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39.叔

“……”

“你相信我, 總會有那麽一天的。”

殷棠凝眉這樣說道,出口的一瞬間連她自己都覺得這話多少有些無力,但除此之外,她此刻又還能說些什麽?

說什麽都是不合適的, 除非能夠一次性讓以撒徹底斷絕了這個心思。

以撒搖了搖頭, 表露出不想要再繼續這個話題的神情。

兩人不約而同地沉默下去。正值清晨, 密林中帶著水汽的日輪光芒透過陰翳傾瀉下來, 衝淡了些許形貌可怖植被的怪異。

在一天之前, 殷棠從諾克密林同樣的位置出發啟程。心裏想著等到小煤炭考完最終的試煉環節, 就去跟艾伯納請假, 趁著其他人都在上課的時候帶他痛快出去玩一場。

她很少回憶往昔,而在魔女為數不多的記憶之中,大多數有關於“快樂”這個詞的感官皆來源於自由的反叛。

殷棠可能記不得咒語課書本上第一章 的內容, 但她一直都記得, 當年數次迎著早課鍾聲奔跑在無垠曠野之上的肆意呼吸。那是她為數不多的能夠獲取“絕對自由”的瞬間, 在……那座仿佛永遠暗無天日的逼仄壓抑魔塔之外。

在她也成為了收養者之後, 她一直在盡可能地將從前自己無法體會到的東西盡數賦予她的孩子。她想讓以撒也能夠擁有自由選擇的權力,得以恣肆無拘地奔跑在日輪之下。

可才隻不過一天而已,提前準備好的遊園門票躺在口袋中, 已是兩張廢紙。

一夜之間, 物是人非。

“……”

殷棠指尖垂下,正好能夠隔著長袍觸到口袋中皺巴巴的門票。

她心裏暗罵自己一聲什麽時候也變得多愁善感起來,抬手捋了把臉, 將情緒整理到平常的狀態。

“那就,當你默認了?”

她掀起眼皮望了眼沉默不語的深淵族,接著說了下去。

“我會繼續供應你上學日常等一係列的開銷,隻是現在身份不同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可以把我當做是什麽見鬼的慈善機構的資助人之類的。一切等你從學院畢業再說,現在的話,還是學業為主吧。”

“這個處理方式你覺得怎麽樣?也不是說趕你走吧,其實一切都還跟以前差不多的,隻不過……隻不過,不再是收養者與‘養女’的關係罷了。”

“……”

以撒沒說好也沒說不好,他長久地沉默在原地,唯獨一雙蒙上陰翳的金瞳似是有萬般言語,沁著複雜到極致的思緒朝魔女望去。

殷棠移開視線。

“我……”

突然間,密林深處一道嗓音的傳來打破此刻凝重的氛圍。

“回來啦?你不回家擱這兒幹哈玩意呢?”

一頭染著張揚紅色的短發刺蝟頭男人打著哈欠大步從沼澤深處走來,眼角處的細紋沾滿風霜,一道猙獰疤痕貫穿半張粗糲的麵部。

他上半身著造型詭異的亮閃閃流蘇短衫,下身則是同樣鮮豔色係的長褲。引人注目的是兩條褲管以及腰帶位置盡數被密密麻麻的寶石鑲嵌堆滿,使得他整個人看上去宛如一隻開屏的珠寶櫃。

“你家崽子呢,沒一塊兒回來啊,那你幫我知會一聲他托我辦滴事都已經妥妥的了嗷!”

殷棠驀地抬眉,轉身望向算算時間應該是剛結束夏蟄期的波克惡龍。“他托你辦事?什麽事情,我怎麽從來不知道?”

“呃……”

波克惡龍人形的大叔麵龐上多了一絲說漏嘴的懊悔神情。頂著魔女壓迫過來的目光,他撓撓頭本來隻是想要單純轉移話題,視線在觸及到魔女身邊站立著的高大男人時猛地瞪大眼睛。

“不是,這你相好啊?咋都帶到家裏來了捏,你就不怕你家崽突然回家瞅見了?嗐,要不我把我那地貢獻出來給你倆辦事唄,你也曉得以撒那孩子本來就軸了吧唧的,這要是一個不小心給撞見了咋整啊,不還得你哄嗎?”

波克惡龍一邊打量著深淵族**在外的肌肉紋理,一邊嘖嘖稱奇。

“不過也是哈,棠啊你也單了那麽久了,找個靠譜滴過日子也好。嘖小夥長滴可真俊呢,也就比你叔年輕的時候差一點吧!”

以撒收斂起眼瞳中的晦澀,下一秒竟然也順著他話頭道,“叔叔好。”

殷棠:“……”

“你別扯這些有的沒的,你那點破事我都替你記著呢。”她額間青筋跳了跳,朝對麵頓時露出心虛神情的波克惡龍這樣道。說著,轉向另一個更加不讓人省心的深淵族。

“還有你,叔什麽叔啊,你怎麽不跟你‘叔’自我介紹一下呢,啊?是不敢了嗎?”

