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待方雲蕊一說完, 江月容便知道是怎麽回事了,她是定然要護著這個丫頭的,此刻也肅然起來:“想不到你們三房教出來的兒郎沒一個好東西。”
柳氏喉間一哽, 這是把她的平兒也罵上了,可眾所周知楚平確實是個好色之徒, 當著這麽多人的麵, 柳氏縱然不悅也說不出什麽話來。
“絕不可能!你裝什麽無辜?”楚江見方雲蕊竟敢反駁他這麽一長串的話,連那聲表哥都否認了,一直壓抑著的火氣登時騰起,“你若不是蓄意勾引, 那為什麽要告訴我今早你會在桂花林?你這分明就是在暗示我!”
方雲蕊神色淡淡, “我並未說過是今早, 我隻同你說我早上會去,且我的原話是要送去給大夫人的, 隻是想告訴你, 大夫人還在朝暉堂等我,你若識相就該立刻放我走。”
次次駁回、次次有力,楚江輕易就在對峙中敗下陣來, 隻是他還不死心:“我不信!你分明就是想勾引我!你就是想給我做妾!”
“夠了。”康王妃不耐煩地打斷,“現今究竟真相如何, 楚馮氏總該有了決斷。”
馮氏看向方雲蕊, 又看了看楚江,理所當然道:“方雲蕊的確不可能生出給楚江做妾的心思,既然事情的來龍去脈已分明了,那對楚江的處罰就如公爹所說吧。”
楚為民麵色青白隻覺得丟人至極, 但眼下也說不出什麽話來。
方雲蕊垂目,她就知道, 不會有人相信是她要勾引楚江,因為馮氏不會相信。
馮氏心裏一清二楚,她即將要去給侯府的嫡子做妾,既然同是做妾,又怎麽可能看得上楚江這樣一個庶子呢?
今日便是脅她對峙,楚江也沒有勝算,因為她就是什麽也沒做,這是事實,至於什麽桂花林,不過是楚江的臆想罷了,明眼人一看便知。
“行了,還杵在這裏幹什麽,都散了罷。”江月容說話間已準備起身回去。
誰知這會兒,嘉寧郡主突然回過味來,眼神不善地盯上了方雲蕊:“所以,楚江就是因為你才對本郡主不敬的?本郡主是替你擋了這麽一件汙糟事?”
“嘉寧!”康王妃不喜她這般無禮,但也隻是提聲叫了一句,嘉寧從小被寵大,怎麽可能被康王妃這一聲唬住?
“是也不是?”嘉寧充耳未聞,怨恨的目光盯著方雲蕊又朝前走了一步。
方雲蕊看著她過來,退也未退,唯有她自己知道,今日這出戲的確是她設計了嘉寧,因為她篤定楚江膽小,在知道桂花林的人是嘉寧郡主後絕對不敢做出什麽來。
橫豎與她有關,那嘉寧要做什麽,她便也隻能受著。
一點皮肉之苦又能如何呢?隻要能解決了楚江,隻要能保住她的名節。
嘉寧步步緊逼,方雲蕊已然垂下眼去不做掙紮了,卻聽楚嵐開口道:“康王妃,事情已經了了,您大可放心回去告知老王爺,讓他安心。”
康王妃對上楚嵐的目光一愣,她竟然從這個年輕人的眼神中察覺到一絲寒意,分明他所用的表情與方才並無異樣,可康王妃卻莫名覺得自己好似被這道視線威壓住了一般。
聽見楚嵐的聲音,嘉寧猛然反應過來表哥還在此處,上回在鬆英堂外表哥親言以為她是溫婉賢淑的女子時失望的語氣仿佛還縈繞耳畔,嘉寧即刻抽身退了半步,隻不甘心地瞪了方雲蕊一眼。
方雲蕊也怔了怔,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測,楚嵐...好像在幫她。
“這件事是有了定論,不過我希望它便也止步於此,再也不要有什麽後話了。”康王妃款款起身,看了堂上的眾人一眼。
馮氏連忙會意道:“王妃請放心,府裏的下人都是死契,今日之事絕不會往外透露半個字。”
“那便好。”康王妃回身看了一眼嘉寧,蹙眉道,“還不快跟我回去?瞧瞧你每日上趕著來的是個什麽地方!”
