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川慶國。

寧成二十六年,南康縣,三元巷。

驕陽似火,烈日當頭,一簇樓閣庭院掩在那鬱鬱蔥蔥的古樹之中,朗朗讀書聲穿破雲霄,好似完全將熱意隔絕在了學堂之外。

處處彌漫著風雅之氣的書堂其中一間門外,站著個約莫五六歲的孩童。

一襲竹青色綢緞廣袖長袍稱得其身形頗為圓潤,肉嘟嘟的臉皺成一團,像是剛出籠的包子般白淨細膩。

小童生得唇紅齒白,雙眸似是被水洗淨過般澄澈,皺眉抬手間都泛著股機靈。

書堂內,片刻前才將他罰站出門外的嶽夫子不過片刻就已擔心起這孩子難受暑氣,授課時竟不由地往木窗邊挪動了幾步。

這一瞧,就正好瞧見盛葉舟垂頭喪氣滿頭大汗的可憐模樣。

啪啪啪——

戒尺輕敲窗欞的聲音響起。

嶽夫子虎著臉,望著迷茫回頭的盛葉舟:“可知錯了!”

“學生知錯。”盛葉舟乖乖垂下頭,眉眼耷拉下來,一副虛心改錯的模樣。

“那還不快進來坐下。”

盛葉舟連忙點頭,躬身從門口一溜煙鑽了進去,路過好友甘禾淵時眉尾輕挑嘴角溢出抹計謀得逞的笑意。

他書案在最後側靠窗,一坐下便能透過院牆上鏤花雕刻石窗瞥見外頭趕集百姓路過。

今日恰逢趕集,街上人聲鼎沸好不熱鬧。

夫子見盛葉舟坐下,這才清清嗓子,語調一轉竟又從頭朗讀起方才教授的內容。

“竇燕山,有義方……”

學童們早見怪不怪,嘩啦啦將書翻到上頁,又搖頭晃腦地跟著背誦起來,

盛葉舟從袖口摸出塊帶著陣陣香氣的帕子,邊背書邊擦著脖頸細汗。

穿越到這個名叫川慶朝的國家整整六年有餘,適應下繁雜穿戴,熟悉了沒有任何電子產品的生活,就是沒有空調的夏天還是叫人每每都要懷念起前世。

前世他也叫盛葉舟,是個母親早逝跟著爺爺奶奶長大的農村留守兒童。

十五歲爸爸車禍去世,奶奶因為傷心過度緊隨而去,而唯一的親人爺爺也在他大學畢業當年得病去世。

至此後,盛葉舟以孤兒身份繼續努力生活了十年,三十二歲那年創業成功開了家專門針對高考的補習機構。

生活步入正軌,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

可老天偏不隨人願,接房路上被從天而降的玻璃窗砸得當場昏迷,本以為是人生中最美好一天,卻成了最後一天。

想到這,盛葉舟腹中還有怨念。

辛苦好幾年買的房連一天都沒能住,他的江景大平層……他的一梯一戶……

或許是老天爺也覺得他太過倒黴,再次出生的盛家名門望族,有權有勢,從出生起就贏在了起跑線上。

加之天生自帶討長輩喜歡的磁場,小日子過得別提有多滋潤。

“今日便到此結束,你們回家記得複習所學,明日一早抽查。”嶽夫子合上書本,板著的臉終於露出絲笑意。

啟蒙班全是些五六歲的孩童,個頭比書案都高不了多少,嶽夫子也不忍日日端著個師長架子,完成課文教授後還溫聲囑咐孩子們勿要在外玩耍。

恭恭敬敬地等夫子離開後,甘禾淵像是隻猴兒似的跳起,本想摟住盛葉舟脖頸,奈何跳得不高,隻堪堪抓住了白嫩手臂。

“你倒是說說,為何夫子總偏向於你!”

同窗們紛紛側目,心中也多有腹誹。

若是其他學子被嶽夫子抓到瞌睡,這一站指定要挨到下學才得罷休,哪知盛葉舟出去連一盞茶都沒到就叫夫子喚了回來。

人比人氣死人。

盛葉舟明亮的大眼微微眯起,叉腰挺腹得意地哈哈大笑:“誰叫你長得沒我俊。”

甘禾淵啞口無言,卻又苦尋不到辯駁之話。

別說是嶽夫子,就連他娘親也經常念叨盛葉舟的好。

好在何處甘禾淵不知,但他覺得盛葉舟在安義城所有達官貴人少爺中性子倒是最好的。

或許……長輩們就是喜歡笑眯眯的白胖“包子”?

望著盛葉舟那滑溜溜的臉皮,甘禾淵如是想著。

“過幾日便是蹴鞠大賽,你二哥可是也要參加?”