以撒似是有些委屈地望了她一眼,還沒開口,那一頭不甘示弱的紅色刺蝟頭男人率先道。

“嘖,棠啊,你這脾氣也該改改了。這談對象可不興持靚行凶那一套嗷,兩個人之間講究一個互相包容嘛,你老凶人家一次兩次還好忍,但那人都是有脾氣的麽,之後你倆可咋整呢?”

“沒關係的叔,”以撒從善如流。“隻要她願意跟我說話,對我來說這根本不能算是‘忍耐’,而是欣喜的恩賜。”

“啊……”

你瞅瞅你。

波克惡龍頭一次覺得無言以對,隻好以控訴似的目光投向魔女,示意著將人好好的小夥子洗腦成什麽樣了都。

殷棠被這兩個人形身高均超過一米九的結實大漢夾在中間,聽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說了一堆屁話,忍耐度早就已經瀕臨極限。她先是瞪了波克惡龍一眼,又望向雖然氣勢極具壓迫但總給她一種流淚貓貓頭錯覺的以撒,徹底泄氣。

“行,看來這裏是已經容不下我了。”

她一手一個推開擋路的身型,將兩人拋在身後,大步朝聳立歪斜的魔塔走去。“你倆就在這裏好好‘敘敘’吧,我現在頭疼欲裂,再待下去怕忍不住大開殺戒。”

“你咋地啦?”波克惡龍撓撓頭剛想要繼續詢問,後一秒被身前站立的深淵族男人攔下。

“她酒剛醒,一個晚上沒睡了,讓她好好休息吧。”

“你……”

波克惡龍終於從眼前人那過於熟稔親密的語氣中察覺到異樣,他轉動著視線,終於仔細打量起以撒那從開始就覺得熟悉的樣貌特征。

“叔。”深淵族男人語氣平靜地喊道,一如先前那個突然出現在密林深坑之下的少年。

——“你已經找到控製化形的方法了,是嗎?”

……

十幾年來,殷棠第一次失眠。

魔塔的臥室內,黑發魔女無聲在拉緊了厚重窗簾的昏暗房間內瞪著天花板,已經數到了老房子屋頂上的第一千兩百四十一條紋理。

她曾經跟碧海住宿舍的時候,無數次被對方說過心大到一種正常人無法想象的程度。

那個時候她們剛結束了一次圍獵實踐訓練,那也是絕大多數魔法師學徒們第一次用自己的咒語殺生。當那個極度與人類身體相似的高大魔獸滿是鮮血倒在地上的時候,連艾伯納都不禁轉身幹嘔,連著做了幾天的血腥噩夢。

他們神情恍惚地回到宿舍,洗幹淨了全身的血汙,但總感覺手上溫熱的血液觸感依舊若有若無地存在。彼時尚且年輕的碧海終於在無數次撚手指之後敲開了殷棠臥室的門,試圖與之進行一場互相安慰鼓勵式的姐妹夜談。

然而當她推開門的時候,看到的卻是仰麵睡得比誰都香的黑發魔女。魔女嘴唇微動著咂了咂,似是在吐露難得的心聲。

碧海抱著最後希望彎腰湊近她唇邊,下一秒聽見殷棠在說:

“唔,不得勁……下次試煉多整點美人,謝謝。”

碧海:“……”

由此可見,殷棠是一個無論在哪都能睡得很香的人,睡眠質量尤為顯著。這大概也跟她早年長期被關黑屋無事可做所以隻能睡覺有那麽點關係。

總而言之,在一個理應大家都在睡回籠覺的美好清晨,魔女瞪著兩天兩夜沒合眼的紅血絲,失眠了。

“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

半晌後她突然一個翻身而起,大聲在床鋪上罵起人來,嚇得本來見她回家而高興爬過來迎接的魔花一個哆嗦,不滿地拿藤蔓抽了抽地板。

“怎麽就他媽的變成了男人啊我日?!!!”

殷棠五官猙獰地用拳頭垂床板。

自從在醫療室得知了這一噩耗之後,她還沒來得及完全接受,就又震驚得知了以撒對自己抱有的不應該發生的感情。一係列的噩耗一股腦地砸下來,到後麵她甚至因為還要顧及到以撒的心情而不得不忍耐,直到現在為止。

“……”

魔女頂著一頭瘋子般的亂糟糟黑發坐在**,罵到口幹舌燥之後終於停下來,無聲瞪著幾分鍾前被花關上的門板。

一直蹲在角落中的魔花見動靜止歇,藤蔓先是試探性地伸過來一截,扯著魔女睡衣衣擺晃了晃後發現並無什麽後果,於是瞬間像顆小炮彈似的砸進殷棠懷中。

它開始瘋狂試圖將殷棠從**拉下去。

“……怎麽了?”

魔花用一根藤蔓指了指窗外,又抖著花盤將之橫向扯出一個形狀,接著繼續瘋狂扯她的衣擺。

“慢點慢點,我看看……呃,陌生.男人,紅發.龍.變形?你是說以撒跟老波嗎?”殷棠眯著眼睛盡量試圖還原花的肢體語言,下一秒就見扯著自己的藤蔓瘋了似的拉扯起來,又不停對著窗外比劃。

她按了按持續性作痛的腦袋,歎了口氣後認命般地從**爬起來,走到隔壁房間一把拉開厚重窗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