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57.魔女的狗

“隻要你說一句, 你想要活下去,我拚死也會從神明們手中帶你走。”

“……”

“別傻了, 殷棠。”半晌,位於亞伯蘭身側的巫妖神長歎一口氣,抬手將自己的嘴巴扔過來。

“還記得我吧?當初聚餐時坐你旁邊的那個。你應該知道,凡體與神祇中間隔著不可逾越的天塹。而且,我是真搞不懂你們人類,明明這個混血跟偉大之主是同一個意識,共屬於一個神祇,這又有什麽區別呢?”

殷棠嗤笑一聲,毫不留情地戳祂痛腳。

“所以說,你們巫妖都沒有心的。”

她撿起巫妖神的嘴巴,掄起膀子扔了回去。“別說了, 你根本就什麽都不懂。”

“伯修, 沒必要再過多廢話。”

亞伯蘭徹底冷肅下神情,背後翕張著的巨大膜翼裹挾著劇烈到不可想象的能量席卷而來。“你們攔住魔女, 我去將主的載體帶過來。“

在鋒利的膜翼尖端刺破眼前的瞬間, 殷棠雙手持起九星法杖擋在以撒身前, 突然意識到有哪裏不對勁。下一秒她整個人隔著法杖被不可思議的力量擊飛出去, 橫斜著將教堂主殿的牆壁砸出一個深坑。

……這就是, 神的力量?

她咳喘著將貫穿進腹部的尖刺拔出, 涓流似的血液一股腦地滲出來。而另一頭巨大的膜翼堪稱輕而易舉地提起深淵族高大的身軀,甩在主殿中心斷裂的逆十字上。

“快走!”

刹那間紮根於地底之下的觸狀衍生體拔地而起, 纏繞桎梏住幾名朝著殷棠衝過來的魔神們。

以撒抬手捂住胸膛前破開的血洞, 身後的詭物們滔天而狂舞,阻攔住一個個始祖神們攻擊的動作。“你快走。”

他半跪在逆十字散發著炙熱火焰的猩紅中,這樣說道。

“我什麽都不想要了, 我也什麽都可以放棄。你活下去,我隻要你活下去。”

殷棠抿唇罵了句什麽,隨即在未被觸手絆住的巫妖與巨魔始神聯手揮擊而來的劇烈攻擊中,她不顧傷口的二次破裂翻身一滾拎起法杖,開始在教堂主殿的斷壁殘垣中奔跑起來。

“說得好像我現在走得掉似的……媽的,又來一次是不是,你們就喜歡搞這種東西是不是?!”

魔女眼珠通紅,一瞬間透過無數朝之奔湧而來的浪潮宛如看見了另一個轟然倒地的女人。代號為“詛咒”的女人是她昔日記憶中最為強大堅不可摧的存在,而她幾乎輕而易舉地死在自己麵前,那顆被斬落的冰冷頭顱至今都沒閉上眼睛。

“亞伯蘭!”

殷棠腳尖踩著巫妖神丟過來的一截慘白手臂,突然高高躍身而起,雙手高舉鑲嵌著九顆地獄寶石的法杖裹挾萬鈞之力朝著那名懸浮在半空的惡魔神擊來。

亞伯蘭分出一點心來膜翼揮著抵擋住攻擊,麵上似有嘲諷。“沒用的,凡體與神祇之間的差距不是用‘天賦’可以彌補的。”

下一秒在斷帛撕裂的巨響中,他驀地收斂起神情,麵露極端的不可思議。

從殘破的膜翼中躍起以不間斷的爆裂頻率再度進攻的魔女眼珠充血,渾身磅礴狂暴的魔力透過九星法杖的引導,即便未曾開口念一句咒語也強大得驚人。

“祭祀的儀式是錯的,亞伯蘭。”

殷棠不顧周邊始祖神們對自己的圍攻,眼中就隻死死盯著一個目標,縱使全身血肉模糊也拚著勁要在麵前的魔神身上製造一個更重的傷口。

“之前你將以撒釘死在逆十字上,所用的材料跟祭祀儀式的步驟全是反的,亞伯蘭!你猜怎麽著,就在剛剛你親口說出那個遲到了多年的宗教戰爭真相時,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她在神明與人類交織在一起紛飛的血霧中一字一句地說道,“幾十年前的宗教戰爭,你說你曾親眼看見科洛絲死在我麵前。可是,在幾十年前最後一場聖塔利亞的戰役中,你們連同邪神在內統統都被正神們聯手困在聻底,請問,你又是怎麽出現在最後一場戰役中的?”

