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淩家娘子

◎我家娘子是來給我撐腰的,沒你說話的地兒。◎

*

五月初四, 夏至,他們在荷花鎮停了路程。

再過三十裏,便入雲州境內。

何皎皎打消了淩昭直接去雲洲州府安家落戶的念頭。

他心心念念想在雲州買個大宅子, 可他們兩個外地年輕人,一出手好幾萬兩,經不得有心人打聽。

何皎皎跟他商量,先在小地方安頓好, 慢慢置辦些產業,等過幾年有了根基,再搬過去也不遲。

身份用得是逃兵荒來的裕陽人。

好說歹說, 淩昭不太情願, 他說話越來越口無遮攔,“那咱兩親事怎麽辦?”

何皎皎半羞半樂, 也厚臉皮了:“你在荷花鎮先看座宅子下來,拿到房契了,我給十三爺請媒人好不好?“

他們現下租了間院子落腳。

過章州時, 那兒近年來老受災, 百姓日子不好過, 到處都在賣兒賣女的。

何皎皎撿了四個小丫頭,又救下一名不願被典妻的年輕婦人,身邊事好歹有人幫手了。

她琢磨著, 等房子下來,還得找伢婆再招幾個進來。

淩昭雖然著急, 但更挑剔, 何皎皎耳提麵命, 說不要太招搖, 二進的宅子足夠住了。

他嫌小, 這些天看了座三進的,是鎮上老員外家的一間祖產。

定金給了,房契還得走手續,淩昭他找了工人忙著翻新。

外邊兒拋頭露麵的事兒,何皎皎不管,全交給淩昭,她有自己的事要忙。

每日坐在窗下,跟著婦人……何皎皎喊她三娘。

她跟三娘學針線活計,淩昭十八生辰到了,她想親手給他做身新衣裳。

淩昭偶爾一身灰撲撲地從外頭回來,他來去匆匆,路過窗邊兒突然喊一聲:“嘿,何皎皎。”

然後隨手拋進來某物,他從外邊兒給她帶回來的,點心果子小玩意兒,有時候單是一朵花。

但何皎皎穿針引線,全神貫注忙著呢,冷不丁總要被他嚇一跳,東西也沒接住。

她就跟淩昭生氣,叉腰探出窗罵他:“你煩不煩啊!”

淩昭跑得飛快,三娘在一旁捂嘴笑:“爺跟您感情可真好。”

日頭炎炎,一麵牆角上爬滿了牽牛花,迎風招展。

小丫頭們不怕熱,在院子裏和兩隻貓玩,她們一天,要進來跟何皎皎告好幾回狀,“娘子,絨絨又跟咪咪打起來了。”

何皎皎沒給白貓起名字,小丫頭們用了鄉下人的叫法,“咪咪咪咪”地喚它。

如此到了五月二十四,入三伏天了。

早上一睜眼天上就懸著個大太陽,熱得人腳趴手軟,偏生今日有得忙。

宅子翻修地大差不差,淩昭一大早雇傭來幾個車夫,他們要搬新家了。

三娘先領了年紀稍微大的丫頭過去作灑掃,何皎皎伴另外幾個留在租的院子裏麵,清點細軟。

不過個把月,他們置辦的東西可不少,一來一回,車上都要有人看著,待新宅那邊兒安頓好。

到晌午方忙完最後一趟,何皎皎在院子裏的樹蔭下歇著,等淩昭過來接她。

一杯涼茶剛端到唇邊,院門忽地從外邊兒被人用力推開,隨三娘去新宅那個小丫頭跑得一臉通紅,滿頭大汗,“娘子,爺在那邊兒跟人打起來了!”

小丫頭快急哭了,“您快隨我去瞧瞧吧,突然來一群人把咱們東西往外扔,說他家宅子不賣咱們了!”

