一跳:“這叫扭傷?還不如實道來!”
“真不礙事,皮肉傷,皇阿瑪不必憂心……”
康熙見他換藥換得咬緊牙關,滿頭豆大的汗珠不住地往下掉,心疼不已,不由道:“既然傷了腿,又何必連夜趕路,要是傷口不好怎麽辦?”
明珠這時眸光才微微閃過一絲興味。
他之前在康熙麵前大肆宣揚太子理政多麽賢能,實則是為了點出太子趁機結交臣工、受盡百官阿諛奉承,甚至連“泰山之固”這樣的話都說出來了。
太子若為泰山,那萬歲爺算什麽呢?
當時康熙的神色分明是被他說動了呀。明珠別的不說,對康熙的心態那是日夜琢磨,琢磨得透透的了,那心裏紮了根刺的模樣,他一眼便知。
誰知太子這麽快就趕到了,自己安排要拖累他的陷阱,卻成了他博取康熙信任的苦肉計。
他這算搬起石頭打自己的腳了吧?還折了一個心腹,嘖。
不過,不枉費他一收到消息就搶了太監送藥的活,賴在大帳裏死活不走,就為了想親眼看看太子爺是如何破局的,果然沒讓他失望啊。
太子爺這回反應怎麽這麽快?好像沒以前那麽好欺負了,明珠不動聲色地摸了摸下巴,再找機會恐怕難了。
真可惜。
明珠看著眼前父慈子孝的場景,又掃到站在一旁當木墩子插不上話的三阿哥,他沒錯過胤祉眼底掩藏的難堪。
於是便起身奏請:“皇上,時辰不早了,奴才先帶三爺出去安置。”
康熙這才想起他還有另一個兒子,不由有些尷尬,看胤祉臉色也不好,便連忙準了,回頭又對太子道:“保成腿傷嚴重,就睡在這吧。”
明珠笑眯眯地對胤祉道:“外頭條件不好,還請三爺諒解,您跟奴才來……”
“有勞明相。”胤祉苦笑了下,黯然地跟著明珠出去了。
胤礽望著二人的背影,心底轉過了好幾個念頭。
康熙則仔細轉臉去看太醫給胤礽的小腿換藥,包紮的時候不時發話:“手輕些,哎,輕些……”
胤礽怔忪無言,一路而來的那些委屈痛苦,忽然就被這兩聲囑咐打散。
皇阿瑪分明待他頂好,可為何總是會受人挑撥,不信他呢?是他做的還不夠好麽?
他不由暗自歎息。
等新的藥熬了來,胤礽親自接過嚐了藥,這才服侍康熙喝下,又從袖袋裏掏出個油紙包裹的糖:“皇阿瑪含一顆壓壓苦味。”
“你這是把朕當小孩子呢!”康熙嘴上這麽說,卻很受用地吃了,才發覺這糖清清涼涼,讓他幹澀發痛的喉頭都舒服多了。
“這是拿薄荷做的糖,您這時候嘴裏沒味,嗓子還疼,吃了舒服些。”胤礽為康熙細細掖好了被子,“是我身邊格格程氏的手藝,之前兒子偶有上火的時候,多虧了她用心伺候,您還不知道呢,她已有喜了。”
康熙聽了果然高興:“是個有福氣的,能為你開枝散葉,很好。”又問了太子的小阿哥如何,那肩和胳膊肘的毛病可好些沒有?下頭的人照顧的精心不精心?
胤礽便耐心地陪著說了會兒話,康熙病中精神短,漸漸安睡著了。他才讓哈哈珠子抱了一床被褥來,就在康熙床下腳踏上蜷縮著打了地鋪。
他累極了,這幾日不僅心神如拉滿的弓弦般緊繃著,身子也幾乎熬打不住,可是這會兒卻也沒法子立馬入睡,他在黑漆漆的深夜裏睜著眼,想著那個夢,又想著以後。
如今算是將第一道坎熬過了,皇阿瑪病得不重,他也沒被草草打發回京城。
夢中的他竭力隱瞞腿傷,正好中了明珠的計,反倒叫皇阿瑪誤會至深,如今他也懶得再掩飾了,就如阿婉直率地說想著他才燙了手一般,他也選擇將一顆心都剖開給皇阿瑪瞧。
隻是這顆心是傷痕累累的,皇阿瑪卻不知道。
胤礽壓下心底的一點心酸,睡到天微微亮就起身,小心起身時康熙還沉沉睡著,外頭也是人聲寂靜,偶爾才能聽見馬打著響鼻的呼哧聲。
他在哈哈珠子的服侍下洗漱好了,又去夥房瞧了眼,叫那灶上的夥頭兵在粥裏切了蘿卜絲、一點臘肉,濃濃地熬上一鍋素粥,準備親自端進大帳。
出來的時候,正好遇見明珠打著哈欠伸著懶腰走出帳篷,他便停住了。
明珠見了他,笑容滿麵地拄著拐走上前來請安:“太子爺早哇,您這是預備伺候萬歲爺用早膳呢吧?要不怎麽說萬歲爺疼您,三阿哥都還在睡呢。”
這明珠可真是……不挑事就好像不會說話了。胤礽瞧他一眼,淡淡道:“明相,那扔在柴房裏的盜賊屍首,你去看了沒有,認不認得?”
