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結局

◎正文完結啦◎

*

三月初, 寒春盡,化雪成霧雨。

一夜深,東西郊二營先後嘩變, 蘇長寧及其麾下數員大將,率軍攻玄武、青龍正城門敗,退出京了去。

隻有何皎皎跟淩昭知道,他不過虛晃一槍, 實則揮兵南下,一路占向了業城。

判出京城的禁軍成了蘇家軍,對外號稱足有二十萬, 為得“清君側, 誅妖後”。

同月底,妖後亂朝流言四起, 京中已是壓不住了。大小城門設防戒嚴,隨處可見披掛齊全的兵將往來,一時百姓惶恐, 人人自危。

陪著何皎皎過了她十八歲生辰後, 淩昭在四月初接了蘇皇後詔令, 出兵前往西南,業城伏誅叛將蘇長寧。

可他做的副將。

蘇盛延是平叛的大將軍。

軍中和朝堂上,遭了蘇皇後一番清洗, 她才各方調派出八萬兵馬,合淩昭滄州四萬餘駐軍, 十二萬大軍開拔。

淩昭離京前三天, 雪蕊帶著迢迢還有他們的貓, 在蘇長寧留下的暗線裏, 逃出京城。

淩昭出城後不到一炷香, 榮親王府便被蘇皇後派的大批侍衛包圍,半個時辰後,通往小院的密道也被堵了。

蘇皇後沒動何皎皎,看守住她而已。

何皎皎不急不躁,成天守在佛堂裏焚香念經,聽不到外頭太多消息,日子竟然過得清淨。

十來天的,她會收一封快馬帶回來的家書,在宮裏頭過了一道才到何皎皎手裏。

何皎皎看過就算,從不往心裏去。

五月底,又出了流言,說什麽榮親王降了蘇家叛軍,卻轉頭高斥蘇皇後專政,同蘇長寧聯手反攻向朝廷兵馬。

宮裏頭沒有動靜,何皎皎仍然安穩在榮親王府念佛。

因為淩昭作的一個兩頭騙。

騙蘇盛延裏應外合,誘蘇長寧螳螂捕蟬。

匡扶皇室,肅清妖後的頭陣蘇長寧已經打出來,他該死了,蘇盛延也不能再活下去。

六月中旬,蘇長寧的死訊傳回京城,王府管事出門采買回來,臉上帶出點兒喜色,說叛將身死,餘下殘兵潰不成軍,街上防衛鬆動了些,王爺快回來了罷。

何皎皎彎了彎唇,沒接話。

七月初,一年三伏,能熱得人暈頭轉向的日子。

守了王府數月的侍衛,在仆從驚慌聲中衝了進來,踹開佛堂大門。

銅爐中的線香猩紅跳動,讓帶起的凜風撲滅,煙四散。

何皎皎坐在蒲團上抬眸,領頭站在門口的,竟然是蘇皇後。

婦人壓不住呼吸急亂,釵環亂搖,咬著牙朝她笑,“真是長本事了啊,你們何時跟蘇長寧攪合到一起的?”

蘇長寧死了,可何皎皎跟淩昭到底棋差一招,蘇盛延領著不到四萬兵馬逃回來了,還未過湘江,消息已經傳給了蘇皇後。

蘇家的殘兵潰將,也足有八萬人,蘇長寧的死算在蘇盛延頭上,有蘇長寧生前的引見合謀,盡數投在了淩昭旗下。

淩昭是正統的皇嗣,在業城大旗一拉,如今他兵強馬壯,西南有地有糧,各路宗親也紛紛俯首。

雖他伏擊蘇盛延失敗,不過月滿盈虧,比何皎皎預想中凶險情形,要順利許多了。

淩昭馬不停歇,已分兵二路,向京城打來。

“善祥,可你還在我手上啊。”

蘇皇後長出一口鬱氣,收斂住幾分氣急敗壞,一步一步逼近,“他連你都不顧及了嗎?”

何皎皎端坐蒲團,神龕下撚動佛珠,緩緩對上婦人暗色翻湧的眸。

她笑得淡然,“您這一生,辱父、背兄、囚夫、棄子,您何等的魄力?”

“您也說了,淩昭是您親生的,他身上流著您的血,自是像您的。又怎會在江山大位前,讓我絆住腳?”