何皎皎心驚肉跳,當即往門外跑,還未跨出門又轉回身,在匣子裏翻來翻去,卻隻找到淩昭跟那員外家交付錢款時簽的契子。

來不及了,她隻得先跟小丫頭急匆匆趕去。

熱浪撲麵,她邊跑邊問,“怎麽不賣了,憑何不賣了?”

“對麵有多少人?怎麽打起來的?”

小丫頭說,“那些人一動手,爺一下子就掀翻了好幾個人,三娘見勢不對,讓我跑回來給您報信。”

單論打架鬥毆,淩昭不一定吃虧,何皎皎略微鬆了口氣。

路兩旁毫無樹蔭遮蔽,但聞蟬鳴尖銳,熱燥不止。

淩昭說要給她驚喜,沒讓何皎皎去看過新宅子。

她跟小丫頭東拐西拐,進了一條小巷,一道沙啞老邁的聲音遠遠哭喪過來,“有沒有天理了!”

“光天化日,世風日下,竟讓老夫遇著你這活強盜了?!”

“我家員外的宅子,你還能強買不成?!”

“嗬,爺強買?”

一道少年聲音冷厲,“收錢的時候,你怎地不說爺強買?”

另有各色人聲哀嚎不絕,何皎皎徹底放了心。

淩昭沒吃虧就行。

她加快腳步邁進門,見前院橫七豎八,躺了一地家丁模樣的漢子,個個鼻青臉腫。

三娘手足無措站在旁邊,“娘子,這可如何是好?”

“你怎麽來了?”

前廳門口,淩昭卻是坐在地上……哦,一位花白山羊胡的老人墊他屁股底下呢。

老人右眼淤青,扭著腦袋瞪何皎皎,“淩家娘子來了?”

這老人是那員外家的管事,姓王。

少年麵帶溫怒,屈膝搭臂坐王管事背上,大山般壓得他動彈不得。

王管事年紀一大把,嘴上一點兒不服軟:“你來看看,你來看看,你們家當真無法無天了嗎?”

淩昭一下拍他腦袋上去,凶惡道,“去你的,我家娘子來給我撐腰的,沒你說話的地兒。”

兩人用了未婚夫妻自居,淩昭在外頭,早就一口一個“我家娘子”起來。

何皎皎誰也沒理,她一口氣跑過好幾條街,額邊兒淌下汗珠兒,累得要踹不過氣兒。

小丫頭攙她走進前廳,喊三娘倒來茶水,歇了好後,何皎皎方喊淩昭道:“你過來。”

淩昭在外人麵前凶狠,到何皎皎麵前心虛了,覺得自己辦砸了事兒,起身後再不輕不重踹了王管事一腳。

“哎呦—”

老人痛呼聲中,何皎皎頭疼地揉了揉額角。

淩昭坐到她身邊,低頭拽她衣袖,“怎麽辦嘛?”

何皎皎看他焉頭搭腦的,想他興致勃勃,忙前忙後累了一個月,末了遇到這麽一出……有些心疼。

她撐著案幾側身過去,軟和了聲音問,“房契呢?”

她忘記淩昭什麽時候給她的了,沒找到。

且看淩昭眼神飄忽不定,半晌道:“……還沒下來。”

何皎皎咽了口氣,瞪瞪眼,“這麽久了還沒拿到?”

他們在皇宮出生,伸手有綾羅作衣,張嘴有玉露為食。何皎皎學操持內務管理一府中匱,學得也是識人馭下,對民間庶務一竅不通。

何況買下這座宅子,談的價格八百三十兩,先給了二百兩定金。

說實話,從小到大,兩人都沒把這數當錢過。

誰知世道艱難,人心險惡。

何皎皎跟淩昭麵麵相覷一陣,少年麵上訕然,“誰曉得他們會突然翻臉。”

何皎皎歎了一聲,心裏也有火氣,這不就看他們臉嫩,欺負人麽。

“王管事。”

她清清嗓子,從懷裏掏出契子,笑道:“你家員外跟我家爺簽的憑契,白紙黑字畫了押,你們非要反悔,我們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也沒辦法。”

少女淺笑盈盈,禮貌端莊,“談好的買賣不做了,總得給個說法吧?不然便是鬧到衙門上,我們也占理的。”

王管事剛被他帶來的家丁扶起來,臉色鐵青,哆嗦著指向何皎皎:“我給你說法?你家當家的把我們打成這樣,要我給你說法?!”

