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56.隻要你說一句

“……”

“能聽見我說話嗎, 以撒?”

殷棠腳尖踩著教堂主殿搖搖欲墜的欄杆,伸手去夠那個被釘在逆十字上的深淵族。

足有巴掌長度的透骨釘穿透皮膚, 直直刺穿四肢的手腕腳踝將之固定在牆體上,血液已經流幹發黑,更別說胸口處還有道被祭祀刀刨開的血洞。

她看得心悸,指尖撫上以撒頸間的血管,感受到其下微不可察的脈搏跳動之後,忍不住又喊了遍他的名諱。

魔女死死抿著唇,半晌動作利落地開始替他解下周身枷鎖。

半小時之前,她橫穿過整個聖塔利亞地區來到主殿建築的外圍,一抹荊棘叢林攔住她去處,自黑暗法師梯隊的戰線中伊娃徑直朝自己衝來。

“你找到以撒了沒?”

荊棘魔女避過黑暗陣營法師們的視線,快速道:“殷棠, 這場戰爭的本質不再是你我預想之中那樣了。九重天上下的神明們親自下場, 具體情況我還不太清楚但是……我剛才聽見幾個黑暗祭祀在說,他們要獻祭以撒來喚回邪神。”

伊娃握著她手腕, 壓低嗓音道:“雖然我不太明白他們所說的‘邪神在人間的化身’是什麽意思。但是你我參與了那麽多年的召喚儀式, 應該都清楚一旦邪神降世, 以撒不可能活著。”

“……”

事到如今, 殷棠其實也說不清自己對於以撒也好.還是那位在數十年前降臨到她生活中的邪神抱有的情感是否純粹。親情.愛意.仇恨.戰爭.絕望.希冀, 太多太多複雜到梳理不清的冗長因素隔在他們中間, 她分辨不出了。

而此刻,有種信念卻在她心中久久回**。

她不想讓以撒死。

不想讓“以撒”這個個體, 在痛苦艱難地在塵世裏掙紮了十八年之後, 最後仿佛是作為另一個神祇降世的踏板一樣的東西,死在聖塔利亞的教堂裏。

從此,世人隻知向降臨於永夜的主人俯首奉承。無人再記得那個以教典中被獻為燔祭的孩子為意的名諱, 沒人再會知道十八年前誕生遺棄在密林的混血。

——乃至邪神自己。

世上沒有人比魔女們更清楚黑暗祭祀的本質,當作為“獻祭品”的生命心髒停止跳動的一瞬間,就意味著他將會被這個世界徹底抹去存在。

當血腥王座的主人降臨世間,連祂自己都不會記得有過這樣一段堪稱恥辱的經曆。

所有的一切,作為“以撒”的個體,將會被輕而易舉地抹除,因為偉大之主的光輝榮耀裏不允許出現一個醃臢.卑下的.混血雜種的汙點。

“以撒,能聽見我說話嗎?先別睡,你睜開眼來看看我。”

殷棠解下背後法杖,手臂肌肉緊繃著掄起將巨大的逆十字從中斷裂。

她摟著向下墜落的人體,深淵族原本超過常人體表溫度的炙熱體溫此刻摸上去卻一片冰涼。殷棠心中將以亞伯蘭為首的眾魔神罵了個狗血淋頭,一邊拖著以撒尋找主殿廢墟中的掩體。

“以撒,別睡。”

她皺眉隔空撫上深淵族胸前破開一個血洞的縫隙。那種被施加了特殊邪惡咒符的祭祀刀割出來的傷口,使得原本深淵族強悍的自我恢複能力統統失效,被破開的血洞源源不斷向外滲血,再這麽下去他遲早得死於失血過多。

在上個世紀,聖塔利亞教堂的絕境中,殷棠獻祭燃燒自身魔力與骨血為代價殺出去之後,從此作為背棄“魔法師”這個職業的代價,她再也不能使用任何一句用以引導魔力的咒語。

“淨化止傷.淨化……止血咒?什麽玩意來著?”

魔女嘴唇翕動著半晌都想不起來有關於治愈的魔咒,她正想幹脆先念一句最簡單的療傷咒語試試,九星法杖剛提起來的瞬間,一隻深膚色的手掌以緩慢而強硬的姿態按住仗柄。

“以撒!”

“別亂動別亂動,我剛把你拖到教堂主殿背麵的廢墟下了,一時半會祂們應該找不過來,我……”

“別念。”

深淵族的金瞳中凝著濃稠到化不開的情愫,他話音因為重傷有幾分戰栗與後怕,“別丟下我,求你。”

殷棠嘖了一聲,“說什麽傻話,而且現在這種情況也應該是‘你丟下我’比較符合吧。哎呀沒事的,都已經幾十年過去了,那什麽所謂的‘規則’難道還能記得我這麽一個魔法師的叛徒?隻是一句治愈咒語而已,要是反噬懲罰的話,頂多吐兩口血,我頂得住嗷。”

可就算她好話壞話說盡,那隻按在魔杖頂端的手掌始終未曾放下。

四肢依然被長釘貫穿著的深淵族輕輕眨了下眼,仿佛是最後一眼般長久地凝視著她的麵目。

“那個魔族告訴我,我是什麽……神祇在人間的化身?”以撒突然輕聲開口,按在魔杖上的手逐漸下移,緊緊握住魔女的手指。“祂們想要殺了我來換取那位邪神的重返世間,期間,那個魔族告訴了我一些,有關於神祇的事情。”

