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隨著康熙的話落下的,是空中不知何時開始飄起的雪點子。

一片一片的,細碎極了,晃晃悠悠落在人的頭發上,打在人的肩頭,最後化作一滴極細微的水珠,隱沒在衣裳中。

站在康熙身後的官員驟然聽聞皇上有心情同曹家姑娘開玩笑,心中本就感慨曹家聖寵,又聞得皇上口吻這般關切,不免個個開始暗自打量起曹玥。

這一打量,眼珠子就有些轉不動了,他們早知曹家有位小姐,隻這位小姐被曹家當做稀世珍寶般藏在府中,素日江寧府但凡有誰家的夫人舉辦宴會,去的總是曹寅的夫人,曹小姐是連麵兒也不曾露過。

故而他們也是這會兒才知,曹家小姐出落的竟是這般不俗。

曹玥當做沒察覺到眾人的打量,隻清清冷冷的敷衍道:“皇上看錯了,不過是風撲了眼罷了。”

說罷,她蹲了蹲身子,不等康熙同意,徑自告退離去。

曹寅眼睜睜看著曹玥離開,又看著皇上的神情從剛剛的頗為愉悅,到現在的麵無表情,嚇的噗通一聲跪在了腳下的石子路上:“皇上恕罪,奴才的妹妹被家人給寵壞了,不是有意冒犯皇上的。”

此時曹寅心中叫苦不迭,伴君如伴虎,帝王的顏麵大過天,玥兒當著一眾官員的麵下了皇上的麵子,憑著皇上小心眼兒的性子,指不定這會兒心中想著如何處置她呢。

康熙也的確是被曹玥的做法給氣到了,他斂了眉梢,周身氣勢稍加擴散,薄唇抿成了一條直線:“起來吧,朕還不至於跟一個女子計較,不過這曹姑娘在規矩上的確是欠缺了些。”

話鋒轉折的突然,曹寅剛稍稍放下的心又提了起來,在雪花飄舞的天氣裏,額角溢出了細細的冷汗:“皇上的意思是......”

康熙沒搭理他,喊了一聲梁九功:“去尋個嬤嬤給曹姑娘送去。”

佳人有些性子不是不行,對著他使性子,他權當是情趣了,可若是這樣的性子不改,等日後入了後宮,還有的她吃苦頭的時候。

趁著還在宮外,多磨一磨她的性子也好。

梁九功領命而去,康熙回頭看了眾官員一眼,抬步就走:“你們都退下吧。”

眾官員麵麵相覷,而後拱手恭送:“恭送皇上。”

待看不到康熙的身影時,江寧知府笑眯眯的上前碰了碰曹寅的肩膀,意有所指道:“曹大人這運道可真好,有了令妹在,曹家前途無量,家族抬旗指日可待,屆時曹大人可別忘了提攜提攜咱們這些同僚啊。”

曹寅抽出擱在袖口的帕子擦了擦額角的冷汗,幹笑了兩聲:“羅大人說笑了,說笑了。”

梁九功的辦事效率很高,康熙才吩咐過,不過半個時辰,他就領著此次從乾清宮選出來的隨行嬤嬤中挑了個話少穩重的帶到了西苑。

還未踏進西苑,一陣嘈雜的琴聲就傳了出來。能在西苑彈琴的,也就隻有曹姑娘了。

梁九功雖然不會彈琴,可皇上會啊,伺候在皇上身邊,即便不會彈琴,好壞還是能分辨出來的。

昨日在桃林中的琴聲悠揚沉靜,此刻的琴聲卻與昨日的大相徑庭,用不成曲調來形容,是半點兒都不過分,可見彈琴之人心情極差。

隻在西苑外稍作停頓後,梁九功就帶著人踏進了西苑。

西苑裏的下人都知道梁九功是皇上的心腹,故而沒一個人敢攔著,也不敢在梁九功的眼皮子底下搶在他麵前進去通報,便隻能眼睜睜看著梁九功和一個上了年紀的嬤嬤在姑娘的房門外敲了兩下。

沒等到裏麵叫進的聲音,梁九功也不惱,自在門外揚聲將康熙的吩咐交代了一遍。

話落的那一瞬間,琴聲驟然停頓了下,而後像是若無其事般,繼續撥弄著琴弦。

這樣大氣性又清冷的女子,整個後宮都找不出一個來。

梁九功還是頭一次遇到這樣的女子,沒見著人的麵兒也就罷了,竟是連一聲回複也謝恩都沒聽到。

可他又不能強硬的闖進去逼迫曹姑娘跪地謝恩,隻能遞給了教導嬤嬤一個眼神,自個兒回東院複命去了。

屋裏,嘈雜的琴聲還在繼續,隻是卻並非曹玥在彈琴,而是安凝坐在焦尾前,胡亂的彈著,曹玥正悠然的坐在一旁翻看著孫子兵法。

安凝彈了好一會兒,實在受不了自己製造出來的噪音,於是往曹玥那邊斜了下身子,小聲道:“姑娘,奴婢還要彈多久啊,您聽著就不覺難受嗎?”

曹玥翻了頁兵書,輕笑道:“若是受不住了,就停下吧。”

反正該聽到的人已經聽到了。

安凝鬆了口氣,卻沒第一時間停下,而是借著琴聲遮掩,又悄聲問道:“姑娘,您這般對皇上,可是書中說的欲擒故縱?”