蘇皇後站到她身前,何皎皎臉頰一疼,讓婦人掐住下巴,她笑意輕慢,“說得真好。”

“妖後蘇氏,妄圖以一介女流之身染指皇位,這話,也是你教給十三的?”

尖銳的指甲刺進肉裏,何皎皎仰著頭,吃痛不語,也不肯退讓。

僵持半晌,蘇皇後甩開了手,她忽地一笑,“對了,慈寧宮那老東西快不行了,你還不知道吧?”

何皎皎肩膀一顫,驟然間臉色蒼白。

她觸到蘇皇後眼中的漠然,強定住心神,聲音卻也亂了,“您…”

她緩了緩,“您不是這樣不體麵的人。”

蘇皇後笑而不語,什麽都沒再說,撫了撫袖擺,恢複從容端莊,轉身離去。

何皎皎攥緊手,咬要下唇出了血,才忍住沒有撲過去攔住蘇皇後。

蘇皇後的確不是個不體麵的人,哪怕她下手再狠,嘴上說出來,也是好聽的。

何皎皎仍是被關在榮親王府,日常供應也未曾削減。

甚至半個月後,太後的喪儀,蘇皇後都派了來支會何皎皎,讓她進宮吊唁。

何皎皎隻是,沒有見到老人最後一麵而已。

蘇皇後諸事應接不暇,太後喪事辦得簡易。

靈堂蘇槁,何皎皎在釘死的棺材前從天亮跪到天黑,蘇皇後抽空來露了個臉,何皎皎便又跪到她麵前。

她披著喪服,哭不出來,神情麻木給蘇皇後磕了一個頭,“讓我給老祖宗撫靈抬棺。”

京城裏已經沒有宗親了,連能給太後送終的人都沒有。

蘇皇後人前落了幾滴淚,擺著哀傷的麵孔歎息,扶何皎皎起來。

她說:“好孩子,知道你傷心,也不能說糊塗話啊。”

婦人斂眉低目,似苦口婆心,在教不懂事的小輩守規矩,“天底下哪有女人給親長撫靈抬棺的,晦氣啊。”

何皎皎咬緊了牙。

她先前拿去討伐蘇皇後的說辭,讓蘇皇後換了樣子刺回到她身上,她隻能受著。

何皎皎跪著不起,蘇皇後讓人將她帶進了坤寧宮偏殿,後頭靈堂也不讓她去了。

蘇皇後在得知淩昭起兵,早想將何皎皎放在眼皮子底下看著,先前不過憋著要出一口氣。

殺人誅心,她最懂怎麽軟刀子割肉。

太後棺材抬出宮門的當天晚上,何皎皎盤腿坐在榻上,不停歇地念著無量壽經。

如是我聞,如是之法。

一遍又一遍。

窗欞忽地“吱呀”一聲斜開,夜風涼意襲卷,燭火跳躍,明安之間,何皎皎指尖刺痛,聽得劈裏啪啦一陣滾珠兒聲。

她手裏佛珠斷開了,色澤溫潤的上好檀木珠子滾落一地。

何皎皎盯著佛珠滾到看不見的陰暗角落中,整個人愣了許久,肩膀陡然往下一塌,人倒在榻上痛哭嗚咽起來。

是她對不起老人家。

她這一輩子,唯獨對不起太後。

哭到最後,何皎皎雙眼紅腫,身心俱疲,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夢裏陽光明媚,和煦微風送花香,是一派春日大好的慈寧宮,她見著了太後。

她以為老人是來罵她的,先流了淚,結果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

太後輕拍著她背脊哄她,慈祥寧靜:“哎呦,這孩子,不讓你睡懶覺怎麽還哭了?”

“今兒天氣可好了,快起身了,待會兒和小十三出去玩去。”

何皎皎發現,她原是回到了兒時,最無憂無慮的一段日子。

她乖乖跟著太後起身了,沒一會兒,淩行止領著一大串弟弟們來給老祖宗請安。

還沒見完禮,淩昭去纏他二哥,要二哥帶他去大營看舅舅們練兵。

淩行止屈指敲了淩昭腦袋一個爆栗,抬手朝何皎皎拋來一物。

何皎皎兩隻手接住,驚喜地看見是隻白玉雕的小兔子。

那兔子卻忽然開口說了話,“淩昭是天下第一的大傻蛋!”

