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天色漸暗,雪卻有越下越大的趨勢。

康熙把茶盞砰的一聲擱在手邊的小幾上,目光沉沉的盯著孫氏,薄唇微動:“賜婚啊,嬤嬤看中了哪家公子?”

看似漫不經心的語氣中卻蘊含著危險,仿佛稍有不對,下一瞬就會沒了命一般。

孫氏並非真的頭鐵,在明知皇上不高興的情況下繼續去摸龍須。況且賜婚也並非她的真實目的,故而孫氏隻是含糊道:“讓皇上見笑了,老奴眼下不曾有人選,隻是想借機求個恩典罷了。”

康熙卻不管孫氏到底有沒有看重的公子,隻見孫氏改了口風,康熙也收斂了些寒氣,意有所指道:“嬤嬤太過心急了些,嬤嬤將曹姑娘教養的如此出色,依朕看,合該有天下最好的去處才是。畢竟養在深閨中的嬌花,可不是誰都能養的起的。”

自從鼇拜被擒,大敗吳三桂,去年又收複了台灣,康熙已經是大權在握,在朝堂上說一不二,甚至連前些年還會幹涉朝政的皇祖母,在這幾年都極少過問朝堂之事,康熙不可謂不意氣風發。

在這樣的情況下,康熙自是帝王威嚴愈盛,也愈發不喜人駁了他的意思。

所以在明知他對曹姑娘有意時,要是有人來他麵前求他賜婚,這會兒鐵定被他拖出去杖責了。在嚴重些,或許連命都會沒了。

可眼前這人是他的奶嬤嬤,從小用心對他的人,他便隻能盡可能的說明白自己的意思。

畢竟普天之下,除了他,還有誰能,誰配擁有此等女子。

孫氏自是明白康熙言下之意,也就等康熙這句話了。

於是康熙便見他話落之後,孫氏突然就傷心的哭了起來:“皇上恕罪,老奴失禮了。”

“無妨。”康熙指尖點著桌麵,沒有計較孫氏的失態,而是耐心問道:“嬤嬤若是有何顧慮,大可以直言,朕也不是那等不通情理之人,隻要嬤嬤的要求不過分,朕自會應允。”

孫氏跪在地上低著頭,舉著帕子沾了沾眼淚,哽咽道:“老奴隻是擔心玥兒,玥兒因為早產的緣故,自小身子不好,所以老奴和她父親萬般精細的養著她,才將她養大。曹家人少,玥兒又是那等單純的性子,老奴怕...怕她......”

雖然孫氏猶猶豫豫沒把話說完,但康熙眼中閃過了然,並對孫氏說的話深有體會。

能沒規沒矩的,見了他就甩臉子,這性子委實不適合在宮中生存。

可曹玥是他早就定下了的人,要他鬆口放曹玥任意婚嫁,那必是不可能的。

還沒等康熙想出個好法子,孫氏再次稽首行了大禮:“皇上,老奴別無所求,隻求皇上看在老奴膝下隻有一女的份兒上,不論日後如何,還請皇上留小女一命。”

孫氏的話中充滿了對康熙的不信任,康熙覺得自己本該生氣才是,可又覺得孫氏此舉並非多餘,更是感念孫氏全心全意為自己女兒打算的慈母之心,就像當年孫氏盡心盡力為自己打算一樣。

想到這裏,康熙自是一口答應了:“嬤嬤今日所求,朕應下了。”

隻要曹氏不是犯了什麽謀逆大罪,他都會記住今日的允諾。

“謝皇上,那老奴就不打擾皇上了,先行告退。”

梁九功上前扶起微微顫顫的孫氏,把孫氏送出東院後返回暖閣,就聽聞康熙驟然歎了聲氣。

梁九功給康熙換了盞熱茶,小心問道:“皇上為何歎氣?”

康熙端起茶盞,用蓋子撇去茶湯上的浮沫,淺啄了一口:“沒什麽,隻是感歎曹氏有個一心一意為她的母親罷了。”

倘若他額娘還在的話,也會像孫氏這般的吧?

梁九功聞言,心知這不是自己能插嘴的話,索性默默閉了嘴。

過了一會兒,見康熙沒有要繼續說下去的意思,梁九功才琢磨著把上午去西苑的事兒說給康熙聽。

康熙聽罷,饒有興致的挑了下眉:“哦?敢這麽對朕的旨意的,曹氏還是後宮第一人。”

梁九功低了低頭,要知道男人稱呼一個女子的姓氏,是打從心底裏覺得這個女子是他的女人,看來皇上心底已經認定了曹姑娘了。

透過薄薄的窗紙看著外麵順著風飄落的雪花,康熙疑惑道:“朕一直都想不通,明明昨日朕和曹氏在桃林時也算相談甚歡,去莊子上用晚膳時曹氏的態度也不曾改變,可何以在知曉朕的身份後,就又變得一如剛見麵時那般疏離冷清了呢?”

不,曹氏現在對他的態度,是唯恐避之不及,若不是他的身份擺在這兒,恐怕曹氏見了他都要繞道走了。

梁九功也不知道,於是賠著笑不說話。

康熙想了半天也沒想明白,反而想的腦仁子疼,索性一甩手起身往外走:“跟朕出去走走。”

“嗻。”

梁九功從衣架上取下黑色大氅伺候康熙披上,又從守在廊下的小太監手中拿過油紙傘親自為康熙撐傘,兩人也沒帶隨從,就這麽踩在剛覆蓋了一層白雪的地麵上,留下了一個個尊貴無比的腳印。

走著走著,康熙就走到了白日走過的那條石子路上,他猛地駐足往遠處看了半晌:“曹氏是住在那邊?”

