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走到鈴蘭閣的時候, 雪忽然停了,雖剛下過雪,但天氣很晴朗, 抬頭尚能看見朗月繁星。

方雲蕊第一次瞧見這樣的雪夜,一時隻顧著抬頭張望, 忘了看腳下的路, 雪被踩得很硬,又硬又滑,碰巧她踩到了一塊冰上,整個人就向後一倒。

一隻手適時地攬在她腰間, 讓她沒有往下墜去, 那雙望著滿天繁星的眼睛便稍稍偏移, 落在了眉眼疏離的探花郎身上。

這人與她有過肌膚之親,數次, 方雲蕊腦中下意識冒出這樣一句話來, 迄今為止,那些荒唐旖旎都像是夢一場,仿佛她與楚嵐從一開始就是這般疏離。

方雲蕊忙借力站直了身子, 無形之中退開半步道謝:“多謝表哥。”

楚嵐看著她,忽然覺得她很有趣, 自從上次他告訴她, 與人說話時要直視對方的眼睛,這樣對方才會知道你真實的意願。

他是這麽教的,沒有錯,可沒想到這話被她記得如此牢靠, 從那以後與人說話,當真是絲毫不避諱地直視著對方的眼睛。

就連此刻, 尋常女兒家多少都會透出幾分嬌羞之態來,或低著頭、或移開視線,總歸是與男子有了接觸,自己又落了窘態,可方雲蕊照舊是避也不避,一雙烏俏含水的眸子款款注視著他。

可楚嵐覺得,她這個樣子反倒讓人心癢。

分明是她不知羞赧,雙目卻盡是純良模樣,清澈得能望見她眼底的星輝。

“回去罷。”兩人站在那道燈影之下,楚嵐開口打斷了這樣的對視,忽然覺得眼下這副場景有些熟悉。

方雲蕊自然不會忘記,那次她從家宴離開遇蛇之後,她便是和楚嵐一道回來,也是站在這盞燈下漸漸分別的。不知為何,她對楚嵐的態度總是很奇怪,一開始總是希望不要遇上他,不要靠近他,就算遇上了楚嵐也不要過來跟她說話。

可是一旦站到了一起,要分別時總是楚嵐利落幹淨,她卻開始依依不舍。

她想,她與楚嵐的這段關係也自是如此,沉淪到最後,放不下的那個隻會是她。

“嗯。”方雲蕊應了一聲,撤回自己的目光進了院子,她一遍遍告訴自己,忘掉楚嵐,以前的一切都是要忘掉的,她不該記得原本就不屬於自己的東西。

方雲蕊的居所隻有她和海林兩個人,之前老夫人在的時候不是沒有提議過給她這邊派兩個丫鬟過來,都被方雲蕊拒絕了,一是怕麻煩、二是怕生。

人少了自然就會衍生出許多麻煩事,譬如冬日裏她和海林都出去了,屋裏就沒個燒炭盆的,這邊又曬不到太陽,陰冷陰冷的。

海林正擺弄著炭盆,歎了一聲:“上回買的銀絲碳又用完了,姑娘咱們還買嗎?”

方雲蕊問:“這些日子那邊有沒有送碳過來?”

“送是送了。”海林頓了頓,“隻是不多,也就隻夠兩三日的用了。”

方雲蕊歎了口氣,國公府的碳是每旬送一次,以前送的是銀絲碳,她這邊的份例尚且剛剛夠用完,一點富餘都沒有的,現在不是銀絲碳了,自然更加不夠用。

若是自己買碳,銀錢的確是夠的,可她還要額外攢去女學的要用的銀子呢,一算下來根本不夠用。

兩個人過日子,方雲蕊積攢下多少銀錢海林是最有數的,她自然知道姑娘留著傍身的錢並沒有多少,何況還要另外攢一份嫁妝出來?

國公府已經留她們給了口飯吃,又供了學堂,實在沒有道理連她那份嫁妝也出了。

說到底,這碳是買還是不買呢?方雲蕊思忖著,買了這幾日自會過得舒服些,可是入學之後勢必會受到影響,她畢竟不是國公府的人,難保出去之後府上的人還會惦記著給她送錢花。

不買,這天氣連個炭盆都不燒,恐怕是要大病一場了。

方雲蕊看著房裏燃著的火盆,道:“不能再花錢了,明日去跟廚房那邊要要看罷。”

一時之間,方雲蕊有些後悔,上次楚嵐說讓她想用錢的時候直接問他要,她當時為何要拒絕呢?倘若答應下來,眼下的問題便可迎刃而解。

然而這一瞬的後悔也很快便消散了,她自己心裏很是清楚,她總不能這一輩子都靠著楚嵐。

屋裏熄了燈,方雲蕊懷著重重心事睡了過去,這夜她忽然做了一個夢,夢裏是一個夏夜,她身上穿著那件單薄如蟬翼的紗衣,爬著竹節梯子攀上了那麵牆。

她輕車熟路地進了院子,走進書房,之後便看見那道熟悉的身影站在窗邊。

方雲蕊搖著頭,用力阻止著自己的行徑,可夢中的自己還是一步一步朝那人走了過去,口齒清晰地吐露道:“表哥,我想要些錢花。”

男人便轉過身來,伸手摸了摸她的頭。

......

