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出得學堂大門,老遠就能聽到街上叫賣的吆喝聲。

盛葉舟循著香味朝巷子口走去,往前沒幾步就再無法往前,沉重的書箱邊卡在磚縫之中,縱使如何用力都沒法往前拖。

明明連《三字經》都才隻學了幾句,祖母柳氏塞得滿滿的筆墨紙硯恐夠他每日抄上十次全本。

香味持續飄來,書箱又不能丟下,盛葉舟連忙回頭在書院門外小巷中尋找張劉的影子。

隨意掃過後,果然在一處牆根腳下瞧見了打瞌睡的張劉。

“張劉!”盛葉舟大聲呼喊,但睡著的人一動不動,好似還做了美夢般砸吧砸吧嘴唇。

無奈,隻得將書箱扔給甘禾淵,自己衝過去搖醒睡得正香的人。

“嗚嗚啊啊——”

被喊醒的張劉半邊臉上頂著個紅印子,接過書箱背上後雙手一通比劃,嘴裏還發出聽不懂的一長串音節。

“張劉說甚?”甘禾淵瞧了好多遍,還是對盛葉舟主仆的交流方式頗感興趣。

“讓我早些回府,說祖母備下不少紅糖米糕。”盛葉舟嘟著嘴,故意背對張劉小聲地跟甘禾淵抱怨:“我前日隻提一句紅糖米糕味不錯,祖母這些天日日都讓廚房做紅糖米糕,吃得頭疼。”

甘禾淵卻是不解,紅糖米糕為何會吃得腦袋疼。

再看盛葉舟捧臉皺眉的模樣,甘禾淵眼珠子咕嚕嚕地轉動幾圈,眼前一亮終於想到解決之法。

“咱們在外先買些喜歡的吃食,等回府就說太撐吃不下就行了呀!”

盛葉舟嘿嘿一笑,俏皮地眨眨眼:“你真聰明。”

這是一個六歲孩童所能想到的最好法子,盛葉舟不忍拂了好友心意,當即轉身誇獎。

“那你請客。”

麵對大人芯子的盛葉舟,真孩子甘禾淵可沒那麽多彎彎繞繞,丹鳳眼眯成條縫,樂滋滋地拍著肚皮大聲嚷嚷。

“走!”盛葉舟更幹脆,摸出懷裏鼓鼓囊囊的荷包,豪邁地表示隨便吃。

比起甘禾淵,盛葉舟懷中好似永遠有花不完的銀子。

每日早起祖母都要將他荷包塞滿,生怕兩條街之隔的學堂會餓著孩子。

盛葉舟也樂得請客,兩個小短腿少了書箱拖累,靈活地像是魚兒般滑溜地鑽入人流,急得身後兩個小廝拚命追趕。

不同於盛葉舟因身體原因要居住在祖宅中,甘禾淵母親是因忤逆婆婆被送到老宅中來反省的。

這一反省就是七年,建明伯府都沒說要接母子倆回去。

所以甘禾淵手頭零花少得可憐,盛葉舟平日裏總變著法子請客,今日也不例外。

“荷葉雞不錯,你帶回去給伯母嚐嚐。”

“這個小玩意兒擺在書案之上頗有些情趣,你瞧瞧。”

一路走一路買,盛葉舟給甘禾淵買了許多吃食和玩具,哄得孩子眉開眼笑,高興得都沒注意到好友其實兩手空空。

送走甘禾淵後,盛葉舟在張劉連聲催促下,終於折身往小巷中走去。

盛府祖宅與主街就一牆之隔,盛葉舟轉進小巷,喧嘩聲立刻消失。

院牆之上冒出的樹木遮擋住不少熱氣,他順著牆根陰涼一路往巷子最深處的盛宅走去。

別看南康隻是個縣,但川慶朝好些個大人物都出自這裏,也使得城內無比繁華,更有數家大書院遍布其中。

“嗚嗚——”張劉追上盛葉舟一通比劃,臉上焦急無比。

“為何方才不說。”

盛葉舟臉色一滯,眸光沉下,接著撩起衣袍快速往家的方向小跑而去。

盛家來人了……來得還是他大哥盛葉雲,大伯母那麽要強的人都被逼得流了眼淚。

通過張劉的幾個手勢,盛葉舟隻看出些簡單訊息,真正的情況要等回府之後方能知曉。

***

盛府。

花廳中或坐或站了好幾人。

盛葉舟穿過抄手遊廊,遠遠就瞧見端坐在右側太師椅上陰沉著臉色的盛禺山。

平日裏總笑眯眯的慈祥雙眼耷拉,唇角向下壓著,好似在努力壓抑心中怒氣。

左側祖母柳氏一頭霜發綰了個極其簡單的發髻,此刻發髻之上的銀釵搖晃,薄唇緊緊抿成條直線,竟是被氣得身子輕顫了起來。

隨著盛葉舟走進,大哥盛葉雲的聲音變得清晰起來。

“娘! 您也不想看我成不了親吧。”

“為了娶妻,你竟然要你娘去給陸家賠禮道歉,這話你如何說得出口!”是祖母柳氏的嗬斥聲。

其中夾雜著隱隱的抽泣聲,應該來自大伯母吳氏。

嘭——

“給我閉嘴!”盛禺山大掌猛地往條案上一拍,陰沉著臉站起來,氣勢**開:“這事是你父主意還是你。”

