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小寒
◎宜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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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祥殿下, 您未免失禮了些。”
婆子立馬擋在蘇月霜身前。
何皎皎收回手,笑容如常,輕歎道:“我隻是覺得, 日子過得可真快,一轉眼,月霜姐姐你都要當娘了,真好。”
“讓開, 主子說話有你放肆的地兒,自己下去掌嘴。”
蘇月霜雖然有些奇怪何皎皎舉動,但看她總算願意理她了。她的性子哪容下人在麵前說嘴, 發了通脾氣, 單獨拉何皎皎坐到亭子裏說話。
“你突然說這話作甚?”
她向來有話直說,看何皎皎不似對她有怨懟之情的模樣, 眉眼間不自覺染上幾分愁色,“我爹現在和表哥總是吵,這個孩子……我都不曉得要怎麽辦。”
蘇月霜似乎也沒變。
“怎麽會呢?”
何皎皎壓低聲音笑道:“這孩子是個有福氣的。我聽見母後和大將軍說, 等他一出生, 就要立他為皇太孫呢。”
一隻麻雀立上枝頭上叫了兩聲, 烏雲布滿天空,萬物陰沉。
蘇月霜白了臉色,目光滯愣在少女麵上, 看她眉眼彎彎,杏眸含笑嫣然, “月霜姐姐, 你樂傻了?”
她後知後覺扯扯嘴角, 僵硬一笑, 問道:“皎皎, 你不是哄我開心吧?”
她哪裏有半分高興模樣?
蘇月霜自然比誰都清楚。
有了皇太孫,她爹,肯定不會要一個不聽話的皇太子了。
何皎皎握住蘇月霜的手,明知故問道:“月霜姐姐,你不舒服嗎,臉色好難看啊?”
蘇月霜抽回手,難忍慌亂,“皎皎,我想起我還有事。”
她起身匆匆走了。
一個月後,寒冬至,大雪不休不止飄了三天,滿天落白掩住了京城。
而東宮裏頭,卻起了一出落紅。
蘇月霜小產,雪凍路滑摔了一跤,孩子沒保住,確實是個男胎。
當晚,何皎皎坐在暖閣裏,念著超度寶懺,合目敲了許久木魚。
她陪太後入佛門,也在坤寧裏置辦一座小佛堂,每夜誠心禱告,求菩薩恕罪。
不對,她什麽都沒做,何罪之有呢?
她不過有些羨慕蘇月霜罷了。
月霜姐姐啊,有那樣一個父親,那樣一個姑母,蘇家女啊,怎麽養出得這樣一個性子來的。
為了她的表哥,她可真豁得出去。
“雪蕊,我覺得月霜姐姐可真是好心腸。”
坐佛堂為苦修,何皎皎讓人撤了爐子,冷風嗖嗖往屋裏灌。
她到底年紀輕修為不夠,念過三遍離苦得樂,放下木槌笑了一句,“你瞧,她為了不讓人懷疑我,還特意隔了著麽久。”
雪蕊侯在書案邊兒,並未答話。
何皎皎拿起木槌,指尖僵冷,一聲阿彌陀佛卻驀地哽在喉頭。
下一瞬,木槌教她“咚”地用力砸到神龕中的菩薩金像上,彈飛出去。
她抬眸狠瞪了雪蕊,壓不住的嗔怒相,“你這樣看我作甚?”
雪蕊大她十歲出頭,從裕陽陪她到如今,一直是姐姐。
她目光輕柔觸過來,眸中綴亮燈火,似淚光閃動,“殿下,您若心裏頭難受的話,早些歇息罷。”
說不定睡一覺,便好了。
何皎皎低眉不語許久,緩緩散了橫起的戾氣。
她下蒲團撿起木槌擦幹淨,少女秀麗眉眼沉靜起,卻顯漠然,“你去睡吧,我不用人了。”
雪蕊沒錯,是何皎皎自己心知行為有損,過不了問心無愧那一關,鬧得草木皆兵。
因而,她才來拜佛啊。
從身語意之生,一切業障皆懺悔。
離苦得樂,往生淨土,不墮惡道。
雪蕊仍舊守著,聽少女敲了一夜木魚。
天際泛白時,何皎皎伏在案幾上睡著了,雪蕊倒是一夜未合眼,末了替她收拾書案。
除去幾本佛經,擺在書案上正中的,竟是一本《傷寒雜論》
往返南山寺的路上,每日空暇時候,何皎皎拿在手裏最多的,便是各類的醫書。
她不聲不響地,在背醫書。
雪蕊用玩笑般地語氣問過何皎皎,問她怎地想學醫了。
何皎皎也笑,杏眸中琉璃眼珠,遮雲籠霧般,“看著玩兒的。”
雪蕊問不出她的真話來了,出走一年的遭遇,何皎皎同樣隻字未提。
“……”
伏案酣睡的少女忽然呢喃暗語,雪蕊湊近,方聽清楚。
她在喊,“淩昭。”
雪蕊鼻尖一酸,墜落兩滴淚。
十三爺,何皎皎也隻在睡夢中喊一喊。
蘇月霜落胎後第二日,淩行止頂著一肩落雪來不及撫去,強闖了坤寧宮。
何皎皎領著宮婢攔他,沒攔住,她故意不攔住的。
進了殿內,蘇皇後頭也不抬,他強忍怒意的目光落到何皎皎身上,“令儀,你出去。”
他們總愛喊錯她的封號。
何皎皎直直地與他對視,卻未從男人如玉疏朗的麵上看出半分不適或閃躲。
何皎皎心中微曬。
她還有的學呢。
她便俯身一拜,畢恭畢敬地行禮,不厭其煩的解釋,“太子爺,小女善祥。”
那邊頓了半晌,男人扶手背身,聲音軟和了點兒,“你先出去。”
蘇皇後沒發話,何皎皎垂眸立在一旁,一動不動。
淩行止沒法強攆她走,應是被何人逼急了,眼睛都急紅了,“母後,你應該清楚,不可能是孤。”
蘇皇後淡淡道:“你跟你舅舅說去吧。”
第二個不速之客是蘇長寧。
身經百戰的大將軍,何皎皎更攔不住了。
但他們舅甥倆還真挺像,蘇長寧神色惱怒闖進殿內,第一句話也是:“令儀,你出去。”
何皎皎不為所動,繼續當她的門神。
可蘇長寧是個暴脾氣,踹翻一張案幾,徑直越過她跟蘇皇後嚷嚷起來,“不是他還能是誰?”