玉雕的兔子怎會說話呢?

何皎皎的夢一下醒了,窗邊泛白,天未亮,她不知不覺夢裏也在流淚,淚濕透枕麵。

半晌,她緩慢地撐著手臂坐起來,一點點擦幹淨淚。

夢隻是夢,回不去了,何皎皎要麵對的是至親分離,手足相殘。

但她要和淩昭,做最後的贏家。

被關在坤寧宮,何皎皎偶爾能聽到一些似真似假的流言。

比如說朝上無故缺席的官員、趁夜逃離京城的權貴越來越多了。

蘇皇後鐵血手腕,都攔不住小宮婢滿臉驚恐的嚼舌根,她們說:“榮親王要打回京城了!”

可何皎皎等啊等,等到十月底,雪滿枝頭,又是一年寒冬至,她沒等到淩昭打過來。

榮親王的大軍停在滄州,湘江如同一道天塹,蘇皇後從塞北調回數萬守軍,拉起了防線。

兩方各有輸贏,僵持不下。

何皎皎不急,她等得起。

然而。

十一月初二,己醜月,甲午日,大寒。

塞北一封急報,隨著一場凜冽異常的風雪來襲。

送信的小兵身上貫穿數支斷箭,在城門墜了馬,將滿是血跡的信交給城門將士後,便雙目大睜地咽了氣。

北梁看齊周分裂割據一年之久,盯準時機揮兵二十萬南下,已攻破了裕陽城,裕陽守將趙玄通被斬首示眾。

塞北五洲一線全部淪陷,北梁大軍…直朝京城來了。

聽到這個消息時,何皎皎再一次扯斷了佛珠。

她恍然出了門,仰頭望著屋簷積雪,灰暗天穹,她一陣放聲大笑。

何皎皎笑出了眼淚。

他們爭來鬥去,到頭看來,都要一敗塗地了。

何皎皎被宮婢拖回了屋裏,她怔怔盯住屋頂房梁,鬼使神差想起了她娘。

她想,當初,裕陽前後遭困,屋子裏擺著她父兄三具屍身,她娘…究竟是懷著怎麽的心,往她脖頸上套繩子呢?

何皎皎想不通,不想了,日子照樣能過。

初九,寒夜,何皎皎被頭皮上的疼痛驚醒,她睜開眼,看見一個神情急慌的禁軍拽著她長發,將她拖下了床。

禁軍喊:“快些起來!”

何皎皎摔到地上,四處都是奔逃哭喊之聲,遠方有悠長號角聲**開。

她被禁軍粗暴地拽過胳膊,拉出了偏殿,遠方近處濃煙火光,大批黑甲兵將列隊坤寧宮前。

為首的蘇皇後身披暗色鬥篷,她看了何皎皎一眼,硬梆梆吐出兩個字,“走吧。”

號角聲不斷。

何皎皎聽出來了,那是北梁的軍號。

哈哈…北梁勢如破竹,軍臨城下,要殺進來了。

他們不是走,是要棄城而逃。

蘇皇後逃亡之際帶走何皎皎,可能覺得她還有用。

何皎皎僅著單薄的裏衣,寒風中瑟縮了一下。

迎麵撲來的風重了些,蘇盛延甩來件大氅給她,他向來話少,“走。”

何皎皎裹住大氅,她垂眸不語,乖乖低頭跟在蘇皇後身邊,和他們走。

大雪紛紛揚揚,宮裏頭徹底亂了套,宮人們奔逃,膽大的到處爭搶財物,機靈的看見他們一行,撲過來想要哀求蘇皇後帶他們一起走。

“皇後娘娘……”

話未出口,讓蘇盛延抽刀砍了,血飛濺到何皎皎臉上。

她不動聲色擦了,赤腳踩過血漬,一行人腳步都未停頓半分。

他們從金鑾殿前經過,何皎皎猜測蘇盛延應是停了兵在真武門前接應。

她麵上冷靜,心中卻是千回百轉百轉,思緒難定。

蘇盛延本在湘江前跟淩昭對陣,是得知北梁破城後趕回來的,他帶了多少兵回來?

不對,如果他從湘江撤兵回來,現在應帶兵守城才對,難道要將國都拱手讓給北梁人?