嘉寧自知理虧,隻好跟在了康王妃身後。
將要走出四方院,經過方雲蕊身邊時,康王妃忽然垂眸,不動聲色看了方雲蕊一眼。
在眾人麵前當堂對峙,竟能如此有理有據、鎮定自若,這個丫頭當真是不簡單......況且還是涉及自己名譽的事,她方才雖然表露得慌張,可嘴上條理清晰,對上楚江完全不在怕的,放眼京城,有這樣膽識氣度的貴女都見不著幾個。
想到自己的女兒嘉寧,康王妃隻覺得滿是頭疼,身為女子這般囂張跋扈,日後夫妻難免會生齟齬,夫家即便是起初還能為了康王府的威嚴順著,那以後呢?這輩子呢?
說到底這麽多年來,她也隻見過這個女兒為了國公府那個楚嵐低過頭。
想起此人方才的風姿,康王妃忍不住低聲問了一句:“楚嵐今日可是已經考完了?”
“哎呀!”嘉寧像是才想起此事,“完了,今日要給表哥做八寶飯的,我竟忘了這件事!”
康王妃皺眉,“什麽八寶飯?你一個未出閣的女子,竟然跑到人家家裏,去給一個外男洗手作羹湯?”
“...這隻是為了慶祝表哥考完而已。”嘉寧不服氣地辯解,“而且正因如此,我才去折的桂花,圖個蟾宮折桂的名聲呢......不行不行,我還是得回去做八寶飯!”
“你給我安分一點!”康王妃直接變了臉色,“素日仗著你爹寵你,我看你是愈發無法無天!沒規沒矩的東西,今日便即刻跟我回府,你看那楚家長女出落得何等大方得體,偏生你成日跟那個馮氏混在一起,今後也去給我入宮學藝,以後不準再來楚家學堂!”
“娘!!”嘉寧大驚失色,抱著康王妃還要分辨,卻見康王妃麵寒如冰,一時也不敢多說了。
嘉寧郡主一走,四方院也就不住什麽人了,下人進來打掃屋子,眾人將散,馮氏看了楚嵐一眼,道:“你也知道嘉寧她素來是沾染不得桂花的,這次去采摘分明是為了你,隻願你蟾宮折桂呢,她這份心你可不能辜負了。”
“好孩子。”江月容同時上前,摸了摸方雲蕊的肩膀,“今日讓你受驚嚇了。”
“我沒事的,大夫人。”方雲蕊迎上江月容關切的目光,心底一陣內疚,她其實並沒有大夫人想的那般乖巧安分,她私心很重,今日這出戲就是她自導自演的,卻叫大夫人實實在在以為是她受了委屈。
但是她沒有辦法,大夫人不欠她的,更沒有道理幫她擺平她的麻煩,再者國公府掌家的終歸是馮氏,大夫人身邊沒有夫君依附,一個人待在這國公府上,已經是很不易了。
她知道大夫人娘家不錯,但是一個已經出嫁多年的女子,又能在娘家那邊得著什麽切切實實的倚仗呢。
她早就聽聞,大夫人的生母,早在幾年前就病故了,如今江家的當家主母是後來的續弦。
所以有些話,她無論如何也不會對大夫人道出實情,能就這般粉飾太平著,她便已很滿足了。
“那我就先回去了,正好也快到了正午,你也回去歇著罷。”江月容同她說了一聲便動身離開。
方雲蕊剛拜別了她,就聽身後傳來一聲:“我都是為了你好!你祖父給你看中的是什麽小門小戶的姑娘,竟連門第都不曾透露,康王府是什麽門第你還能不知?”