以撒闔上金瞳,似是不願意再去仔細回憶。

“你是怎麽想的呢?”他問道,“畢竟,你當初那麽喜歡邪神。其實隻要你開口,我現在立馬可以放棄這具身體,好讓……那.位.神.祇按照所有人的心意降臨世間。”

他嘴角揚起,望著殷棠短暫怔愣的目光這樣說道。

魔女未曾看見的視線死角內,森然骨節暴露在血肉模糊的傷口下,密密麻麻的詭物陰影紮根在整座教堂的地底,在蜿蜒流淌的血液之下猙獰舞動。

哈,怎麽可能。

以撒這樣想道。

愈發暴動狂怒的詭物陰影上,他凝視著魔女那張在戰火中依然美麗得驚人的麵龐,嘴邊笑容的弧度愈發深刻。

他不知道什麽邪神,亞伯蘭跟他洗腦的話語再多,那些在黑暗種族們眼中無可企及的榮耀在他聽來也不過是在聽著另一個人的故事。

他也不在乎什麽邪神,哪怕天上天下所有生物都想讓那位神祇降臨,哪怕……這麽想的人群中,也包括魔女。

既然所有人都想看邪神降世,他偏要反其道行之。在狂熱追隨者們的眼皮下親手斬滅神祇降臨的可能,到那時候,那些高高在上的魔神們臉上,會露出怎樣好玩的神情呢?

以撒咳出一口淤血,嘶嗬著笑起來。斷斷續續的笑聲可怖而悚然,回**在聖塔利亞的主教堂中宛如末日再臨。

“……”

“可是這樣的話,你會難過嗎?”

他沙啞地呼吸著,破開一個血洞的胸腔宛如破爛拉風箱似的嘶嗬喘氣。“如果我這樣做,你會為了我……還是,為那個血腥王座上的神祇而難過?你現在看著我,又是否在透過我……看著祂呢?”

金瞳灼灼望進她的視線,殷棠用腳想也大概猜到以撒這個時候在想什麽。她突然像是卸下了全身力道,背靠著一片廢墟牆體深深呼了口氣。

“反正現在外麵都是魔神,我們兩個怎麽也逃不出去唄,那幹脆來縷縷清楚吧。”

她本想要救以撒,可如今放棄一切要決絕玉石俱焚的人也是以撒。

殷棠往後仰頭,在縫隙中與已然搜尋到此地的魔神視線對上,她嘖了一聲。

“我不知道我對那位邪神是什麽感情。說實話,原本是憧憬喜歡,後來是怨恨,到現在……嘖,太複雜了,我知道這事也不能怪祂,但是終是不能再像幾十年前那樣毫無芥蒂而純粹地喜歡了,你能懂我意思不?”

“對你的話,哈,更不用談了。”

“你自己稍微想象一下好不容易將長出觸手感到自卑的養女培養成人接著養女突然一夜之間就變成男人然後跟自己告白完了之後又在一夜之間變成曾經喜歡又因為種種破事而沒有回應的神祇對象你就知道我是什麽感受了。”

麵無表情地一口氣說完,殷棠說到後麵都覺得自己這輩子活得真幾把費勁。

如果當初在那場期末考試上,她選擇的禱告對象是隨便一個不出名的小神,再不濟哪怕是亞伯蘭也好,是不是就不會發生之後的一係列破事了?

殷棠齜牙對著空氣打出數拳。與此同時,惡魔巨大的骨翼遮蔽了天日,順著痕跡追來的始祖神們團團將主殿背後的廢墟包圍。

“殷棠,你沒法抵抗的。”

亞伯蘭低垂著眼瞼,望向那一頭雙手緊握在一起的兩人。“把偉大之主的載體交出來,祂的靈魂不應該被束縛在這樣一具肮髒下賤的軀體裏。”

“你不會說話就不要說,你才肮髒下賤!”

殷棠猛地轉頭瞪向亞伯蘭。半晌,頂著一眾始祖神們凝視而來的目光,她朝著漫天眾神揮了揮手。

“讓我再說兩句話,好歹我當過你們邪神在人間一段時間的領養者,我總有資格說兩句吧?”

亞伯蘭麵露不耐,剛想要直接動手。卻是之前長桌聚會上坐在魔女左手邊的那位巫妖神上前一步,取下自己的嘴巴低聲道:“幾句話的時間而已,反正我們都在這裏他們也沒能力抵抗……你想想之前主對她的態度。”

惡魔神身形有一瞬微怔。

殷棠不管這邊魔神們在討論什麽,視線徑直移回滿身是血的以撒身上。

“現在是真的沒時間了。”她聳聳肩,“你還記得我曾經說過,我教你一切是為了讓你以後能夠擁有自由行走於世的底氣,這樣類似的話吧?現在的情況看來是不能隨便走來走去了,但是幸好本質是不變的。”

“我把選擇權交給你。隻要你說一句,你想要活下去,我拚死也會從神明們手中帶你走……”

“崽。”

“……”

以撒瞳孔緊縮。

作者有話要說:快要結束了嗷朋友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