這夜方雲蕊睡得並不安穩。

從國公府回去之後,李氏便同馮家主君馮延寧大鬧了一場,她是個嗓門大的,叫得恨不得讓馮家上下全知曉了。

“行了!”馮延寧嘴上留著兩撇胡子,一臉頭疼樣,看著李氏無奈道,“你喊什麽?人家是國公府,那是你想攀親便能攀親的嗎?”

“不想攀親不會好好說啊!他們還是高門權貴,竟然將我轟出來!再說我是跟他們家攀親嗎?我那是見小虎喜歡,好聲好氣去給小虎討那個姓方的表小姐而已!那就不是他們家的人!”李氏喊道,“還有你那個好妹妹,可真是個好妹妹啊,明明知道我被轟出來了,竟連一麵都不來見我!打發一個丫鬟女使來見我,那臉還拉那麽長!”

“她不是大著肚子嗎?”馮延寧連聲歎氣,“再說她要是因為你摔著了,落了胎,這份罪過你能擔當得起嗎?”

“馮延寧!”李氏瞪著他大叫起來,“我說你現在是處處維護著外人是吧?你媳婦兒在外麵受了委屈你知不知道?你兒子中意人家的姑娘連個婚事都沒說成你知不知道?成天到晚的你除了歎氣還會幹什麽?這些年家裏這些陰司都是靠我在走動著,若不是我去你妹妹麵前點頭哈腰,你今年的升官令能那麽快就下來嗎?”

麵對李氏的指指點點,馮延寧也隻是耷拉著腦袋坐在原地,等妻子發泄完了,才有氣無力地問了一句:“那你想怎麽樣?”

李氏道:“自然是去把這件事圓回來,我在榮國公麵前失了臉麵,你就去他麵前給我把臉麵找回來!方雲蕊這小妮子,咱們家是一定要的!”

“這怎麽可能?”馮延寧一臉苦相,“人家都趕你出來了,怎麽可能會讓我再進去?”

“那我不管!”李氏蠻橫道,“反正這麽些年,小虎的事都是我操心著,這婚姻大事,你必須給兒子辦下來!不是我說你馮延寧,你也不想想,咱們要是和國公府攀上了親家,那以後有多少受用不盡的地方?”

馮延寧歎了口氣,隻得鬆了口道:“下次休沐日,我再去看看罷。”

聽到了這個答複李氏才算滿意,張口喚了坐在外堂的馮玉虎去睡覺了。

馮延寧重重歎了聲氣,眉頭緊鎖坐在房中。

“父親。”一個清澈的聲音響起,馮延寧抬了頭,看見來人笑了笑。

“玉竹,你怎麽來了?”

馮玉竹沉默了一會兒,忽然道:“國公府不允,是因為二弟說了他們想討人家做妾。”

馮延寧一愣,這才了然了,怪不得李氏是被當眾轟了出來呢!她她她,她是有多大的臉呐?敢去國公府要人做妾?!

“你怎麽知道?”馮延寧看了眼長子。

馮玉竹道:“孩兒今日同去了國公府,聽回來的下人說的。”

馮延寧點點頭,“行,我知道了,你快去睡吧,時候不早了。”

他說著揮了揮手,一臉疲態,李氏動不動就拿他今年升官這件事說嘴,可她一個婦人豈能知曉,他這升官後的位置也難做,處處都得巴結人。

“父親!”馮玉竹再度開口,突然跪了下來。

馮延寧被他這一跪弄得一愣,問道:“你這是幹什麽?”

馮玉竹道:“父親,孩兒已有意中人了,想求父親為孩兒做主,前去提親。”

馮延寧愣了愣,這兄弟倆一個兩個的,怎麽都看上別家姑娘了?

馮延寧沉吟一聲,國公府那邊橫豎是要再去一次的,哪怕不說定這門親事,也須得冰釋前嫌才行,到時候若是成了,國公府這邊恐怕還會要不少的聘禮。

“玉竹啊......”馮延寧打著哈哈道,“這,你弟弟的婚事還在商談,你這事就先放放,等把小虎的婚事辦成了,再給你說親,如何啊?”

馮玉竹跪直了身子,道:“可是父親,我才是長子。”

既是長子,哪裏有讓弟弟先他成婚的道理?

馮延寧麵上的笑意僵了僵,看著馮玉竹道:“你是長子,難道就不能讓著弟弟嗎?這種婚事急不來的,要慢慢商議著才有結果,你急什麽?”

“父親!我是嫡長子!”馮玉竹的臉色也微微變了,他今年已十六歲,早就褪去了稚嫩模樣,長出少年人的英姿來,兩相對峙著,竟叫馮延寧心中有些發虛。

“母親去前,您分明答應過她,會替我好好掌眼一門婚事!”

“唉,你說就說吧,提你娘幹什麽。”馮延寧連聲歎氣,“行吧,那你就說一說你看中的是哪家的姑娘?”

“不論是誰,父親都會答應嗎?”馮玉竹道。

不知為何,馮延寧被這麽一問,心頭突然湧上一股異樣來。

“你先說,是誰?”馮延寧追問。

馮玉竹字正腔圓答道:“是國公府的表小姐,方雲蕊,我馮玉竹願娶她為正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