不用回頭便知是馮氏了,方雲蕊厭惡馮氏,正遲疑著要不要轉身也去拜別馮氏,耳畔便是一陣風過,是楚嵐走了過去。
“你速去榮壽堂拜見祖父領罰罷。”
楚江渾身一抖,心裏縱是有千般怒氣,也不敢對著這位長兄撒出來,隻是他借過楚嵐身側,惡狠狠瞪了方雲蕊一眼,怨毒的眼神恍惚讓方雲蕊回到了乞巧節那個夜晚,劉善瞪著她時的模樣。
呸。
方雲蕊暗暗啐了一聲,分明是這些人要過來招惹她,死纏著不放,今日倒全都成了她的錯處。
一個兩個的,都是該死之人。
隻是楚江那個眼神,照樣令她心底發慌,她後頭沒有人,今日靠這般迂回的法子解決了楚江的事,倘若楚江一不做二不休,她能有什麽辦法?今日之後,她在楚家也多了仇家,還不知道今後三房會不會對她如何呢......
所有人都走了,四方院裏清清靜靜,她在國公府上三年,這是第一次踏入四方院,便是為了這樣的事。
昨夜她一直沒有睡好,又連日繃著神經,此刻驟然鬆懈下來竟有些暈眩,恍惚了後退了兩步。
忽然一隻手,輕輕托住了她的背。
方雲蕊一顫,不用抬頭看也知,低聲道:“表哥......”
楚嵐竟還沒走,卻悄無聲息的,她都沒有察覺。
“江表哥?”
她聽見楚嵐慢條斯理地問了她一聲。
方雲蕊連忙抬眼,望入楚嵐那雙宛如寒潭似的眸中,這偌大的國公府中,她那最不堪的一麵,就隻有楚嵐知道。
他知道她並不安分,知道她慣會爬床的,那今日的事她要不要告訴他呢?
那楚江又畢竟是他的手足兄弟,剛剛看三爺對楚嵐氣得不輕的。
就在方雲蕊猶豫不決之時,楚嵐開口:“珊瑚在你房中搜到一塊玉。”
一句話便說得方雲蕊臉色都白了白,他已經知道了!他就是因為知道了,才會讓珊瑚去搜她的院子。那是楚江給她的玉佩。
“我......表哥,我其實......”她白著臉解釋,其實她沒有那麽惡毒的,隻是楚江一直纏著她,她沒有辦法。
然而縱是她再沒有辦法,就該如此存心設計嗎?國公府畢竟對她有恩......嘉寧郡主畢竟是楚嵐的青梅竹馬......
方雲蕊沒能說服自己,張了張口不知該如何解釋。
下一瞬卻聽楚嵐道:“既然要做,這些細枝末節的東西,也該處理幹淨。”
楚嵐瞥了她一眼,扔下她朝前走了。
方雲蕊愣了愣,他說什麽?楚嵐的意思是,不怪她嗎?他看穿了她的把戲,且默許了她嗎?
她想起剛剛在堂中,楚嵐還幫了她的。
他好像根本不介意這件事,他好像是不介意的,他沒有說她惡毒,沒有說她工於心計。
方雲蕊垂下眼去,抿了抿嘴唇,快步追了上去,跟在楚嵐身後。
楚嵐停下腳步回身看她,“是不準備避嫌了?”
“沒、沒有。”方雲蕊反應過來也許會被人看到,又退了兩步與楚嵐拉開了距離,她喃喃著,“隻是想跟表哥說一句,這些日子,表哥辛苦了,賀喜表哥考完,祝表哥高中。”
今日本該是慶賀楚嵐考完回來的日子,但是因為四方院的事,好像大家都把這件事忘記了,但方雲蕊一直記著。
楚嵐的神情依舊漠然,沒什麽所謂地應了一聲:“嗯。”
說罷他便往前走了,方雲蕊輕輕鬆了口氣。
誰知剛走了兩步,楚嵐又停了下來,回身問她:“表妹事務繁忙,怕是交待你的正事早就忘了罷?”
方雲蕊哪裏會忘,眼裏沁出一絲笑意,道:“沒有,兩篇文章,我都背好了!”
