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晚來風
倪鍾生從西藏回來, 背包還沒脫下,黑色登山包沉重壓著他,耳邊是宋文女士掰著手指數起倪南的二三事。
“你說說, 夜不著家, 電話打不通, 要是出點意外怎麽辦?我知道你們一個二個都嫌我嘴多囉嗦,但凡你們讓我省點心也好啊。”
“最近社會新聞那麽多,一個女孩子在外麵——”
倪南適時插嘴:“不是隻有我一個。”
宋文女士瞪她:“三四個也不行啊!都是女孩子,遇上點壞人怎麽辦, 男女力量懸殊,我沒辦法管住別人的孩子不要傷害他人,我總能管管自己孩子早點回家不受到傷害吧。”
“你們是在外麵玩一時快活了,不擔心家裏人怎麽辦。”
倪南沒說話,指尖撚著無籽葡萄, 遲遲沒有塞進嘴裏, 她當然能理解宋文女士,晚上回到家後也愧疚。
房子裏一片安靜。
宋文女士別過頭,抹去淚水, 又轉過頭來:“你們父女倆真的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都想要自由, 喜歡往外麵跑,家裏是有狼豺虎豹在對吧。”
倪南七歲以前,倪鍾生辦公地還在京城,之後全國各地跑,高一那年, 倪鍾生去了西藏, 常年在西藏奔波。
而關於宋文女士, 倪南其實不大知道她的過去,她不讓別人提起,隻是每到下午四點半,胡同裏喊飯的聲音響起來,屬倪南家那道聲音最響亮,他們有人就會開玩笑說,不愧是國家大劇院出來的女高音。
葡萄在手中撚了幾輪,倪南起身走到宋文女士身邊,扯了扯衣角,“我下次一定會接電話的,不讓媽媽擔心。”
“你要真不讓我擔心,你怎麽不說以後絕對不出去了,就老老實實在家裏待著啊,”宋文女士哼笑一聲,抱著臂側了側身。
這個倪南還是難說,暑假還有段日子,不出去很難做到。
倪南用腳踢了踢倪鍾生的鞋,讓他快點去哄。
她把葡萄塞進宋文女士嘴裏,俏皮一笑:“媽媽吃顆葡萄。”
說完一溜煙跑了。
她算著時間,倪鍾生通常將人哄好是兩個小時。從小到大,父母吵架次數不少,倪鍾生會讓她回房間待著,不要出來,她趴在桌上無聊,看著時鍾轉動,每次倪鍾生來敲響房門時都是兩小時後。
這次超時半小時。
客廳沙發上,倪南側躺著刷手機,倪鍾生在一邊修剪綠植,回頭過來問倪南。
“今天不出去了?聽你媽說,你每天都要出去啊?”
倪南指尖一頓,“不出去了吧……”
說完還抬眼看了看不遠處的宋文女士。
“怎麽出不出去還這麽不確定的,”倪鍾生起身捶捶腰,修剪完這株又去下一株蹲著,“同學還沒有給你發消息?”
發了。
周青山前兩分鍾給她發消息,下午出來,她說今天爸爸回來了,可能沒時間出來,周青山也沒說什麽了,就說在路口見見,有東西給她。
所以很不確定,出到胡同口算出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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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景和細數自己的珍寶,抽空瞥一眼坐在老爺椅上的人。
“怎麽,人不來啊?”
“來,不來你這。”
周青山熄滅了手機屏幕,握在手心,起身轉轉黎景和這家店,他不怎麽來,開業來了一次,這是第二次。
新藝術時期的珠寶優雅好看,且富有生命力,周青山打開櫃,拿一枚銀蓮花胸針,花瓣與葉清透,海寶藍石周嵌細密鑽石。
半透明質感的銀蓮花。
黎景和的聲音從身後傳來,“要給女朋友送這個啊,小姑娘看著年齡不大,而且從穿著打扮來看,也不像是喜歡珠寶的,古玩珠子也可能她會比較喜歡。”
“像你爸給你的那串白奇楠就挺適合人小姑娘的——”黎景和到他旁邊往手腕一看,發現已經空了,“咦,已經送出去啦?”
周青山把胸針放下,點了點頭。
黎景和看他眼神不一樣了,“老爺子知道了麽?”