巫妖神攻擊的動作在原地頓住一瞬,自祂周身,漫天始祖神們的目光不約而同地集中在惡魔神身上。

凝固又破開的傷口血液流淌在麵目上,殷棠蓄力咬牙將全身魔力集中調動在法杖,裹挾著萬鈞之力朝著仿佛怔愣在空中的魔神揮擊而去。

“因為你跟九重天之上的正神勾結!在邪神憤怒屠殺正神們的那一刻你感到心慌,因為你背叛了自己的陣營跟主人!你早早化作人形潛伏在蘭斯特大陸上,甚至引誘王後使得她誕下作為邪神‘載體’的孩子就是為了等這一天!正神與魔神是你向上爬的踏板,你真正想要的不是什麽狗屁人間的王位,你想要的是血腥王座,是取代邪神成為新的聻底之主!”

九星法杖在劇烈能量的爆破中發出悲鳴,魔女周身燃燒著化為實質的爆裂魔力,在一眾始祖神們不可置信的目光中一下下朝亞伯蘭重擊而去。

從那一節節斷裂的膜翼中,下一秒竟是蛻變出一雙更加堅硬銳利的骨翼。

巫妖神率先感知到不對勁,拋擲而出的手臂扯著將殺紅了眼的殷棠拉回來。“小心!”

可令在場的諸神都未曾想到的是,那雙蛻變而出的骨翼目標竟直直從魔女麵前掠過,刺向逆十字上那一秒內為攔住漫天魔神而全身觸手斷裂的以撒。

驟然緊縮的金色瞳孔中,鮮活的.鼓脹的.連通著脈絡骨血而跳動著的心髒,戰栗著在骨翼的尖端跳動。

“……”

“所以呢……殷棠?”

一切連貫動作的發生僅僅在瞬息之內,突兀到極致的死寂氛圍中,祂輕聲問道。

亞伯蘭手掌握著將那顆心髒捏碎,血跡與組織碎片一點點地掉落在地上,在血泊中濺起一個小小的窪。

“……”

“畢竟誰又能想到,那個蠢貨會以真身降臨在世間呢?”亞伯蘭突然捂著臉大笑起來。

終於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的黑暗始祖神們裹挾著暴怒一擁而上,以自身最邪惡最能發泄怒火的能力將惡魔神折磨得奄奄一息。

那團逐漸虛弱下去的肉塊依舊在大笑,刺耳得恨不得讓人將自己耳朵給割下來。

“你還不知道吧?那一年,邪神在衝出桎梏之後趕去人間,待了片刻便就隻身殺上九重天,憑一己之力抹殺了所有參與進戰爭的正神。”

“亞伯蘭”的身軀在眾始祖神們燃起的怒火下逐漸消散,可那道聲音卻如跗骨之蛆,陰魂不散地回**在所有人耳邊。

“最後一個光明神死去的時候,我們趕到九重天,發現祂重傷虛弱得隻剩下了一抹意識。當時伯修提出聯眾魔神之力為祂重塑實體,卻被拒絕了,祂隻是從血腥王座上站起來,帶著最後的那抹意識去了下界。你知道我花了多少力氣才從茫茫眾生中找到那抹意識嗎,殷棠?我花了一點手段,使得祂降生在那個愚蠢女人的肚子裏,我本可以輕而易舉地殺了祂,可卻發現那個該死的走狗在庇護祂。”

“——魘魔。

好不容易,我將那個走狗重新趕回深淵底層,趕回到它應該待的那個髒臭的狗窩裏。下一秒我卻發現祂消失了,消失在人們的視野中,幾年來我找遍了大陸上所有偏僻的角落,最後才發現原來祂一直躲在主城邊緣的眼線底下,原來魔女在庇護祂。”

“多可笑啊,明明是世間最邪惡最醃臢的存在,一切邪祟的罪惡源頭,這樣的人,竟然還有那麽多的生物願意接近祂。不過好在,雖然這幾年來計劃與預想中出現偏差,結果卻總是如我所願。”

“殷棠,你還是錯了,我想要的倒也不是聻底之主的位置。我隻是單純恨祂,恨祂自誕生的那一刻就是血腥王座上有史以來最強大的主,恨祂生來就達到了我終其一生也無法追上的高度,恨祂滿身汙濁.醃臢邪惡,卻能夠擁有那麽多的追隨與愛意。而我!從我誕生之初,就隻能跪在祂的右邊,當深淵芸芸眾生中最平庸的那一個!”