楚嵐最後看她一眼,似是滿意,“嗯”了一聲,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隻是眸中多了幾分色彩,分明是秋意正濃之時,這滿園的景色倒比盛夏更分明了。
好似是塵埃落定,好似是柳暗花明。
白日的時間很不相宜,方雲蕊以為晚上國公府怎麽也會一起吃頓飯的,誰知到了晚上也沒有什麽消息,都是各房在自己院裏吃了,聽說是國公爺吩咐的不讓一起,若要慶祝隻安靜等著放榜的時候再說。
方雲蕊卻覺得,國公爺不是個很愛粉飾太平的人,今日家裏出了這樣的事,他自己恐怕也沒什麽心情。
不過入夜之後,方雲蕊發現了一件事——她放在院子裏的那個梯子不見了。
這院裏就住著她和海林,兩人外出又是常常待在一起的,偏生屋裏其他東西都沒丟,就不見了梯子。
“會不會是正好府上有人用,給拿走了?”海林想著。
方雲蕊搖了搖頭,“國公府的下人,不會這般沒規矩的。”
“那是怎麽......”海林疑惑,“姑娘您今晚還過去嗎?若是去,奴婢再去買一把梯子回來。”
方雲蕊正猶豫著,卻聽見那頭響動,這麵牆上竟緩緩開出一個門來,她嚇了一跳,直至看見青墨一張笑臉。
“表小姐別怕,這是公子走時吩咐的,今天白天剛做好,公子說以後過去就不必用梯子了。”
方雲蕊十分驚訝,楚嵐竟然還給她開了一道門出來,這門卻不是特意做的,石塊的紋理嚴絲合縫,關上的時候竟一點也看不出來這裏還有一道門。
“所以那梯子是你們拿走的?”方雲蕊問。
青墨應了,“是,公子說有那麽個東西放著,萬一叫人瞧見會起疑的。”
方雲蕊自知今夜楚嵐是要檢查她的文章的,將海林留在院子裏獨自進了那道門。
往常無論多少次,她每每越過這麵牆時都或多或少覺得提心吊膽,然而今日她頭回無比坦然。
已經什麽都不必去想了,也不必擔憂,更不必遮掩,她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最見不得人的那些都已經叫楚嵐見過了。
還能有什麽更加不堪的?
她放下了心裏的芥蒂,走進那間已然無比熟悉的書房,望著立在架子前的那道人影,喚了聲:“表哥。”
楚嵐仍背身對她,似乎在那架子上找尋著什麽東西,說話倒是直接:“背罷。”
方雲蕊愣了愣,暗想這樣倒是好,不至於她一會兒伺候著楚嵐的時候還懸心著文章的事。
兩篇文章雖然篇幅不小,但她背得還算熟練,對內容的理解也算周到,楚嵐挑了幾處問題問她,她都一一答上了。
“不錯。”楚嵐讚了一聲,指了指書案上的筆墨,“再默一遍。”
方雲蕊便即刻過去默寫。
筆落在紙上有輕微的沙沙聲,聽起來讓人覺得安心,楚嵐離得她很近,從前方雲蕊對上楚嵐,總會覺得懼怕,因為她實在不知他的好惡,也實在猜不透他的心思。
現今她雖仍然不知道、猜不透,可卻不會像從前那般畏懼了。
在這個國公府,或許除了大夫人,對她最好的就是楚嵐了。
隻是即便如此,她也沒法對楚嵐生出親近的感覺來,她覺得楚嵐好似一塊冰,不是輕易什麽人能捂得熱的。
方雲蕊別的沒有,但是自知之明還是有的,她攏不住楚嵐的心,實在無需去白費這番心思。
等默完了文章,楚嵐要找尋的書也已經找到,他看得很快,一目十行看完了她的默寫,給出了自己的評價:“可以。”
方雲蕊回頭,這“可以”比之“不錯”,總覺得差了點意思。
“哪裏不好?”方雲蕊問他,眼神認真。
楚嵐道:“字差了些。”
看過她寫字的先生,沒有說她的字不好看的,楚嵐是第一個。
方雲蕊目光落在自己那些字上,有些不服氣,她的字明明很好,江南的先生說很好,鄭學究看了也說好,鄭學究是大儒!