“還沒說,打算等她畢業帶回去。”
他不摻和這些事,靠著自己漂洋過海來的古董櫃,“也好,算是安穩下來了。”
安穩這個詞,讓周青山走神了好久。
倪南也跟他講過安穩,那是在書房,他在辦公,倪南在書櫃前翻找書籍看,手裏捧著一本《二十首情詩和一首絕望的歌》過來。
個子小,往他懷裏一鑽,縮著不動,周青山好笑捏捏她柔軟的臉頰,等他辦公完關上電腦,倪南抬起頭,一雙眼忽閃忽閃。
“周青山,你什麽時候可以安穩下來呀?”
當時沒明白她說的安穩什麽意思,像是工作疲勞後不過心的回答,說她想什麽時候安穩都可以。倪南把腦袋縮回去,手指捏緊詩歌薄頁。
後來小姑娘老半天沒講話,忽然又抬起頭,說她給他讀詩歌吧。
陽光斜斜灑落枝頭,落地窗的樹影跟風律動,她標準腔調讀了一首詩歌,不是她懷裏那本,算是小眾詩歌。
周青山聽得入迷,心頭好像飲入一杯烈酒。
他的倪倪真是好本事。
【不要剝光我的愛
你會發現是個模特
不要剝光我的模特
你會發現
是我的愛】
乖巧溫順的眉眼,站在陽光下,為他讀一首辛辣的詩,一種矛盾衝擊力的感覺。
她讀了好幾首,那本詩歌所有篇幅像是倒背如流,不知道夜裏摩挲紙麵,看了多少次。
【又一隻動物
被愛衝昏了頭腦】
是,又一隻動物,被愛衝昏了頭腦。倪南讀到這句時苦笑。
周青山現在坐在老爺椅上,腦海裏對這句影響最深,現在似乎明白倪南那時說的安穩想表達何種意思,而自己不過心的回答實在敷衍,傷人心。
她抱著的那本書……
那本書是什麽?有點忘記,高中畢業的時候經常同他一起辦班級活動的同學送的。
黎景和丟來一盒煙,他自個已經咬上點了煙,周青山給麵子磕出一根,夾在指尖,現在沒有想抽煙的欲望。
“要送人東西,還是自己做的比較用心,女孩子收禮物又不看中價值,貴在用心啊。”黎景和語重心長。
周青山笑了笑,想起點什麽。
昨夜在陸曼家,同校同學說的話,周青山都認真聽了去,在車裏吻了她好久,掐著軟腰,低聲質問她:“那人誰啊?送的禮物你喜歡嗎?親手拚的,那麽用心。”
倪南下巴抵在肩上,喘著氣,“不喜歡,跟用不用心沒關係,是我不喜歡他這個人。”
禮物的確貴在用心,但這前提也得看人。
周青山忽然想看看倪南喜歡不喜歡自己,煙在指尖打了個轉,問黎景和:“我之前是不是做了個脖飾放你這?”
“是,但你不是讓我看著送人嘛!我已經送出去了!”
黎景和要忍不住翻白眼了。
“這麽激動做什麽,送出去就送出去了,我又不逼著你去要回來,”周青山懶散調調。
黎景和做生意信譽第一,送出去的東西再去打電話問,這不是折他信譽嘛!況且這麽久過去,那脖頸飾品肯定已經被戴過了,再拿回來送女朋友。
二手商品丟人。
還是說人家隻值個二手啊?
黎景和狠狠抽了兩口煙,“鬼知道,你大少爺脾氣發作次數少啊?以前你爸在的時候,把你做的菩提串送給外國友人,你鬧絕食也要你爸把東西給拿回來。”
“這不是我爸不在了麽。”
輕飄飄回了一句,然後閉上眼休息不願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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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同小孩吃晚飯約好伴一起湧出來,吵鬧死了,倪南家門敞開,跟倪鍾生坐在院子裏喝烏雞湯。
倪鍾生缺席了倪南大半的童年,聽到外麵兒童聲就要回憶一下,用手比,以前那麽小一個姑娘,蹭一下就長大了,還說什麽快比爸爸高了。
烏雞湯一嗆,倪南捂著胸口咳嗽,碗裏的湯撒到桌上一些,緩過來一點,抽紙去擦,對倪鍾生說:“爸爸你認真的嘛?你一八三的個子,我快比你高了?”