梁九功順著康熙的視線看過去:“是,曹姑娘就住在西苑。”

見康熙毫不猶豫的就抬腳往西苑去,梁九功忙仔細伺候著跟上,心中卻默默的給曹玥點了根蠟,皇上聽牆角的老毛病又犯了,但願曹姑娘這遭能好好兒的。

人工湖的對麵,有道小巧的影子突然掉了頭,消失在一處小路上。

西苑,安凝剛伺候了曹玥洗漱完,正要把房門關上在外間守夜,安平突然就從她眼前竄了出來,擠進了屋子後催促著安凝趕緊關門。

安凝心下疑惑,手上動作半點不含糊,把門關了後看著徑自進了內室的安平連忙道:“你做什麽去,姑娘已經歇下了。”

回答她的,是安平留給她的背影。

安凝憤憤的咬了咬唇,氣呼呼的跟了進去。

曹玥今兒也算是學了一天的宮廷禮儀,身子早就乏了,隻是她睡眠一向不好,這會兒並未睡下,正靠著床頭翻著書看。

書上突然落下大片陰影,曹玥一抬頭,就見告假回家的安平正站在她麵前:“你怎的這會兒回來了?”

安平搖了搖頭,著急忙慌的跪坐在腳踏上,壓低了聲音道:“姑娘先別問,聽奴婢說,奴婢在剛剛回來的路上,見到有人正往西苑這邊來,隻是天太黑了,奴婢看不清楚,隻隱隱約約看了身形,像是一個男人,還有一個侍從。”

安平沒把心中猜測說出來,但曹玥卻是知道,能叫安平如臨大敵的,恐怕也隻能是住在東院的皇上了。

可這會兒都這麽晚了,他來西苑做什麽?

曹玥把書丟在一旁,沉思了片刻,抬手把剛進來的安凝也招了過來,在她們兩人的耳邊低語了幾句。

“記住了嗎?待會兒可千萬別露了怯,若是他不出聲,咱們就當沒發現。”

兩婢對視一眼,鄭重的點了點頭。

西苑的主屋裏燈火搖曳,院子裏卻黑漆漆的空無一人,唯有院門處有兩個守門的婆子。

康熙用身份成功震懾了兩個守門的婆子後,堂而皇之的踏進了西苑的地界,而後熟練的找到了能聽牆根兒的牆角,在牆角站定。

“......姑娘今兒辛苦學了一整日的規矩,膝蓋都青紫了。”

隻聽曹玥冷著聲兒道:“皇恩浩**,莫說隻是略有青紫,就是要我的命,我又豈有不受著的道理?”

“姑娘,您別這樣,您若是心裏難受,哭出來就是了,何苦要折磨自己呢。”

安平聽的一頭霧水,扯了把安凝:“到底發生了什麽?怎麽我才不在姑娘身邊兩日,姑娘就成了這副模樣?”

安凝帶著哭腔,一個沒忍住脫口而出:“還不是因為......”

話到嘴邊,又意識到即將說出口的人的身份而不敢胡亂說話,隻得含含糊糊道:“總之,姑娘是因為他才悶悶不樂的。”

安平沒聽懂,還要再問時,曹玥突然落了淚,傷心不已:“我本以為與我共彈焦尾的隻是一位尋常的公子,那是我第一次因為一個人失態。從桃林離開後,我甚至還想著叫大哥去打聽他是哪家的公子,然後......然後......”

“可是沒想到他竟然是皇上。”

曹玥倏地捧住安凝的肩膀:“安凝,他為什麽要是皇上啊。”

語無倫次的話裏充滿了傷心與不能理解。

安平不解道:“難道是皇上不好嗎?”

“當然不好。”曹玥倏然拔高了聲調,嚇了偷聽的正入迷的兩人一跳:“我隻是想與一個平凡人普普通通的過一生,彈琴對弈,烹茶賞雪,不想,不想......”

話沒說完,曹玥撲在安凝懷裏放聲痛哭起來。

安平似是被曹玥哭成淚人的樣子嚇到了,手足無措的給曹玥擦了擦眼淚,絞盡腦汁的安慰:“姑娘快別哭了,小心傷了眼睛。奴婢今兒回來的時候,聽花嬤嬤說,老夫人已經去求皇上為您賜婚了,您想不想知道是哪家的公子?”

曹玥聞言,慢慢停下了哭泣,又恢複成了那個待人待事都足夠冷淡的曹家姑娘的模樣:“無所謂了。我心裏這點子念想也該丟下了,所以是誰都好。”

牆根的陰影處,康熙眼中的笑意幾乎要溢出來,原來如此。

屋裏丫鬟的安慰勸說還在繼續,康熙卻不欲再聽下去,轉身離開。

康熙離開後,其中一個守門的婆子眼看著康熙已經走遠,連忙加大了動作關門。

關門聲傳進屋裏,曹玥停下了抽泣,主仆三人同時鬆了口氣。

曹玥摸著紅腫的眼睛,酸澀脹痛的感覺難受極了:“也不知道我哭的這一遭劃不劃算。”

能在他心底留下多少痕跡,又能叫他上心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