“哪裏不好?”她吊了下眉毛,這分明是她覺得自己為數不多能拿出手的東西了,卻這樣被楚嵐否認。
楚嵐看出她的不悅,微俯下身,帶著涼意的指尖擦過她的手背,點了兩下紙張。
“工整太過,少了你自己的氣韻。”
方雲蕊被這話說得愣住,她自己的氣韻?
楚嵐瞥她一眼,輕易與她拉開了距離看著自己手上尋得的書,漫不經心地同她講述:“一手好字自然要有主人的氣韻,若隻是工整清晰便夠,那書局人人都是好字了。”
方雲蕊垂著眼睛不置可否,她承認楚嵐說的的確是對的,可她又不做書法家,她又不會作詩作賦,她隻要把字寫得工整好看就可以了,為什麽要浪費時間在這些事上?
楚嵐是男子,是國公府看重的嫡子,他練好了字自然是能出入廟堂報效朝廷的,然無人會在意她一個小女子的字寫得多有風骨。
雖是這樣想的,方雲蕊卻不表露,隻是悶聲道:“表哥說得是。”
楚嵐正沉浸在自己手裏的書中,並未注意到她的神色,隻聽見她的答複後便將手中的書攤開到了她的麵前。
“照著做一遍罷。”
方雲蕊還以為是什麽字帖,俯身凝神細看,看清書頁上所畫的人影後臉色才唰地一遍,後退了三步。
“你、你看了半天,就是在看這個?”她不可置信,從她進門到現在,楚嵐在書架上找了那麽久,找的東西居然是本春宮圖!?
“怎麽。”楚嵐卻雲淡風輕,看上去並不覺得這有什麽問題,甚至還補充了一句,“這可是孤本。”
孤本!?這種東西有什麽孤本不孤本的?
方雲蕊眉間沉鬱,隻覺得還不如被楚嵐抓著習字呢,這上麵的圖如此放浪,楚嵐竟然讓她跟著照做?
方雲蕊覺得,在榮壽堂吃下的那幾枚棋子,已經是她這輩子做過最羞恥丟人的事了,卻沒想到還有更丟人的。
她開始懷疑,自己跟楚嵐做的這筆買賣,會不會是她吃了虧?
“不肯?”見她坐著不動,楚嵐開口問道。
“我......”方雲蕊捫心自問,即便她再豁得出去,這樣的事真的太羞恥了,她真的做不出來,同時也愈發覺得楚嵐好似將她當做青樓女子一般。
她想,他這麽熟練的一個人,定然進過不少次青樓,把玩過不少青樓女子罷?所以便覺得她也會跟青樓女子一樣,什麽也不顧及地討他歡心嗎?
可方雲蕊又覺得,自己這樣的事都已經做下了,怎麽伺候又有什麽分別?未免顯得拿喬。
不過他對青樓女子也會這般好嗎?體貼著,甚至教對方習字學文?
方雲蕊有些想知道,在楚嵐眼中,她與那些青樓女子有沒有什麽不同,畢竟她曾也是閨秀,她原不想走這條路,又覺得生在這樣的世道,哪個女子情願去青樓謀生不成?好像本質上並無什麽不同。
“這樣的孤本,表哥是從哪裏得來的?”方雲蕊問,上麵的圖畫她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可偏偏隻這一眼,那圖上兩個小人的模樣就清晰印刻在她腦海中了。
“友人相贈。”楚嵐答得很坦**,說實話,方雲蕊從未見過楚嵐因這種事表露過什麽情緒,他就是清清冷冷的,既不熱衷,也不寡淡,好像也沒有主動想過。
她與楚嵐在一起,更多覺得好像是楚嵐為了敷衍她這場交易,才做任務似的給她下達一些命令,但其實自個兒是不想的。
這樣的想法一直斷斷續續磨著方雲蕊,讓她覺得自己好像一文不值。
“我知道了。”方雲蕊垂下眼去,問,“就在書房嗎?”