就算好友說得是實話,但甘禾淵卻堅決不願承認,墊腳尖摟著盛葉舟的脖頸轉而問道。

“沒聽說。”盛葉舟搖頭。

盛府家大業大,人口同樣也多。

祖父盛禺山,六年前從太傅一職致仕之後與祖母柳氏就居住在南康縣盛家祖宅。

早產的盛葉舟出生便身體瘦弱難以進食,父親盛建宗得祖父好友司天監章文令點撥,將孩子抱到祖宅由二老撫養。

所以從出生到現在六年多,盛葉舟大部分時光都生活在祖宅這邊。

而盛府其餘人都在安義府城的盛府。

南康縣離安義府城其實也就半個時辰車程,每每盛府內有要事,盛禺山都會當天來回。

盛禺山夫婦膝下共育有兩子三女,皆已成家有子。

大伯盛建安,任吏部左侍郎已有五年整,大伯母吳氏隻育有一子。

也就是盛府長孫盛葉雲,翻過年剛滿十六歲。

大房共有五個孩子,除大哥外,其餘三哥盛葉林四哥盛葉華都是庶子,兩個庶女盛竺蘭和盛竺珠隻在祖母過大壽時見過一麵。

至於這幾位哥哥姐姐的長相,盛葉舟模糊得連影子都記不太清。

大伯母常年居住在祖宅,說是服侍公婆,但盛葉舟知曉是吳氏與盛建安相看兩厭分開更為自在罷了。

吳氏出自武將之家,性子愛憎分明又火爆決絕。

聽聞當年大伯父與吳氏因性子不合欲要合離,鬧得整個安義府人竟皆知。

後來不知是何原因沒合離成,但促使吳氏決絕離開盛府的緣由卻來自她唯一的兒子盛葉雲。

偷聽府中婆子私下說小話得知,好似是大哥被管教時無意間脫口而出貶低吳氏武將出身的話。

親兒子都看不起自己外家,使吳氏更加心灰意冷,當即拋下一切連夜就搬回了祖宅。

盛葉舟牙牙學語時盛葉雲還來過幾回,但最近幾年好像沒再見過他出現,就算吳氏生辰也沒有任何禮物送來。

二房當家人盛建宗是他親爹,若是非要用幾個形容詞來形容的話。

長相俊美,長相俊美……長相俊美!

想來想去,盛葉舟對親爹隻留下了這麽個深刻印象,聽盛建宗自己吹噓,他能求娶到符氏靠得也是這張臉。

很多年前的原配張氏便是一眼誤終生而非君不嫁,堂堂平陽侯府嫡長女帶著足可媲美公主的嫁妝下嫁盛府。

可惜美人薄命,張氏產下長子盛葉鈺沒幾年便早早撒手人寰。

張氏去世六年後盛宗耀親自求娶盛葉舟的親娘符氏,巧合的是……符氏娘家也是個武將。

說起外祖父符辺,那好歹也是個二品大將軍,門第是比平陽侯府是差了那麽點點,但論實權怕還更要強上幾分。

就是這樣的將軍府,當年竟然會同意盛建宗的求親,盛葉舟無論怎麽想都想不通。

但……後來與娘親相處的時間日益增多,他才琢磨出了點意思。

符氏性子跟吳氏完全相反,說話溫言軟語,性子慢吞吞的,是個典型大家閨秀女子。

送走盛葉舟隔年符氏就生下長女盛竺倩,再然後就是三子盛葉翰。

二人都跟父母一起居住在安義府城內的盛府中。

甘禾淵口中提到的二哥便是他同父異母的哥哥:盛葉鈺。

“我娘說要帶我安義府去看大哥蹴鞠……你……咱們快去買餅子吃,”

空氣中飄來陣陣炸團子的香氣,甘禾淵聳動著鼻尖,話說一半心思早飛出了學堂。

盛葉舟也不遑多讓,雙眸早黏在院牆外若隱若現的吃食攤子上。

身子變成孩童後嘴也跟著變饞,凡是聞著味兒的吃食,都恨不得能咬上兩口。

兩個貪吃小童胡亂收拾好紙筆,根本不等家中仆人來接就已躥了出去。

連廊中。

哢撻哢撻哢撻——

“我要買兩個油餅!”盛葉舟舉起兩個手指,朗聲笑道,接著就因費力拖動的書箱卡到青磚地縫間而身子往後倒下。

小小的人兒哎喲叫著一屁股坐了下去。

但疼痛並不能阻止零嘴兒對他的**,盛葉舟翻身爬起,雙手拽著書箱繼續奔向門外。

這一幕恰好落在亭中歇息喝茶的幾位夫子眼中。

“這孩子,貪嘴還不忘帶上書箱。”徐夫子飲下口茶,眼中帶笑道。

嶽夫子搖頭失笑,輕輕點了點盛葉舟消失的方向,語氣帶著絲不易察覺的偏愛:“葉舟這孩子,聰慧又尊敬師長,小臉長得也討喜。”

“先生的孫兒那還能差!”

這話引得兩位夫子側目,平日裏最是端方的周山長竟說出如此偏心眼的話,著實讓人驚奇。

“嶽兄可得好好教葉舟這孩子,萬不可負先生托付。”周山長語重心長地拍拍嶽夫子的肩。

嶽夫子沉聲點頭。

三人都曾在盛禺山門下聽過好幾年宣講,當可尊稱其一聲先生。

去年先生親自將盛葉舟送到書院托付給周山長啟蒙,他自當盡全力,讓孩子將基本功打牢實。

“先生乃天子之師,為何不親自給葉舟啟蒙?”劉夫子不解。

嶽夫子沉吟半晌,輕輕吹了吹茶水,甚是語重心長地道:“日後你便能知曉了!”

為何不親自啟蒙……

麵對盛葉舟忽閃忽閃的眸子時他連句重話都要狠下心才能說出,更何論先生是親祖父。

正所謂醫者不自醫,教書先生當可同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