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下起了雪。

李氏帶著兒子剛走了幾步路就下起了雪, 經過一處院落時,隱隱約約聽見裏麵有小娘子的說話聲,李氏頓了頓身形, 看了眼走在前麵的慶心,沒有開口。

還是慶心道:“嫂夫人放心, 貴府的兩位姑娘就在裏麵, 夫人已經讓廚房備飯了,吃了飯再走罷。”

就在這院裏......

李氏“哦”了一聲,心想,那這方雲蕊是不是也在裏麵?

剛說完了話, 就聽慶心“哎呀”一聲, 轉過身來對李氏惶急道:“嫂夫人見諒, 夫人讓奴婢去榮壽堂的時候捎些東西過去孝敬,奴婢走得急給忘了, 嫂夫人能不能在這兒稍等一等?奴婢取了東西就來!”

這話正中李氏下懷, 她道:“無妨無妨,你快去快回就是。”

慶心便趕忙走了,附近隻剩下李氏和馮玉虎兩個人。

這邊是姑娘院子, 按理說外男是不準進去的,李氏站在外麵, 腳下卻是一點點挪動著步子。

挪動著挪動著, 她就來到了院門口,望見裏麵涼亭處的風景來。

方雲蕊正側身坐著,她穿一身乳色青花滾邊的襖裙,靜雅絕色, 比之權貴人家的正室娘子也有過之而無不及,李氏越看越滿意。

“娘你看什麽呢?”馮玉虎不耐地問。

“祖宗!你可閉嘴!”李氏連忙捂住他的嘴, 將馮玉虎拉到這邊來,指著裏麵一笑,“你看那是誰?”

馮玉虎望了進去,被涼亭下的那份美□□得渾身一緊。

這二人的舉動被一人看在眼中,馮玉竹站在一株梅樹下,看著李氏那誌在必得的樣子,心中頓時湧出一股不甘來。

倘若他的生母在世,他想求娶之,何須做夢一般地肖想?隻需母親跟這邊說一聲,他是求娶正妻,國公府定然不會有什麽顧慮。

隻可惜......馮玉竹緊緊咬著牙,眼下他考試的成績還沒下來,不過一個童生罷了,有何顏麵去求娶人家呢?

片刻之後,身後傳來腳步聲,馮玉竹聽見動靜立刻躲在一側隱匿了身形,李氏回頭一看,是慶心取了東西回來了。

“嫂夫人久等了,咱們走吧。”慶心笑了笑,目光往旁邊一瞥,看見一處衣角。

榮國公年紀大了,萬事都以將養身子為主,朝中那邊得了聖人允準,很少去了,所以大半的時間都賦閑在家。

別人都羨慕他這份清閑,□□國公自己心裏清楚,聖上這是在變相削他的權。

若是再提早個二三十年,榮國公還會為此不忿,要拚上這條命去爭上一爭,可而今到了這個年紀,已經什麽都看淡了。

膝下的兒子不爭氣,這輩子也就這個出息,很不必去爭什麽。

他是今朝閉眼明朝就能咽氣的人了,這個時候再去計較這些,落到了後輩手中也守不住,說不好還會引來禍患。

現今他孫輩出息了一個楚嵐,武將門庭出了一個探花郎,榮國公已是心滿意足,今後隻要楚嵐尋常做事,不觸犯什麽大逆不道的罪名,仕途隻會坦**順遂光明無限,哪裏用得著他這個祖父去操心?

眼下榮國公唯一期盼著的,就是在自己閉眼前能看見孫兒成親,若再能得見孫兒有個一子半女的那更是再好不過,其餘的他都不放在心上。

堂中,榮國公正與楚嵐對弈,本來一直悄無聲息,又落下兩子後,他便長歎一聲:“老咯,竟連棋也下不過你。”

楚嵐收回一手,將幹淨剔透的白子丟入棋簍中,平靜道:“今日已擺三局,祖父力不從心罷了。”

正說著,就聽小廝道:“馮家那邊的主母過來拜見了,還領著兒子。”

榮國公詫異,這馮家與他已有近十年沒有說過話了罷?突然過來不知是為何。

“隻他們兩個?”榮國公問道。

“是,隻他們兩個。”