對上楚嵐,她總是卑微的那個,總是她需要低頭的,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嗯。”楚嵐說著,一把掃清了案上的餘物,什麽書本、筆架、墨硯都被他掃落了下去,全然不在意似的,零零散散堆在地上,包括方雲蕊寫下的那兩頁紙。
方雲蕊有些驚訝,她一直覺得楚嵐實在是個君子般的文人,愛惜書本墨具這樣的念頭自然紮根在她腦海裏,可他這渾然不顧的一掃便顯示了他對這些物件的毫不看重。
他讀書、考取功名,卻並不愛書。
方雲蕊便又想起之前楚嵐同她說過的,他讀書,隻是為了站在更高的位置。
對他有助益的東西,都能被他毫不在意地掃落在地,那麽她呢?
方雲蕊原本對楚嵐消失的懼意,此刻又慢慢攀上心頭,她今日覺得楚嵐好,會不會隻是因為楚嵐還未在她麵前顯露出駭人的那一麵?
他願意送她去女學,願意助她嫁人,等哪一天他不願意的時候,會不會將這些從她身上剝奪走?
“我、我照做便是。”方雲蕊想著這些,背上一層涼意,她慢慢解下自己的衣衫,淺淺呼吸著,闔緊雙目照著書頁上的姿勢擺出一樣的來。
然而麵前掠過了一陣涼風,楚嵐並未碰她,而是從不知什麽地方拿出一卷畫紙來。
方雲蕊心口一緊,他這是要......
“別動。”楚嵐卻囑咐她,“畫完了這個,就讓你回去。”
方雲蕊心中慌亂起來,這東西萬一被別人瞧見了......萬一被楚嵐拿著去給別人看......那她要怎麽活?
那所謂的孤本不薄不厚,但粗看著也有幾十頁,方雲蕊想不清楚楚嵐今夜是一時興起,還是他打算把那書上的每一頁都照著她畫一遍。
窗外響起沙沙聲,是夜裏起了涼風,方雲蕊心驚膽戰,然而作畫的人卻氣定神閑,她幾次都將風聲聽做了腳步聲,生怕自己這副模樣被旁人瞧見。
一次兩次,許多次後,方雲蕊忍不住顫聲:“表哥,能不能把窗戶關了?”
楚嵐卻道:“畫好了,你回去罷。”
方雲蕊想也不想就立刻拉緊自己的衣衫,捂著怦怦亂跳的心口下了案桌,一張雪玉似的臉上盡是副被欺負過了的模樣。
她覺得楚嵐好像越來越壞了,他將來會不會想出什麽她接受不了的法子,變著法地折磨她?
不可不可......方雲蕊想,她須得快些催促楚嵐幫她解決與侯府的婚事,早日與楚嵐斷了幹係。
走出鈴蘭閣的時候,方雲蕊仍心有餘悸,她怎麽看牆上那道藏起來的門怎麽覺得不舒服,好像楚嵐已經打算長久與她一處了,倘若不是,又為什麽要修一道門呢?
那梯子本就是臨時之物,卻被他丟掉了。
方雲蕊不敢再想,外人都說楚嵐高潔,可這些年楚嵐根本就不住在國公府,旁人怎會知道他究竟是個什麽性子?
“姑娘怎麽回來了?”海林看見方雲蕊的時候很是驚訝,她本來都睡下了,自然以為今夜方雲蕊會在那邊留宿。
“表哥讓我回來的。”方雲蕊走了兩步,突然回頭道,“海林,我做的這些事,他竟然都是知道的,你說他心裏究竟會怎麽想?”
海林咋舌,楚嵐知道?這確實不是一件上得了台麵的事。
“這......那楚嵐少爺是怎麽說的呢?他不是還幫了姑娘嗎?”海林也不明白裏麵的彎彎繞繞。
方雲蕊也希望自己是想多了,她深吸了口氣,道:“睡吧。”
“方才奴婢聽說,楚江少爺已經連夜被送走了。”海林追了一句。
方雲蕊頓了頓,“這麽快?”