她就一六.四。
說她快比媽媽高還差不多。
倪鍾生揮揮手,不在意這個,接著回憶起小時候,那時候的倪南膽小怕事,看見陌生人就要抱著腿縮在他身後,探出個小腦袋看對麵。
小粉團子一樣可愛。
宋文女士還喜歡給她紮兩個小揪揪在頭上,用好多可愛的發夾別住碎發。
帶出去,家家戶戶都要誇,誇她可愛,不過後麵都要補一句,這孩子怎麽這麽不愛說話啊,然後要逗她說話。
話沒說,眼淚哭了幾壺。
“你那眼淚啊,就嘩嘩嘩流,哄都哄不住,那時候我頭都大了,不知道拿你怎麽辦好。晚上你自己好,小聲跟我說,你不喜歡那些大人。”
倪鍾生說出來是當趣事,因為在他眼裏,小孩忘性大,可能不記得那些事了。
倪南記得牢,要細數起來能講好幾晚,隻不過也沒必要了,都是過去事。
“現在也不喜歡……”她小聲嘟囔。
倪鍾生沒聽清,問了一遍:“你說什麽?”
恰在這時,收到周青山消息,他說快到了,倪南趕緊離開院子去房裏,丟下一句“沒什麽”。
宋文女士擦桌子動作頓了一下,看著倪南奔跑的身影,喊:“什麽沒什麽?”
思菩南路就那點大,哪個能停車的地方都被停過了,這次停在比較偏的,人少。
倪南望了一眼四周,拉開車門把自己裝進去。
“我爸爸今天回來了,而且我媽媽因為我昨晚不接電話有點生氣,所以今天才不能和你出去啦。”
周青山攬過她的肩,把人拉到懷裏,手指順著發絲摩挲,“知道。”
“沒有欲擒故縱的意思。”
怎麽總是這麽小心呢,她如果不想出來直接拒絕也是可以,其實不用怕他會想什麽。
他也不會想什麽。
周青山指尖穿過發隙捏到後頸,“倪倪,你欲擒故縱也沒關係,我樂意上鉤,知道嗎?”
倪南怔住了,周青山低頭用鼻尖蹭蹭她的鼻尖,“嗯?”了一聲。
突然就好開心,在院子裏因為倪鍾生談及過去,被勾上來的情緒都被壓了下去,她雙臂環住周青山的脖子,吻了吻他唇角。
“知道了!”
這次真的知道了,她不哄騙他。
倪南的手上下摸著,肆意妄為,好膽大,她知道周青山現在不能拿她怎樣,等下七點半的時候還要跟爸爸媽媽去逛超市。
指尖戳到一個硬硬的東西,好像是珠子。
周青山讓她拿出來看。
西褲兜裏,倪南怯著意,將手伸進去,東西不小,一摸就摸到。
串珠平安符。
下午還得空去了一趟潭柘寺,求了個平安符,黎景和店裏有珠子,坐在椅子上,專注串珠。
倪南眼裏亮亮的,閃著光亮,一瞬不瞬看他,不管他送什麽東西,倪南都會好開心,然後盯著他看好久。
“高興壞了?”
倪南重重點頭。
“那麽用心做的,你喜歡不喜歡啊?”
倪南十分真誠的目光,又點一點頭,“喜歡!”
嗯,果然是喜歡自己的。
周青山滿意這個回答,扣著她後頸,滾燙的吻落在唇瓣,深入骨髓,吻到人喘不過氣,倪南雙手攥拳抵在胸口,嗚咽幾聲,又被吞回。
吻夠了,鬆開她。
“好幾天不會見了,這次得討回本。”
倪南:“怎麽會好幾天不見,你又要出差嗎?”
周青山低聲一笑,嗓音沉沉:“你爸爸好不容易回來一趟,不得陪家人?這幾天我就不打擾你了,好好跟家人一起玩。”
“好吧……”
聽起來還挺失落的,周青山抬起她下巴,與自己對視,告訴她親人永遠最重要,有時間要多陪陪。
倪南點點頭,手掌摸著他的臉,他的眼神看起來很傷心,指尖摸到他的眼。
“我會多陪陪爸爸媽媽的,你要開心呀。”
小姑娘爸爸的電話打來,就等她去超市了,宋文女士在旁邊催,周青山都聽到了。
“去吧。”
倪南已經開了車門,又湊回來往他嘴上碰一碰,“走啦。”
他點點頭。
平安符攥緊放進兜裏,踏實安全感,倪南走在路上不自覺哼歌,晚來風舒適愜意。
周青山接了個電話,眯著眼看向遠處,點了根煙,手搭在窗沿,也不抽,就仍煙燃滅。
作者有話說:
【】詩是《愛是地獄冥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