榮國公點點頭,“請他們進來罷。”

他應完了那邊,又對楚嵐道:“你母親那邊的親戚,不知你熟不熟悉,他們家有個孩子叫玉竹的,很是伶俐,小時候我還抱過他呢。”

楚嵐自然不會沒有印象,他頃刻之間算出年紀:“今年有十六了。”

“是,你記性好。”

祖孫二人說話間,李氏就帶著兒子進了屋,一進屋就笑著引馮玉虎對榮國公道:“快,叫聲祖父。”

馮玉虎看著榮國公,張了張嘴,沒能吐出一個字來。

榮國公擺手道:“不必客氣,你坐罷。”

李氏自背後打了馮玉虎一巴掌,尷尬地笑笑,進了屋裏。

楚嵐這時才姍姍起身,並未看向李氏,不冷不熱喚了聲:“舅母。”

李氏聽見他的稱呼才知這是楚嵐,見他長身玉立的樣子被驚得一愣,暗歎馮氏竟生了個這樣好模樣的兒子,如今還是探花郎了,這得是有多大的福分啊!

她毫不掩飾眼中的感歎,隻恨自己膝下沒個女兒,恨不得當場就嫁給了楚嵐。

楚嵐不欲與馮家人說話,見完了禮,便對榮國公道:“祖父,孫兒先告退了。”

“哎不不不!”李氏連忙攔住他,“不妨事的,不妨事,我來隻是說兩句話,說完了就走。”

楚嵐不著痕跡避開李氏的觸碰,淡色退至一旁。

榮國公道:“有什麽事,你不妨直說,不必跟我這老爺子兜圈子。”

李氏訕訕笑著,瞥了眼自家兒子,道:“不瞞國公爺,這......我家虎哥兒,今年年紀不小了,想為他牽一門親事,是貴府上的一位千金。”

她話說得客氣,卻藏著心眼兒——聽她這麽說了,榮國公定然以為她看中的是他嫡親的孫女,自然而然會有不允的心思,等榮國公誤會了她,她再順勢解釋她看中的其實是那個表小姐,榮國公便很容易答應她了。

隻是李氏這如意算盤打錯了,榮國公並未順著這話茬說下去,隻反問道:“多大了?”

李氏一愣,回:“十五。”

“十五還不大麽,著什麽急。”榮國公道,“我這孫兒今年都二十一了,也不著急。”

李氏捏了下手心,道:“這......實在是虎哥兒喜歡,不然我也不會舍下這張臉來求您老。”

她以為自己說完了這句,榮國公總該問她一聲是誰了,哪成想榮國公依舊沒問,問的卻是:“那他可有什麽身份了?”

什麽身份?能有什麽身份?李氏本來還沒懂,茫然的目光落到楚嵐身上時突然明白過來了,笑道:“國公爺這真是抬舉他了,他才十五歲,能有什麽身份。”

“楚嵐十五歲時,可已經是秀才了。”榮國公神情俱是坦然,一句話卻好似給了李氏心頭一記重錘,叫她無地自容起來。

“我...這......”李氏強笑著,“世上如楚嵐這般有出息的能有幾個呢?那不還有好些,老大不小了,也沒考上秀才的麽。”

榮國公道:“你既來我國公府求娶,就該知道門第有別,我家的女娃憑什麽下嫁到你馮家呢?”

榮國公身處高位久了,與李氏對上他又是長輩,說話自然不留情麵,隻是這話雖叫李氏麵上無光,聽得很是不悅,卻終於說到了李氏心中所想上。

“國公爺您誤會了。”李氏忙道,“我們不是想求娶您的孫女,是府上那位表小姐,方氏。”

楚嵐輕輕撥了下棋盤上的玉子,寒潭一般的目光便落在了站著的馮玉虎身上。

馮玉虎方才就一直在打量他了,這會兒突然和他視線對上,心裏莫名一怵。

“雲蕊?”榮國公歎息一聲,終於知道李氏為何要來找他了,道,“這種事,還是讓兩個孩子相看一番再做定論,那丫頭還未及笄呢,尚且不急。”

“這、已經相看過了!”李氏忙道,“這十分滿意,我來想來問問。”

榮國公抬眼,有些詫異:“哦?已經相看過了?”