“你知道那一刻我在索亞城堡之外看到你們時候的心情嗎?”

“堂堂深淵之主,竟然心甘情願地去給人當一條狗,哈哈.哈哈哈哈……”

“是我贏了,最後,還是我贏了!祂得到了你的愛又如何,到頭來大家作為神祇連屍體都留不下!統統不過世間灰燼,而所有人都將記得我,記得是我亞伯蘭殺死了聻底有史以來最強大的神!”

惡魔神最後的一抹意識消散於聖塔利亞大教堂的廢墟上,那句話卻因為神祇的執念而久久回**,經久不散。

“我殺死了聻底有史以來最強大的神!”

“……”

殷棠垂著眼瞼,靜靜凝視著那具躺在地上的身體。

她將滿手的鮮血在裙擺上蹭幹淨,緩緩蹲下身,食指勾了勾以撒垂在地上冰冷的手指。

慘白指節猛地握緊。

“……沒有其他辦法了嗎?”

殷棠半跪在血泊之中朝著眾魔神們沙啞開口,“亞伯蘭殺死的隻是一具肉身而已……吧。以撒的意識依然能夠回到聻底,就沒有什麽辦法了嗎?”

“可主是以真身降臨世間的。有傳言說早在那之前祂的靈魂就是不完整的,而且在屠殺九重天之後,這本就是祂所剩下的……最後一抹意識。”

其中一名始祖神剛開口,便被巫妖神劈頭蓋臉砸過來的器官凶得啞火。神祇摸了摸鼻子,望向魔女克製到極致的神情。

若是真的有辦法,祂們根本不會一動不動地站在這裏。

她想必也心知肚明這一點。連神祇都無能為力,以詛咒與暴力為生的魔女又能有什麽得到救贖的辦法呢?

“……魘魔大人。”

始祖神們集體噤聲的死寂氛圍中,一名中年男子形態的高瘦身影自教堂外緩緩踏來。泛著黃的布條緊緊纏繞住眼窩的兩個血洞,步伐在逆十字中心被挖去心髒的身型麵前停下。

魘魔無聲張了張口,沒有聲音從化形的口腔中發出,殷棠卻覺一段文字直接被指令投進了自己的腦海。

——在殺上九重天之前,主來人間找過你。

“祂沒找過我。而且,現在再說這個有什麽意思?”

殷棠冷笑一聲,抬手抹了把臉上過於冷肅的神情。“怎麽,現在人死了,所以每個神都要在我麵前給我講講祂還活著時候的回憶嗎?”

——不,主來到這個世間的唯一理由隻有可能是你。你仔細想想,那個時候祂可曾給你留下過什麽物件,或者是某句話語?

殷棠幾乎麻木地“看著”魘魔投射給自己的指令,她頭腦一片放空,每一個單詞映入腦海卻又分辨不出其中的涵義。

手指握著以撒冰冷指節的力度愈發大了,她垂著頭,在手腕戰栗著隱忍之際,突然感覺到身後有什麽東西輕輕勾了勾自己的衣擺。

弗拉明戈舞舞魔花揮舞著藤蔓,如往常無數次那般親昵地卷上她的手腕,似是安慰般輕拍了拍。

那一個瞬間,殷棠似有所感,腦中數十年前的記憶快速在眼前滑過。

“……”

她確信,在那場宗教戰爭開始過後,就再也沒有見到過邪神。

彼時她瀕死從聖塔利亞教堂中隻身殺了出來,被狄安娜她們救下來的相當一段時間內,她的時間就是躺在密林的魔塔裏無所事事度過的。

那段日子殷棠隻要閉上眼睛就會看到科洛絲的頭顱滾落在自己麵前。她沒日沒夜地花時間去回憶戰爭中的每一個細節每一條死在手下的人命,無數人滿身是血地出現在魔塔的臥室,又有無數人擋在自己跟前被烈火燒灼焚毀。

後來呢?後來發生了什麽?