“是,聽說是送去別的地方,不在京城待著了,具體是什麽地方奴婢就沒有聽說了。”
想不到國公爺是這般大義凜然的人,說一不二,方雲蕊又心生幾分敬佩,道:“他走了便好,我也算沒有後顧之憂了。”
楚嵐回來的第二日,鄭學究就回來了,學堂又照常開始上課,不過這次並未看見嘉寧郡主的身影,應該是那日的事讓康王府心中生了芥蒂,要嘉寧郡主避嫌了。
如是又過了七日,七日後的一個清晨,宮裏來人請了楚嵐入宮,這個消息宛如一個巨大的水花在國公府掀起層層漣漪,一時間人心浮動,人人PanPan麵上都帶著喜色。
方雲蕊知道,若是請去了宮裏,那便是考中了,要聖人親賜名的。
她心中訝異不已,從楚嵐回來到現在,她好似都沒見過他正經溫書的模樣,每回去了書房,他不是在看什麽誌怪,就是在看一些雜記,如此鬆快竟就考上了,當真是個天賦異稟的人。
周慶帝的年近四十,元後再他三十歲那年便薨逝了,時隔十年才立了新後,聽說帝後感情很是和睦,太子李宣今年才十七歲。
能進殿聽宣召的都是進士中前二十名的。俱由周慶帝親自賜名。
楚嵐平靜如水,隻看著人一個個從他身邊跪下、謝恩、出去,沒過多久便到了他。
“榮國公的長孫,竟是你。”周慶帝看著他說了一句,“你這個探花,倒也是實至名歸了。”
哦,是探花。
楚嵐看了眼最後剩下的兩個男子,一名老翁年逾花甲,還有一個男人四十歲的模樣,這二人應該就是狀元和榜眼了。
須臾一眼很快收回目光,楚嵐領旨謝恩。
“臣等謝陛下鴻恩。”
楚家之中,榮國公方從官大人手中領旨,楚家跪地的人各個滿眼震驚,探花!楚家竟出了一個探花!
楚嵐年紀輕輕,竟考得上探花。
今日是廷試放榜的日子,所有人都要競相去看的,但狀元、榜眼和探花是不必的,因為不光要在宮裏受賞,還會派專人來宣旨。
榮國公一直掛心著孫兒所考的結果,一早就打發人出去看榜,誰知打發出去的人還沒走出巷子就見這邊來人宣旨了。
“國公爺快起身罷,孫兒年紀輕輕便有如此成就,不減國公爺當年的風采。”宣旨的官大人恭維了幾聲,得了榮國公幾句客氣,等人走了,榮國公曆來嚴肅的麵容上也露出笑容來。
是探花,這孩子常年養在外麵,竟有這般出息。
想起那日楚嵐考完回來家裏都沒能慶賀一番,府上這也冷清了好多日子,榮國公當即道:“把大家都請來罷,不日便是中秋宴了,慶賀一番。”
他這話自然是對馮氏說的,馮氏掌家,家中的宴會也要從她那兒經手。
“是,公爹。”馮氏麵上掛著笑意,此刻便算是楚為懷也帶上得意的神色,往三房那邊看了一眼。
這些人中,方雲蕊跪在最後,她緩緩起身,楚嵐當真站在了他想要的高處,想必要解決她的婚事那就更容易了。
周圍都吵鬧起來,互相說著很多話,方雲蕊並未去摻和,帶著海林往房中走。
海林掩飾不住地欣喜:“楚嵐少爺真厲害,這樣輕的年紀就做了探花郎,國公爺樂得嘴都合不上了。”
方雲蕊反倒覺得正常,他既然中了,那必然是進士中的佼佼者。
“姑娘,您真的......”海林欲言又止。
方雲蕊自然知道她想說什麽,道:“這樣的話,以後不要再說了。”
楚嵐是何等風光的人,他的妾的位置上,都容不下她。
今年一甲三名前二人都是名不經傳,唯有楚嵐出身高貴,榮國公府的嫡長孫,聖人欽點的探花郎,京城之中幾乎是奔走相告,自然有無數人想去恭喜道賀。
榮國公在朝中本就是三朝元老,威嚴無量,且觀楚府日後的風光簡直不可估量。
這消息也很快傳到了康王府,嘉寧郡主高興地很是開懷笑了一陣,這幾日她阿娘很是嚴苛,攔著她不讓她去國公府,今日聽著了這樣的消息,阿娘憑什麽再攔她?她自是要趕緊去了國公府好好賀喜表哥高中才對。
想起來那日她精心學了好久的八寶飯沒有用上她就覺得可惜,怎麽能不讓表哥知曉她的心意呢?