而且湘江一撤軍,淩昭也該緊隨其後。

何皎皎在想,她跟著他們,要如何中脫身?

前方陡然傳來利刃破空之聲,金鑾殿拐角忽然湧出大批人馬。

蘇盛延護在蘇皇後身側,他的人護衛上前,登時喊殺震天。

人慌馬亂中,何皎皎被撞得往後退去,火把昏昏暗光,風雪撲亂額發,她抬頭望見北梁軍的絨氈帽。

太快了。

北梁一隊先鋒,已殺進皇城,將他們擋個正著。

“善祥!”

蘇皇後伸手來捉何皎皎,何皎皎下意識往後躲開,她一咬牙,轉身朝相反的地方狂奔而去。

前邊過不去了,他們也沒有後路,但何皎皎不想坐以待斃。

“捉住她!”

蘇皇後離她最近,喊出一聲後急跨出數步來拽她。

她還指望著逃出去後,用何皎皎來威脅淩昭,怎肯讓她走。

一方卻聽呼嘯一聲銳響,一隻流矢掠風,越過何皎皎釘在蘇皇後腳邊。

蘇皇後僵了僵,隨後眺目一笑,“十三回來了呀。”

身後蘇盛延帶人與北梁人拚殺,何皎皎腳步不停,寒風耳邊嚎啕,吹得她也落了淚。

金鸞殿前的蟠龍柱廣場上,一匹黝黑駿馬雪下揚蹄,馬背上年輕的將軍剛負了長弓。

他掠馬提槍,銀槍雪亮,兩側眾騎兵殺了出來,攪得戰局越發的亂。

眨眼間,淩昭尋著空隙縱馬到了何皎皎身前。

他未勒停馬匹,俯身展臂將她帶上馬後,不多做停留,一抖韁繩掉頭便走。

不然,等北梁主力徹底圍住皇城,他們就走不了了。

蘇盛延沒有撤兵,淩昭的大部分兵馬過不了湘江,大軍開撥再快也要十來天才趕得回來。

他幹脆帶了三百輕騎兵孤身犯險,日夜兼程趕回來,隻求能帶走何皎皎。

此刻她進了他懷裏,淩昭仍舊沒有實感,繃著臉不言不語,神情凝重。

他肩甲上血跡幹涸,他是硬殺進的重圍,此刻又要殺出去。

馬蹄聲雜亂,淩昭帶來的人紛紛從混戰裏撤了出來,拱衛在他們身側,一人打馬過來,“報,我們剛又折了九人。”

“現攏共剩一百二十一人,進城的路估計都讓北梁人堵死了,往哪兒走?”

他冰冷的聲音夾著一絲不耐煩,落到何皎皎身上的目光,很不友善。

來時的路上,淩昭讓這人罵了很多次,他問他,是不是真要為一個女人送了命。

北梁大軍壓境,蘇皇後腹背受敵進退兩難,他們本可穩在滄州,慢慢等北梁人耗死蘇盛延。

淩昭輕騎入敵圍,簡直瘋了。

何皎皎不解其意,埋進淩昭懷裏,摟住他的腰。

他兩又是一次久別重逢,然情勢危急,前路茫茫,哪有互訴衷腸的時間。

何皎皎渾身冰冷,甚至半點喜悅都曾未有,隻能抱緊了他,遣眷且茫然地喚,“淩昭。”

“滾一邊兒去,哪兒來的往哪兒走。”

淩昭卻她那一聲逗笑了,攆走了那人,低頭蹭了蹭何皎皎發頂,笑聲低而鄭重。

他說:“何皎皎,反正我這輩子是要和你死在一起的。”