“哼,衙門?!荷花鎮上就是縣太爺也要給我家員外三分薄麵,你們告到天王老子跟前也沒有用!”

“哐——”

“老東西,指誰呢你。”

淩昭長腿勾來一根凳子,反手在牆上砸碎,他拎著半截凳子腿,尖刺橫生的一端對準王管事。

少年壓眉低目,凶神惡煞,“我娘子問你話呢,說。”

何皎皎沒忍住,剜了他一眼。

王管事一抖,掂量著淩昭的身手,恨聲道:“你、你們給我等著!”

他扔下句狠話,招呼了人要走,剛一轉身,卻聽聲後利物破空銳響,凜風襲來。

王管事右邊耳朵一痛,淩昭手裏那半截凳子腿擲過來,擦破他耳朵,狠狠釘入院門上。

王管事捂著耳朵驚懼回頭,雙腿軟了下去。

淩昭起了身,高大身形站得懶散,擰著拳頭眸光卻鋒利,笑容迫人:“想走啊?”

何皎皎巍然端坐,任憑淩昭在前頭逞惡人。

她垂眸理了理裙擺,淡淡道,“王管事,你也見著了,我家爺脾氣不好,你別跟他急嘛。”

他倆一唱一和,把王管事嚇得臉上血色褪盡,打著擺子說清楚了反悔的原委。

另有高價者,說看上了這宅子的格局風水,用比他們翻了一倍的價格來買。

老員外隨兒子搬到了別處安家,老宅一切事務全權交由王管事負責。

不過是這老奴見錢眼開生了異心,出爾反爾作這一出。

“那爺出三倍。”

淩昭豪橫得很,當即一拍桌子要加價。

何皎皎把他拽回來,誰要當這冤大頭。

可不等她開口,那邊“撲通”一聲,王管事竟然直挺挺跪在了烈陽下。

“您二人通身的氣派,一看便知是大富大貴人家裏出來的,是老奴鬼迷心竅作了錯事……”

他嗑到曬得滾燙的地麵上去,“您們給的銀子、和修繕花費盡管報個數,老奴盡數奉還!”

“這宅子實在賣不了您二位,您們就當高抬貴手,放老奴一馬罷!”

何皎皎聽他話裏不對。

然而,任憑淩昭再如何威逼利誘,王管事咬緊牙關,隻說他得罪不起另一邊兒的買家,求他們放他一條活路。

他不賣,他們還不要了,誰要受這閑氣。

何皎皎騰起一肚子火,拉得淩昭彎腰與他耳語一番。

王管事看他們半晌沒動靜,眼神偷偷瞥過去,正對上少年眸光冷冷橫來。

三伏天,烈日當頭,他曬出一身冷汗。

淩昭大步走到他麵前,“老東西,剛才不是要砸麽?動手唄。”

王管事懵了:“啊?”

少年眉眼凶戾,喝道:“爺讓你們砸,一塊好地兒不許留,全砸幹淨了。”

到手的宅子沒了,淩昭一個月白忙活,至少得出口惡氣,想拿去討好新買家,做夢。

王管事跟他帶來的家丁們,被淩昭硬逼著,將宅子從裏到外,砸了個精光。

何皎皎讓小丫頭,去鎮上酒樓叫了桌席麵過來,招呼淩昭過來吃飯,吃飽喝足了再跟他們撕擄。

淩昭塞了兩口,還過去當監工,連院裏的樹都指著,讓他們挖翻推倒。

做完這一切,天色已暈黃,夜幕將至。

王管事喘著粗氣,何皎皎方不緊不慢,遞給他一張契紙,“王管事不是讓我們報個數麽,我們可不訛人,您仔細瞧瞧。”

她叫三娘取來筆墨,將損失逐一列出來,加上原本買房花費,共計,六千兩整。

天光昏暗,王管事湊到契紙,費力地看,看得口幹舌燥,低呼出聲,“什麽傷藥費要五百兩?”