“是!是!”李氏答得模棱兩可,麵上笑著,後背卻已沁出了一層汗,“方姑娘就在鬆英堂,我們剛從那邊過來。”

這麽說此事馮氏也知道,讓李氏過來問問他的意思了?

畢竟不是自己的親孫女,榮國公摸不準方雲蕊這孩子的心思,便也不知道她是願意在府上多留兩年,還是願意早早嫁了。

不過他記得這丫頭不是要去女學的麽?不去了?

榮國公沉吟一聲,看著殷殷盼著的李氏,給出個確切答案來,道:“要是她願意,你們商議一番,下聘也可。聘禮按照我國公府的規矩來,到時候嫁妝也不會少了你們的。”

這意思便是要將方雲蕊按照國公府本家姑娘的規程嫁出去了。

李氏嘴角的笑意僵了僵,接著補充一句:“那個......國公爺,我們不是娶妻。”

榮國公一道目光看來,看得李氏又是一怵,她幾乎在這道目光中要軟下態度來,想著不如就此應了這門親事?

還未開口,就聽馮玉虎道:“是妾,我娘說了,要她給我做妾!”

他剛說完,就感覺方才身上那股寒意更甚了,冷颼颼的,激得他渾身一哆嗦。

“出去!”榮國公瞬間冷了臉。

李氏一愣,萬沒想到榮國公竟這般跟她說話。

“國公爺,我家虎哥兒真的......”

“讓她滾!”榮國公不耐地通知下人。

兩個小廝上前,不由分說就連推帶搡將李氏擋出了榮壽堂,那真是一點臉麵都沒給。

“哎你們幹什麽!幹什麽!”李氏被推搡得險些一個狗吃屎摔倒在地,馮玉虎看見他娘的窘態還高興得大笑起來,李氏羞得臉都紅了,當然也有氣的,在院子裏大叫起來,“這就是你們國公府的待客之道嗎?我們可是好端端來談婚事的......”

珊瑚站在外麵,她站得離門近,方才屋裏說了些什麽,她聽得一清二楚。

就憑這種人家,也配肖想公子的人?

珊瑚看著李氏,狠狠啐了一口,冷冷道:“憑你們是什麽東西,也配做我們國公府的客人,給你們幾個熱包子當養狗罷了,還真把自己當成個人看了!”

李氏被罵得都愣在原地,呆呆看著罵她的那個小妮子年紀輕輕,可她就是不敢回上一嘴......

榮壽堂中,楚嵐整理著殘局,慢條斯理道:“為這種人生氣,祖父不值當。”

榮國公冷哼一聲,他年輕時在軍營裏從底層做起,什麽醃臢話沒有聽過?身居國公之位後是養尊處優了不少年頭,可這不代表他脾氣好。

“馮氏這娘家實在差勁。”榮國公道,“你去告訴他們,以後不必來了,馮氏若再想見娘家人,讓她自己去馮家見。”

楚嵐應了一聲。

鬆英堂馮氏一直等著李氏的消息,哪兒成想消息沒等到,聽聞李氏帶著兒子叫上了馮家的人直接上馬車了。

馮氏一愣,這是應下了,迫不及待回去準備了不成?

她大著肚子,又是雪天,自然不會親自追出去問,便打發了慶心去問。

姑娘院子裏,馮玉蓮和馮玉敏帶著喜兒走了,方雲蕊便與楚玥合計著要回去。

過了會兒,慶心帶回了消息,如實對馮氏說了方才在榮壽堂的情況,才道:“看嫂夫人好像氣得不輕呢,臉色黑得跟什麽似的,奴婢去的時候,她就故意等在門口。”

“......她這是等我去給她賠不是呢。”馮氏冷笑一聲,“不中用的東西,想走就讓她走唄,有本事這輩子再也別登我的門。”

她又不會有巴巴求著馮家那一日,為何要去討李氏的好呢?

隻是今日看來,馮氏發覺公爹對方雲蕊那個小妮子竟這般看重,一聽說是做妾,竟不由分說就給轟出來了。

馮氏想著為了在公爹麵前的臉麵,她今日都不能去送李氏。

“方才......奴婢還見著少爺了。”慶心有些吞吞吐吐的。

馮氏不悅道:“要說什麽直說便是!他怎麽了?”