何皎皎嫌這話晦氣,擰了他一把。

她心裏卻不禁得疲倦地想,也行,就這樣吧。

要離開廣場時,何皎皎回了頭。

傳過來的兵戈之聲逐漸微弱,蘇皇後一行人已被圍困進金鑾殿。

風雪遮人耳目,何皎皎隱隱看見,堵在門口擋住北梁人的,僅剩一個高大的身影,應是蘇盛延。

而蘇皇後一步一步,在向高台上的龍椅走去。

何皎皎收回目光,又落到身上的大氅上,這是蘇盛延給她的。

她記得,他還給她的貓編過一個小籃子,鐵漢柔情,讓何皎皎驚訝好久。

蘇盛延的來曆,在京中並非辛秘,開始是一段笑料。

他原是蘇家的家仆,據說是因為力氣大,因緣巧合下得了蘇長寧賞識,跟他從了軍。

從小兵做起的,那時齊周跟北梁戰事正焦灼,他短短幾年內屢立奇功,更是曾千裏奔襲,救過蘇長寧一條命。

從那以後,蘇相國收了蘇盛延為義子,蘇長寧跟他拜了把子。

淩昭小時候不好管,誰都煩他,蘇皇後就經常把他丟給蘇盛延。

何皎皎還是覺得淩昭跟他長得像。

可她再也不會和淩昭說這種話了。

蘇盛延和蘇皇後,他們活不過今夜的了。

寅時初,一場血戰,他們衝出了城門。

可流矢幾乎擦著耳邊落地,北梁人多勢眾,衝散了淩昭大部分下屬。

他們墜了馬,摸進了山林裏,沒有躲過追兵。

他們遭遇的北梁將領似乎看出淩昭身份不一樣,窮追不舍。

靠著最後幾位下屬引開追兵,淩昭扯著何皎皎,躲進一個入口偏僻的山洞裏。

何皎皎扶著山壁往外看,積雪掩埋的山林間星火點點。

北梁人舉著火把,漫山遍野找他們的蹤跡。

何皎皎不作聲響往後退,她適應了山洞裏的昏暗,回頭看見一團人形的黑影依在山壁東倒西歪地坐著。

何皎皎摸索到他身邊坐下,不敢亂動,輕輕地喊:“淩昭?”

淩昭“嗯”了一聲,窸窸窣窣,何皎皎被他扣緊五指,他聲音綿長無力,說的卻是,“還好。”

一隻箭矢穿透他左肩,墜馬時有一刀橫砍過來,淩昭將何皎皎拽到他身下,那一刀便從他肩頭劈到腰身。

但一路逃到此地,何皎皎沒受傷,所以也還好。

兩人在黑暗裏相互依偎,何皎皎不敢睡,也不敢讓淩昭睡,過一會兒就喊他一句。

謝天謝地,他都應了。

如此,總算熬到了天亮。

白光透進遮掩山洞的藤蔓,何皎皎又行到洞口看了看,一片冰冷絕望。

她看見飄揚的蒼鷹旗。

北梁人在山下紮了營。

她麵上並未展露,身上還有根帕子,彎腰抓了一捧雪團到帕子裏,回到淩昭身邊蹲下。

他半邊身子都染紅了,在這天寒地凍的時節,凍成猩紅的薄霜。

雪化開了,何皎皎用濕帕子擦他幹裂的唇,再擦他滿是血跡汙痕的臉。

她此刻才得空仔細看他,挺鼻闊目的英朗樣貌,但挑著的眼尾顯得凶,那眸中的光好像從沒暗過。

怎麽看怎麽討厭。

淩昭迎著何皎皎的視線,一邊兒用小指勾她下巴,還嫌棄,“噫,髒不髒啊。”

何皎皎心頭悲哀,一下將帕子甩到他臉上,“現在好了,我們真要死在這兒了。”

淩昭騰一下坐起來,扯到傷口直吸冷氣,“屁話。”

昨晚他才說過的話,現在就不認賬了。

何皎皎背對他坐下,思緒茫茫然,靜默許久,她聲音沙啞地開了口,“淩昭,我和你分明少年慕艾,怎麽就……”

她話盡於此。

佛說苦海無涯,何皎皎不明白,淩昭今年才二十出頭,她還沒滿十九,怎麽墮入苦海的。

淩昭讓她問得收了聲兒,握了長槍撐著站起來,何皎皎見狀連忙扶他,看他身上深痕加重,要憋不住哭了,“你消停消停成嗎?”

“不成,誰要跟你死在這兒。”

淩昭穩住氣息,好賴站穩了,“我出去看看。”

他抬腳便頓住,手一抬把何皎皎往後推去,橫槍擋在她身前。

山洞門口光芒一盛,有人掀開藤蔓,鑽了進來。

他披掛黑甲,氅衣上繡著北梁的蒼鷹圖騰,瞧著還是個有軍銜的將領。

何皎皎揪住淩昭衣袖,心也跟著揪成一團,卻聽淩昭霎時聲音冷得駭人,他喊:“蕭重山?”