“你又知道了。”曹玥合上書,無奈的瞥了安凝一眼:“不過你這麽說,倒也不錯。”

安凝聞言,擰了下眉毛,擔憂道:“奴婢不是懷疑姑娘,隻是皇上畢竟是皇上,奴婢擔心您對皇上如此疏離,恐皇上會心中不悅。”

畢竟沒有哪個人是不愛麵子的,皇上尤甚。

曹玥起身走到安凝身前,彎腰勾了下琴弦,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放心吧,若是皇上知道了我對皇上疏離的原因,恐怕皇上心中高興還來不及,又怎會不悅呢。”

他的後宮嬪妃都是為了家族地位,為了誕下阿哥延續家族與愛新覺羅氏的聯係才進宮的,其本身就牽連了重重利益。

若是此時突然出現一位容貌不俗又頗具才情的佳人,不為名利,隻為了他這個人,甚至不希望他是帝王的身份,隻希望他是以為普通平凡的公子,他應該會感動的吧。

安凝恍然大悟,然後扭頭看了眼門外:“那門外的嬤嬤,姑娘可要叫她進來?”

曹玥長長的呼出一口氣:“叫進來罷。”

她自認在自己有心時,規矩不會叫人挑出任何毛病,可那並不包括宮廷禮儀,這嬤嬤送來的倒是時候。

於是教導嬤嬤在房門外站了兩刻鍾有餘,才見房門從裏麵打開。

曹玥理了理身上的月白色滾了風毛邊兒的交襟小襖,從琴前緩緩站起,頷首道:“是我失禮,勞嬤嬤在外久候了。”

教導嬤嬤在來的路上聽梁九功說了兩句這姑娘的性子,在知道這姑娘連皇上都敢甩臉子的時候,自己就知道這姑娘不是個好性兒的,因此哪怕她在門外等了兩刻鍾,心中有所不滿,也不敢表現出來。

進來後看見這姑娘的第一眼,教導嬤嬤更是覺得自己的想法沒錯。

她沉浸在宮中多年,見慣了美人兒,哪怕是有著後宮第一美人之稱的衛庶妃,也比不得眼前這位曹姑娘,討好尚且來不及,又怎會擺臉子呢。

教導嬤嬤連道不敢:“老奴是奉皇上旨意,前來教導姑娘禮儀的,不知姑娘眼下是否方便,咱們這便開始?”

曹玥再次頷首,教導嬤嬤就開始一點一點的教著規矩。

不知是不是梁九功提早吩咐過,教導嬤嬤頭一個教的,就是在麵對皇上時,如何行禮請安,如何跪安告退。

——————

康熙此行南巡,時間安排的很是緊湊,昨日能空出時間出去散心一日已是難得,今日遣散了請安的官員後,就帶著侍衛出了曹府,直到在外用過晚膳才回來。

一回到東院,便見孫氏一身誥命服,姿態規整的站在院外,衣裳略有些濕潤,一看就知等了不少時候。

孫氏遠遠兒的見康熙回來,一點兒不含糊的跪在地上請安:“老奴給皇上請安,皇上聖安。”

此情此景,叫康熙不免想起了二十幾年前,那時他還不是九五之尊,隻是皇阿瑪膝下一個不受重視的阿哥,住在阿哥所時,身邊大多奴才因為額娘和自己不受寵,對他多有怠慢,唯有奶嬤嬤孫氏對他極好,噓寒問暖。

他每次從尚書房下學回來的時候,總能在阿哥所外看到孫氏迎他回來的身影,這點子溫情,他隻在孫氏的身上體會到過。

後來他登基為帝,站在門外恭迎他的人不計其數,他心中卻再沒了當年在阿哥所時的動容。

思緒回籠,康熙兩步上前,親自彎腰扶起孫氏,甚至在摸到孫氏冰涼的衣裳時,還吩咐人給孫氏添了個手爐:“天寒地凍的,嬤嬤怎麽站在外麵。”

他不覺得梁九功會沒眼色到不把人請進去等。

孫氏眼含熱淚,一臉受寵若驚:“老奴隻是想等皇上回來。”

她是刻意等在這裏的,為的就是勾起皇上內心深處的一點舊情,那她接下來要辦的事,就會容易許多。

康熙還不知孫氏心中盤算,把人帶進暖閣後,給孫氏賜了座,叫人上了熱茶。

孫氏卻沒依言就座,而是再次跪地行了大禮,額頭觸地:“皇上,老奴今日來,是為了老奴那個不省心的女兒請罪的。雖然皇上不曾怪罪,但老奴卻不能當做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康熙原本就沒怎麽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何況他也叫人送了教導嬤嬤過去,這件事就算過去了。

他掃了眼梁九功,見梁九功把人扶起來在椅子上坐好後,溫聲道:“朕不是說過了,這件事就算過去了,嬤嬤何必為了這件小事勞累的跑一趟呢。”

話落,孫氏神情略顯為難,康熙便知孫氏此番前來,應當另有事相求:“嬤嬤有話直言就是。”

“是。”孫氏訕笑了下,猶豫了許久,第三次起身跪了下來,咬著牙閉著眼睛道:“老奴確實有一事想求皇上恩典,老奴想求皇上為小女賜婚。”

唰的一下,康熙送到唇邊的茶盞頓住,笑意漸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