“您帶這麽多人打砸,我家屋裏頭單一個男丁,可不是傷得厲害麽?”

何皎皎惋惜歎道:“我們年輕,藥得用好的,不然落下根怎麽辦?”

淩昭不太高興何皎皎說這話,但此刻一致對外。

他環臂立到王管事身前,跟堵牆似的,挑眉淡淡威脅,“你有異議?”

王管事看看何皎皎,少女乖乖巧巧,再看看淩昭,少年玉麵陰鷙。

他幹咽一口唾沫,捏皺手上契紙,最後咬破大拇指,摁了手印。

卻惹得何皎皎皺眉。

這麽爽快?

王管事將信紙遞回給淩昭,臉色灰敗道,“我回去取銀票。”

淩昭等他走出幾步,上前踹彎他膝蓋窩兒,王管事再度趴到地上去。

淩昭一腳踏住他背脊,跟哪兒來的強盜綁票似的,抖抖手裏契紙,“你這些人使喚不得啊,讓他們回去,一手交錢一手交人。”

王管事敢怒不敢言,點了兩個家丁,讓他們走了。

何皎皎本以為還要折騰許久,不想一盞茶的時間不到。那兩個家丁氣喘如牛回來,誠惶誠恐將銀票遞給淩昭。

一個小鎮的員外管家,這麽快能拿出來六千兩?

淩昭反手遞給何皎皎,“點點。”

何皎皎接了,齊周全國流通萬字號的銀票,她沒看出問題來,卻越發覺得不對勁。

那新買家究竟給王管事開了多少,他宅子要給新買家的話,可還得再花錢收拾啊?

還是有別的隱情?

錢既然賠了,累了一天,也不好再跟王管事不依不饒,一行人坐馬車回租的院子裏了。

幸好院子還沒退。

天色黑透了,兩人且都有些灰頭土臉,淩昭皺緊眉頭駕車,沒再說話。

何皎皎展開銀票當扇子,坐旁邊給他打扇,哄他開心,“十三爺,咱一天倒賺三千兩,賺大發啦。”

淩昭哼道,“爺忙了一個月,就值三千兩?”

“哎呀,知道你辛苦啦。”

何皎皎掄起小拳頭給他捶肩:“咱非他家宅子不可了?看他那做派,估計新買家事兒多得很,到時候我們住不清靜,還得重新找。”

她將自己顧慮全說給淩昭聽,反正除開他們花出去的,還多訛了三千兩回來,沒虧。

就是累著淩昭了。

“這破地方爺圍著轉了好幾圈,就那宅子最好。”

淩昭懂,尤為不甘心,他缺得是銀子麽?

夜風清涼,月光明亮,何皎皎隻好哄了他一路。

卻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馬車駛回他們租的院門前,隔了老遠,何皎皎便看見院門上落了把大鎖,一掌櫃打扮的中年男人站在門口,伴著幾個大漢。

留下來看家的三個小丫頭站在旁邊抹眼淚,他們還沒搬走的一些瑣碎物件全堆了出來,兩隻貓都給捆箱子上了。

“唔…娘子……”

小丫頭們看見救兵似得,眼淚汪汪撲過來,“他們要趕我們走!”

那掌櫃正是租房給他們的伢人,姓林。

他笑容可掬迎上前,先對二人一拜,彬彬有禮道:“可算等著您們回來了,您們的東西都在那兒,咱先當麵點清楚了?”

“我們東家生了些變故,房子不能繼續租給您們了,這是退的租金,您們點點?”

一漢子捧著托盤上來,雪白紋銀漾開月色。