“你投了北梁?”

蕭重山?

這個名字,何皎皎已經知曉了四五年了,今日才第一回 看清他的長相。

男人堵在洞口,扭頭朝後說道:“走吧,裏邊兒空的。”

他撂下藤蔓,退出了山洞。

腳步聲遠去。

淩昭往後踉蹌數步,讓何皎皎扶住。

誰想沒一會兒,雪地遭人踩動,山洞藤蔓再次教人撩開,一團黑影朝二人拋過來。

淩昭抬手接住了,是個包裹,眸光警惕,沒有先開口。

蕭重山去而複返,開門見山地說:“今天天一黑,我會讓西北角的守衛空出來一個時辰,但盯著我的北梁人不少,你們抓緊。”

何皎皎從淩昭手裏接過包裹看,裏邊裝著行軍的幹糧和幾瓶傷藥。

蕭重山繼續說:“我隻想殺了趙玄通。”

他目光移到何皎皎臉上,現出蕭索的笑意,“我沒能救下嘉寧,不過多謝。”

何皎皎低頭避開了,心裏難受至極。

這世上無緣無份、命也不好的事情太多了,就全攤上了,怎麽辦呢。

蕭重山說完便走了。

天黑得很快,山間積雪深厚,淩昭看準方向,避開北梁的篝火。

兩人分不清誰摻著誰,手五指相扣,深一腳淺一腳往前走。

不知走了多久,山嶺延綿起伏,濃稠黑暗無邊無際,可今天沒有下雪。

何皎皎靠著淩昭僵硬地邁腳,意識昏昏地想,他們還是好運氣的。

北梁營地的火光遠遠隱沒在夜色裏,他們不敢停下腳步,直到遠方有微光淡茫破出昏沉夜色

天要亮了,他們走出了這個雪夜。

又行了一段路,前邊山腳隱現數座草搭的屋頂,遇到村子了。

淩昭終於鬆了口氣,他握緊何皎皎的手,“歇一歇吧。”

何皎皎卻沒有應聲兒,她鬆了氣,也泄了氣。

她衣著單薄凍了一天兩夜,再撐不住,陡然一頭栽倒,讓淩昭眼疾手快撈住。

何皎皎睡得昏天黑地,做了許多的夢,但她一個也沒記住,醒過來的時候周身溫暖,許久未曾有過的輕鬆。

眼前是打著補丁的青色床幃,身上蓋得被子布料很粗糙,但暖和。

何皎皎蜷了蜷,不想動彈,偏頭往外看去。

外邊天氣晴朗,窗外探了枝嫣紅的梅花,何皎皎沒聞到香氣,才發現空中浮著一股…嗯…有些怪的味道。

院子裏積雪掃幹淨了,擺了個爐子咕嚕咕嚕煮著,前麵蹲了個人高馬大的討厭鬼,誰知道他在煮什麽。

他們進了一座剛空出來的荒村,村子裏人估計是聽北梁人要打過來,都逃兵荒去了,淩昭撿了個現成。

何皎皎坐起來,皺了眉,臉上表情難以言喻。

她不曉得自己睡了多久,糾結淩昭帶著傷,這段幾天,給她喂了多少怪東西。

她喊,“淩昭?”

淩昭沒回頭,忙著呢,他應:“在呢。”

是啊,他在呢。

兩人在村子裏躲了半個月,養傷得養傷,養病得養病。

要過年了,但他們沒空過年。

臘八的當天,淩昭燒黑了鍋底,往何皎皎臉上抹鍋灰。

北梁打下了京城,往前是蘇盛延留下的殘兵,路上風險大,兩人要扮成逃兵荒的村民過湘江,去淩昭的大本營。

淩昭挑剔何皎皎生得白,半點不像逃難的人,要抹黑她的臉,何皎皎忍了。

孰料臉上黢麻一黑,襯得她脖子更白,直紮人眼。

淩昭板著臉,嚴肅地說幹脆把脖子也全都抹黑。可不等他再動手,他肩膀一抖,轉身笑得直不起腰。

何皎皎磨牙,忍無可忍,拎著鍋扣他腦袋上去了。

鬧完之後,何皎皎把臉洗幹淨了,學她見過的村裏人,用粗布包了頭發。

淩昭翻出來個壞掉的木推車,敲敲打打地修好,四處撿了些破爛堆上去裝樣子,兩人出發了。

三天後,他們踏上章州的官道,路上如他們一般的行人並不少。

他們混在其中,不算特別顯眼,淩昭向人搭話:“老鄉,你們打哪兒去啊?”