後來……應該是在某一天伊娃跟碧海突然強硬地闖進魔塔,將躺在**假裝是一具屍體的她拽起來,又迅速打包帶走去浮空島旅行。

她們喝了三天三夜的酒,累了就睡在懸空的浪潮之上休息。等到一周後兩人又如同來時那般風風火火地將人帶回魔塔,伊娃不知從哪裏掏出一顆種子,塞進自己的手中。

“花大價錢搞來的名貴魔植,好好養,要是養死了你人也不用再活著來看我了。”

再後來那株從一顆種子裏長出來的弗拉明戈魔花,一度成為了居住在諾克密林東方魔女的象征。

殷棠將自己當時大部分的情愫都寄托給了這株花,當魔花碩大的花盤之下第一次生長出一根劇毒藤蔓之時,她的悲切絕望也好似隨之而遠去。

花在夜間抽芽,她一遍遍練習著不使用咒語也能引導自身魔力的方法;花第一次綻放猩紅碩大的冠,她完全不憑咒語的引導打敗了同期所有的同行;花完全成熟離開培養皿肆意到處亂跑,她走在一條魔法師前所未有的道路上,走得比她所有厥功至偉的前輩們還要出色。

——那一年,神在衝出桎梏之後趕去人間,待了片刻後隻身殺上九重天。

——有謠言說,在上九重天之前那位聻底之主的靈魂就是不完整的,祂自我分割了意識碎片,導致最後化身墜下世間之時喪失了所有的能力神識。

——殷棠,祂來到這個世間的唯一理由,隻有可能是你。

“……”

殷棠指尖盡數是滑膩收斂起一身劇毒的植物藤蔓觸感,她垂眼望向一如往常般纏著自己撒嬌的花。魔花猩紅碩大的花盤朝之晃了晃,藤蔓繾綣地交織在她指間,慢慢一點一點地抽離。

她望著最後一根藤蔓緩緩抽離自己的指間,義無反顧朝那個躺倒在地上的人體而去。

層層藤蔓交織重疊,最終在花團錦簇下結滿了整個倒十字,構建出空洞的胸膛裏,一枚鮮活炙熱的心髒。

魘魔緩緩退開身形,人形的右手按於胸膛之上,堅定而虔誠地朝著迷霧籠罩之處躬身。

從諸多變故之中反應過來的黑暗始祖神們,同樣隨著魘魔的舉動屈膝,完全屬於深淵神明們體係中的不可知論語言響徹在聖塔利亞教堂。

“以我之血肉骨骸,鋪就您通往血腥王座的歸途。恭迎長眠於聻獄底層的主,撕碎瀆神者之餘怒狂熱,降臨永夜。”

“……”

殷棠於吟詠未知古咒語的浪潮中抬眼,日輪掩蓋粉碎於陰霾之下。漫天骸骨與亡靈呼嘯而過的遺留動靜籠罩一切,自聻獄底層掀起的風暴血腥彌漫在整個鼻腔。

從永夜降臨的神祇頓足,一腳碾碎了惡魔神最後遺留在地的骸骨,似是短暫地嗤了一聲。

“亞伯蘭祂懂個什麽,當狗有什麽不好,我就想當一條狗。”

“……”

當魔女的狗。

跪趴在魔女腳邊,偏頭去舔她掌心的紋路。滾燙的吻可以一直順著她皮膚燒灼到血液裏,直到涇渭分明的吻與血交織相融,再難以區分彼此。

當魔女的狗。呲著犬牙咬死所有膽敢覬覦寶藏之徒,再甩一甩身上的血,搖著尾巴討一個輕撓下巴後獎賞的吻。

畢恭畢敬躬身的魔神們並未聽見祂的低聲嘟囔。

殷棠抬眼望進一雙金瞳。

遮天蔽日的詭物翕動陰翳之下,耀眼如烈火驕陽。

……

住在諾克密林深處的東方魔女身邊養著一條最忠心最凶狠的狗。

開始沒有人敢招惹魔女,因為魔女會扛著她的法杖追殺你到天涯海角。後來更沒有人敢招惹魔女,因為魔女身邊的“狗”,會讓你連求饒的話都來不及說出口。

——《蘭斯特大陸·一段野史》

(正文完)

作者有話要說:到這裏就結束啦,之後會寫兩篇番外,大概是小情侶貼貼甜蜜日常?畢竟這文本質上來說還是個小甜文來著……(s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