“少爺帶了話來,國公爺說,今後馮家的人不必登門來了,若是夫人想......想見娘家人,就自己到馮家去。”

馮氏變了臉色,這到底是她的娘家人,在自己這兒受人白眼也就算了,公爹竟也沒給麵子,直接就要和那邊斷了。

馮氏不悅起來,這公爹也太不把馮家當回事了。

天色有些擦黑了,方雲蕊和楚玥互相牽著,深一腳淺一腳往居所走。

“沒想到這雪下起來就沒完了。”楚玥歎道,“早知如此,雪剛下起來的時候咱們就應該走。”

方雲蕊道:“今日那個喜兒,我瞧著很是可憐,看著她好似看著自己一般。”

楚玥看了方雲蕊一眼,道:“別人家的事是可憐不過來的,你今兒不是已經給了她許多糕餅了嗎?”

兩人正說著話,風雪之中,方雲蕊突然瞧見一抹熟悉的身影,她瞳孔驟縮,連身板都下意識直了起來,對楚玥道:“啊,前麵就是岔路了,你回梅雪堂罷,今兒雪大,咱們就不走原來的路了。”

她一邊說著,一邊淺淺推了楚玥一把,隻願楚玥不要瞧見楚嵐。

往常她們兩個都會往朝暉堂的方向再多走一段,說些體己話再各自回家,楚玥看了看今日的雪,也不做他想,戴著兜帽頂著風雪轉身回去了。

見她走遠,方雲蕊才鬆了口氣,看著四下無人才走向林子裏。

楚嵐果真在那兒,一身烏黑大氅將他周身遮得嚴嚴實實,矜貴襲人。

“表哥。”方雲蕊上前道。

她的手爐早就冷掉了,在鬆英堂那邊一直沒有吭聲換裏麵的水,而今抱著出來走了這一段路,一雙手俱凍得通紅。

楚嵐垂目看她一眼,把自己的手爐遞給了她。

方雲蕊猶豫了一瞬,還是接過了。

“馮玉虎,是如何招惹上的。”楚嵐往前走,方雲蕊便隻能在旁隨著步子,他問話的語氣平靜異常,都聽不出是個問句。

方雲蕊道:“臘八那日,去相國寺,正好遇上了。”

楚嵐便有所了然,就那麽一麵,便讓馮家動了心思,還是納她為妾,何等的美貌,給她引來的全是禍患。

想起方才祖父險些就應下了她與馮家的婚事,想起她到底不是府上的姑娘,旁人看顧得都沒有那麽細致,若他不是提前收到祖母托付,恐怕也不會注意到她。

現今她這小身板,伶仃飄落到了何處都不知道。

就連他,就算受到祖母托付,也沒有做到愛重她,畢竟他對楚家沒什麽感情,自然也不可能待這個楚家的表小姐有多好。

甚至於一開始,他都並未想要履行祖母所托,因為方雲蕊於他來說實在是個無足輕重的外人,不堪花費什麽心思。

一切都隻在他查到小姑娘所受的苦難都是來自於自己的母親之後,他才開始出現了下意識的回護。楚家自己的不堪自己消受便可,實在不該波及外人。

而今,他的母親竟還妄圖往她身上施加苦難。

想起馮氏,想起李氏和那馮玉虎,楚嵐的眸色又肅冷起來,方雲蕊的事,他已非管不可了。

“婚姻之事,你不必心急。”楚嵐道,他說話的聲音清悅又動聽,教方雲蕊忍不住抬眸去注視著他。

“我已有所安排,你隻管進了女學,安心讀書便是。”

他這話說得肯定,任誰聽了都會覺得安心無比。

方雲蕊有些莫名,怎麽突然提及她的婚事來?楚嵐這意思,是已經為她尋到合適的人選了嗎?

她看著楚嵐,在嫁娶這種事上,她實在不確定楚嵐是可靠還是不可靠,隻是眼下,她也隻有乖乖應聲的份。

“我知道了,表哥。”

進了女學,把玉牌拿到才是她的正事,其餘的先走一步看一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