當即換好了新衣服便去康王妃跟前磨嘴皮子,康王妃仍是堅持,“不可!你一個女兒家,縱是對人家有意,怎能如此上趕著?”
最後嘉寧郡主都快哭了,還是康王爺聽見動靜出來說了一句:“讓她去罷。”
嘉寧郡主這才喜笑顏開:“還是爹好!”
當即收拾東西就要過去。
康王妃看不下去,道:“換洗的衣物就不必準備了,你去了今晚還得回來,倘若再留著過夜,以後就再也別想去了!”
嘉寧郡主努了努嘴,十分不甘心地放下了自己的衣裳首飾。
等人走了,康王妃便不滿道:“王爺真是的,她都這麽大了,怎能還由著她的性子胡來?上回在楚家發生了什麽事,你又不是不知。”
康王爺道:“這事有什麽好攔的,咱們家就剩下嘉寧這一個孩子,除了那個小子,滿京城的人她看得上誰?楚家現今出了個探花,如日中天,多少人想著去巴結的,咱們嘉寧本就日日往國公府跑,這會兒過去才不顯得突兀。”
康王妃愣了愣,“王爺這是也想撮合嘉寧和那個楚嵐了?”
“她既喜歡上一個如此省心的,幹什麽不由著她,此事對我王府沒有害處。”
康王妃沉吟一聲,“可妾身聽說,那楚嵐已經定了親的。”
“什麽時候的事?”康王爺擰眉,“我怎麽沒得著消息?”
“閨中婦人說的。”康王妃道,“聽說是楚老爺子親自給這長孫看的人。”
未料康王爺聽見這一句話,思忖須臾卻是哼笑一聲。
“不可能。”他道,“憑我對楚嶽忠此人的了解,他絕不可能插手晚輩的婚事。此事十有八九的誤傳。”
“什麽?”康王妃緊了緊眉頭,她也是聽著了這個消息,這才不讓嘉寧往楚家那邊跑了,不然這許多時候她其實也是默許的。
“此時沒有那麽簡單,或許是有人故意傳謠迷惑,想叫旁人消了做楚家媳婦的心思。”康王爺一臉老神在在,“此事你我知道便好,莫再說了出去。”
“是。”康王妃應聲,她心想,看來是有人早就看中了楚嵐想據為自家的郎婿,這才費心機傳出這些話來。
這些京中貴女,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
兒子高中探花,楚為懷人前自然要春風得意,隻是和妻子回到鬆英堂後,他麵上的笑意就愈發冷了下來。
“今日好歹是他的大日子,晚上你請各方吃頓慶功宴罷。”楚為懷道。
“是,老爺。”馮氏心中倒真有些高興,畢竟是自己的兒子,今後高中了對她也是有說不盡的好處的,“老爺到時候就別再板著臉了,這大喜的日子也這樣。”
楚為懷冷哼一聲,沒說什麽話,他看了眼馮氏,轉而進了屋裏。
馮氏這便張羅著開始辦起晚宴來,她想這府上一年到頭難得熱鬧幾次,若今後都是他們二房熱鬧,三房冷清,那就好了。
現在楚江一被送走,這三年之內三房那邊是別想起來了,柳氏就巴著楚平那麽一個酒囊飯袋,還能有什麽出息。
這邊正張羅著,楚嵐卻傳了話回來,說今晚不回府上用飯。
不過他自然不會同馮氏說這些,消息隻告訴了榮國公一個。
“可他娘不是在張羅給他辦什麽慶功宴麽?”榮國公反問了一聲,他覺著有些奇怪。
他這個孫兒雖長年在外,可秉性他還是了解的,並不頑劣,也是孝順。
可從他回來的那一刻起,榮國公便覺得這母子倆之間好像有什麽不對勁。
隨著一日日時間推移,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了。
榮國公想了想,對下人道:“去,把二爺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