盛葉雲嚇得一抖,縮著脖子不敢吭聲。

“好你個盛葉雲,竟然敢自作主張跑到我麵前來衝你母親叫囂,真當我跟你祖母是死的。”

連名帶姓又語氣極重,能在官場沉浮幾十年而安然退下的盛禺山豈是平凡之輩,一旦散出氣勢,就連盛葉舟離得那麽遠都覺得膽寒。

柳氏也站起,雙眸寒芒閃過,似笑非笑地冷哼一聲:“看來我久未在府中,倒讓那些魑魅魍魎認不清自己位置了。”

冷意從盛葉舟脊背竄起,使得他不由放輕步子,跟做賊似地從順著門邊往裏溜去。

青色的小團子一進門盛禺山就已看到,瞧他躡手躡腳一副誰看都看不到的模樣,不由眉眼一鬆,根本繃不住笑意。

“舟兒到祖父這來。”

盛葉舟一怔,本來想去安慰吳氏的步子隻得向盛禺山走去。

“祖父,祖母,大伯母……”盛葉舟一一問安,而後才轉頭看向好幾年沒見的盛葉雲:“大哥。”

盛葉雲有著盛家人典型的深邃眸子,但與盛禺山棱角分明的臉型不同,臉長唇薄,下巴尖銳,隱隱有些刻薄之相。

對於盛葉舟主動問好,盛葉雲神色中竟露出幾分嫌惡之色,“五弟”兩個字像是從牙關裏擠出來般含糊不清。

“外頭熱,看你滿頭的汗。”盛禺山伸手摸摸盛葉舟後脖頸,有些心疼地連忙取出懷中帕子給他擦拭。

柳氏顧不得再發威,轉身將帕子換到自己手中眸光朝站在下方的盛葉雲點了點。

頃刻間,盛禺山臉色又是一沉,虎著臉看向下方的長孫。

“方才我問你話,怎的不回!”

柳氏坐下,將盛葉舟拉到麵前坐下,撩起廣袖細細擦拭著他手臂上的熱汗。

幼時因受了熱氣,盛葉舟少不得又吃下不少湯藥,為此府中上下一看他出汗就緊張兮兮。

呆愣愣的盛葉舟順勢看向吳氏,卻見她正好也抬頭看了過來,臉上清清爽爽並未有半點淚漬,下一瞬甚至還衝他眨了眨眼。

感情方才的啜泣隻是佯裝而已……

“是孫兒覺得……”盛葉雲小聲開口,隻見盛禺山眸子一壓寒氣散開,抬起右手一劃竟直接將茶盞掃落。

哢嚓——

青瓷茶盞落地瞬間四分五裂,碎片與飛濺的滾燙茶水同時飛向盛葉雲小腿。

他一聲驚呼連連往後退去,臉色更是變得慘白一片。

“蠢貨,當真是個蠢貨。”

盛葉舟嚇得瞪圓眼睛,不可思議地看向渾身威壓的祖父。

心中滿是激動。

但他的樣子卻讓柳氏心中一緊,以為小孫兒被驚了魂,連忙心痛地將人摟進懷中輕拍。

拍著拍著覺得還不夠,幹脆起身牽著盛葉舟的手將人往後院帶。

沒控製好表情的盛葉舟剛看個開頭,轉而就被柳柳氏送到了小花園。

盛家祖宅外觀低調,內裏卻極其奢華,院中甬石相銜,一步一景,光是個供客人路過的小花園都是一派花團錦簇。

柳氏將人帶到花園口就折回了花廳,盛葉舟在滿牆薔薇前磨磨蹭蹭半天,細聽祖母走遠後,躬身又溜了回去。

剛墊著腳尖想從雕花窗口偷看,腳下鵝暖石硌得他連連挪動,從背影看就像是條青色毛蟲在蠕動。

這般滑稽模樣就讓正巧出來的吳氏瞧個正著,本來啜泣的哭聲竟沒忍住噗嗤一聲笑出了聲。

笑聲引得盛葉舟回頭,同時也讓廳中的盛葉雲疑惑地往後邊瞟了幾眼。

“咳咳咳——”盛禺山掩唇輕咳,嗬斥聲繼續響亮。

“躲在這作甚?”吳氏柔聲笑著,上前牽住盛葉舟的手,將人往後院帶:“想知道大伯母可以講給你聽。”

“小小的人兒,好奇心還挺重。”吳氏搖頭輕笑。

吳氏生得一副清冷之相,柳眉下雙眸總像是含著汪水,但身形高挑,牽著盛葉舟的手還能隱隱感覺到掌心有厚實老繭。

這樣漂亮溫柔的大伯母,卻是位武藝超群的高手,特別是一雙馬刀耍得虎虎生威,隨隨便便都能打倒兩三個壯漢。

盛葉舟仰頭看著,一臉老氣橫秋地歎了口氣,胖乎小手抬起輕拍吳氏牽著自己的手道:“大伯母,別害怕,舟兒護您。”

正經得不能再正經的神色看得吳氏暗暗發笑,心口那僅存的一點點鬱氣也隨著笑聲煙消雲散。

她上過戰場,生死都能看淡,區區一點家事又怎會害怕。

不過,小人兒說要保護她,吳氏覺得還真沒白疼這孩子。

有人保護的滋味還真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