“太子爺說笑了,奴才不管刑部,也不好這熱鬧,瞧那醃臢東西做什麽?”明珠眉毛都不動一下,笑著眯了眯眼,“更別提認不認得了,太子爺這話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胤礽眉目森冷如刀,“明相好自為之。”
說完,也不看明珠是何臉色,胤礽大步進了禦帳,隻留下一道晃動的門簾。
明珠依舊站在那,盯著那門簾子好半晌,才轉身離去。
康熙睡到辰時也醒了,又發了一身的汗,頭腦也越發清明,見胤礽端粥進來,便躺在**吃了,一邊問他這幾日朝堂上的事兒:“有沒有那等不開眼的東西,趁朕不在跳出來的?”
胤礽都一一答了,康熙見他說得不急不躁,事情也都沒有獨斷,大事小事都知道和大臣商議,再有不決的,還寫了奏折送來請示,這趟過來也不忘帶來給他瞧,康熙便放下了大半的心。
太子沒有聽了幾句奉承話就找不著北,還知道尊敬君父,可見胤礽十分懂事有分寸,是個好的!錯的是那些歪了心思的人!他還在呢,就巴不得靠上太子了?明珠說的那些話,對於康熙到底不是過耳隨風散,隻是這回怒氣沒衝太子,衝別人去了。
康熙在心裏給所有阿諛逢迎的官員都狠狠記了一筆。
不過……太子能在那麽短時日與明珠前後腳趕到,也沒把朝堂上那些瑣碎的事一股腦扔了,還是讓康熙刮目相看。
他與太子一問一答,發覺他心思周密安頓得很妥當,處理國事的章程也與他的想法不謀而合,更覺出高興來,拍著太子的肩頭道:“做的不錯。”
父子倆和諧地一起批了半日的折子,康熙便下旨回博洛和屯督軍。
他身子欠安,親征這事兒就這麽中道崩阻了,深覺憋悶又沒法子。更糟的是,一早又收到軍報,常寧率部進至烏珠穆沁,結果與葛尓丹狹路相逢,大敗!佟國綱戰死!大軍也不得不向南撤離,葛尓丹則緊追不舍,康熙收到軍報的時候,他已經渡過了沙拉木倫河,即將與裕親王福全相遇。
康熙急忙下令右路軍增援福全,務必將葛尓丹阻攔與沙拉木倫河上遊。
七月底,雙方在烏蘭布通交戰,清軍依靠火炮大敗葛尓丹的“駝城”,裕親王福全中了葛尓丹詐降之際,不慎將其放跑,葛尓丹縱火逃竄出邊。
直到十月,葛尓丹蹤跡全無,此時,胤礽已陪伴康熙回到京城。
這趟親征就這麽有頭沒尾地結束了。雖然大勝了一場,卻沒徹底將葛尓丹撲滅,何況常寧在烏珠穆沁可是一敗塗地,佟家老太太更是成天進宮哭,弄得康熙頗覺臉上無光,因此宮裏都不敢再多提這次的戰事。
萬歲爺在生悶氣,宮裏上上下下全都緊著皮子,胤礽也一樣,每日練字都加倍,傍晚從上書房回來,也是先把課業都寫完再說。
做完了,他才去後罩房。
何保忠一瞧太子爺擱了筆,就知道他準要去程格格那邊看她了,於是先一步打起簾子,笑得像院子裏盛開的**:“爺,仔細腳下。”
胤礽就奇怪地瞧了他一眼,頗為嫌棄:“笑得這樣,又有什麽事?”
何保忠嘿嘿地賠笑,很有出息地沒招供:“您去了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