蘇皇後疲憊且平靜,勸他道:“哥哥,那是他的親骨肉,怎麽可能。”
送走蘇長寧後,何皎皎同宮婢收拾他砸壞的物件。
“善祥。”
年關將至,國事繁忙,蘇皇後提筆不放,空暇間問何皎皎,“看明白了麽?”
何皎皎看明白了,可話不能直說,她搖頭道:“善祥愚鈍。”
蘇皇後輕笑了一聲,從案上抽出一方奏折,遞給她,“你再瞧瞧這個。”
何皎皎過去接了,翻開一看,不是正經的奏疏樣式,大字寫得隨意至極。
隔著紙張,都能想象出他落筆時的漫不經心,“冬月回來過年。”
蘇皇後批了一個準字。
是淩昭。
他原是回裕陽去了。
齊周北塞五洲一線,南邊橫穀丹大草原另有三十六部虎視眈眈,遇著年冬難熬,時常下來掠劫邊塞商隊百姓。
上邊還說,淩昭又立了戰功。
何皎皎盯著奏章失了神,眼睛發了癢,她忍不住用力眨眼,眨出一連串兒眼淚,字跡暈染開來。
這幾個月來,她無處打聽,第一回 聽到他的消息。
“善祥,你記著便成,母後都是為了你們好。”
蘇皇後方停了停筆,婦人笑意柔和,“你近日來辛苦了,下去歇著吧。”
出了殿門,何皎皎以手帕拭淚,到進她的寢閣,抱起白貓逗弄。
少女轉瞬收淚,語氣輕哄地問貓道:“咪咪,你想絨絨了嗎?”
何皎皎把自己逗笑了,白貓天天挨絨絨打,怎麽會想它呢。
她方才並不想哭,也不至於哭,不過思忖蘇皇後應該很樂意見她為淩昭哭,傷不傷心的,何皎皎起碼得抹一會兒眼淚。
何皎皎看明白了,可猜不透。
蘇皇後明麵上兩頭相勸,但她一邊在逼蘇長寧反,一邊也在逼太子出手。
蘇月霜知道要立皇太孫,自己落了胎,為了她的表哥,她沒有透露半個字出去,咬死了是意外。
她越是這般行事,蘇長寧隻會越對淩行止不滿。
畢竟不是頭一回了,壽光驚馬,春日宴劫匪,蘇月霜的斷指……除了淩行止,還會有誰呢。
而百口莫辯的淩行止,又該懷疑誰?
可蘇長寧是蘇皇後的親哥哥,淩行止是她的長子,兩人不都是她安身立命,一身尊貴榮華的依仗。
她暗中挑撥他們鷸蚌相爭,她能得幾分利?
至於她說,她為了何皎皎跟淩昭好?
且再看著吧,何皎皎不信。
冬日一顯,天一連沉了月餘,雪時急時緩,沒有停過。
何皎皎的鳳輦風雪無阻,每日都要上南山寺一道,蘇皇後說快要過年了,寺廟苦寒,讓她勸太後搬回宮裏頭住。
那日正好是小寒,冬月二十五,乙醜,已巳,宜相逢。
何皎皎愈發地怕冷了,佛說萬般皆空,常苦消難。
她心境不夠,一路上都捧著湯婆子不放,剛喊完車夫快些趕路,鳳輦卻在城門口遭攔下了。
風雪之聲呼嘯,扯得人說話調子飄渺模糊,是個年輕人揚聲在喊:“停車,例行盤查。”
似曾相識的場景,何皎皎心中起了波瀾,她不禁得朝車窗看去。
冬日厚簾子遮得嚴實,隻聽長靴踏過雪地得利落聲響,冷風夾雜碎雪凜凜亂撲進來,吹得何皎皎往後躲了躲。
她再抬眸望去,刻金遊龍劍鞘支起半邊簾子,窗欞斜開,再後頭又讓他肩身堵嚴實,昏昏暗光,玄甲森然。
“善祥公主?”
少年細鼻薄唇,眼尾許是讓風吹得戾紅,他麵上神情偏於冷漠,低眸投來的目光幾乎赤/裸。
淩昭喊她,“善祥公主,跟你討碗熱茶。”
【作者有話說】
從身語意之所生,一切業障皆懺悔。
離苦得樂,往生淨土,不墮惡道。
——化用於《嬰靈超度寶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