那人答:“北梁人把皇城都打下來了,朝廷不頂用了,不然誰樂意背井離鄉。”

“聽說湘江那邊讓榮親王的兵守著,先去看看能不能活人吧。”

一個婦人和善地遞給何皎皎一個果子,一驚一乍的,“聽說北梁那邊兒有個將軍,是個獨眼龍誒。”

獨眼的北梁人,何皎皎認識一個。

她接了果子,看向淩昭一眼,果然見他沉了眉,分明方才還興致勃勃的。

何皎皎撞了撞他肩膀,“走吧。”

兩人並肩行出一段路,淩昭沉默許久,冷不丁出聲問,“你還記得,咱們最後一次去壽光前,我因為打了燕東籬一頓,被我二哥抽鞭子關禁閉的事麽?”

“你知道為什麽不。”

他推著車,低了眸去盯路,語氣不見低落,何皎皎斟酌半息,隻問:“怎麽忽然提這事兒?”

多久的事了,何皎皎隻記得他被關了禁閉,還非要去壽光,扮成她宮女穿裙子的事兒。

那天淩昭想逃練武場的課,但被收了牌子,沒出成宮去,又灰溜溜跑回練武場去,結果遇上太子來考教,被抓個現行。

那會兒的他二哥,表麵上還是個好二哥,氣他成天不務正業,罵了他幾句,說他連燕東籬都趕不上。

十六歲的淩昭,跋扈囂張,不知天高地厚,當場把氣撒到了身上,還指著他鼻子說,遲早有一天。

遲早有一天,他會帶著齊周的精兵良將,踏平北梁國境,殺光所有的北梁賊子。

然世事無常,造化弄人,這個遲早有一天,落到了他自己頭上。

淩昭自嘲地一勾唇,“齊周亡國了。”

何皎皎往遠方眺目一望,雪過山頂,雲海壯麗。

她不想和淩昭談這些話,軟了聲音撒嬌:“我走不動了。”

怨天尤人有什麽用,淩昭隨她的意,也不提了,朝推車上抬抬下巴:“坐這兒。”

他掃出一塊兒空地,何皎皎四下看看,還真躍躍欲試,提裙坐了上去。

便見淩昭兩條膀子一鼓,風在何皎皎耳邊“嗖”地一聲,他連人帶車推著,離弦之箭般衝出去。

何皎皎抓緊扶手,即害怕又覺得丟人,低呼陣陣,“淩昭,淩昭!”

“你、你慢點兒啊…”

“不是,你停下,我要下來!”

淩昭囂張挑眉,“哈哈,這會兒可由不得你了。”

何皎皎抬袖遮了臉尖叫,“啊—你討厭!”

兩人吵吵鬧鬧遠去,引得路人注目發笑,見何皎皎梳著婦人發式,臉嫩地滴水,隻以為他兩是一對新婚不久,感情正濃的少年夫妻。

路旁樹蔭下,一長衫中年男人拂須一笑。

笑過之後,接了一歎。

“年少不知愁,幸哉,幸哉。”

【作者有話說】

這是我第一本長篇,到這裏告一段落啦,深刻認識到了自己的菜比,以後再也不碰這麽複雜的劇情了,感謝陪伴~

這裏臭不要臉推一下接檔文~

1,《明月婢》嬌蠻任性劍莊少主X陰暗批瘋狗小侯爺,這本沒啥陰謀詭計,主要就講兩個人別別扭扭拉拉扯扯談戀愛,點擊就看男戀愛腦愛而不得在線發癲。

2,《碎玉成歡》啞巴病弱美人X亡命之徒,這個腦洞男女主身世有點兒苦大仇深,(不是男女主有仇),正文主要搞搞相互救贖向。

這兩個還沒決定好開誰,十一月都存稿寫寫看看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